戴望舒的丁香姑娘與坎坷愛情

總覺得浪漫詩人該是情場上游刃有餘,譬如徐志摩,長期霸佔著娛樂頭條,續寫著一段段可嘆可羨的戀愛傳奇。

但與徐志摩、艾青並列“民國三大浪漫詩人”的戴望舒,卻是戀愛的“低能兒”,三次戀愛所遇皆為美女,卻都以對方的劈腿而告終。

雨巷那麼悠長,散著丁香,而他,卻再也沒走出巷口。

01

戴望舒,生於1905年,筆名取自屈原《離騷》裡的“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

他父親戴立誠,是火車站的一名普通職員,母親卓佩芝出身書香門第,雖未讀書,卻懂許多文學典故,戴望舒的童年,自是受了父母的些許影響。

打小生活在西子湖畔,浸染了湖光山色,註定是與詩有緣。

他8歲上小學,17歲開始寫詩,21歲發表處女座《凝淚出門》,22歲發表《雨巷》,一路都是學霸的影子。

愛好文學的戴望舒,很快認識了杜衡、施蟄存等一大幫子好友,最為關鍵的是,他認識了施蟄存的妹妹——施絳年。


戴望舒的丁香姑娘與坎坷愛情

戴望舒的“丁香姑娘”——施絳年


施家有女年方十八,長得清秀高挑,眉黛間有一縷幽怨氣質,戴望舒一見到她,糟糕是心動的感覺,他立馬寫下了那首不朽的《雨巷》:

撐著油紙傘,

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的

結著愁怨的姑娘。

戴望舒雖然長得高大魁梧,但小時候患過天花,留下一臉麻子,斷然不像少女的理想情人。

敏感又有點自卑的戴望舒,唯一的殺手鐧,就是寫情詩,他的情詩一出,像浪漫的玫瑰,瞬間能俘獲少女的芳心。他給施絳年寫情書,一封封寄過去:

“悽絕的寂靜中,你還酣睡未醒

我無奈躑躅徘徊,獨自凝淚出門

啊 我已夠傷心。”

一開始,施絳年不喜歡他,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絕,只好保持著若即若離的姿態。戴望舒很痛苦啊,他想這女人咋回事呢,一會兒對我好,又一會兒不搭理我,真是女人心啊海底針。寂寞苦悶之中,他出版了第一本詩集,並勇敢向施絳年告白:

“願我在最後的時間將來的時候看見你,

願我在垂死時用我的虛弱的手把握著你。”

追了很久之後,見施絳年不為所動,戴望舒立馬向她發動求婚,但她狠狠拒絕了,戴望舒心撥涼撥涼地,失望之極竟想到了跳樓自殺。

18歲的施絳年嚇懵了,我一拒絕,卻要害了他,那我豈不要愧疚一輩子?

哥哥施蟄存不停勸解,施絳年妥協了,她只好點點頭答應了。

施絳年說:“嫁你可以,但你須先取得留學學位。”

戴望舒二話不說:“行,一言為定!”

作為著名詩人,收入不菲,戴望舒根本不需一張洋文憑,為了娶她,他義無反顧,並寫下愉悅的詩歌:

“我將對你說我的戀人

我的戀人是一個羞澀的人

她是羞澀的,有著桃色的臉

桃色的嘴唇,和一顆天青色的心。”

即將遠走他鄉,作別愛人,戴望舒不免有些煩憂:

“說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說是遼遠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問我煩憂,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02

1932年,戴望舒離別愛人,踏上了前往法國的郵輪,並先後就讀於巴黎大學、里昂中法大學。

和別的留學生不一樣,戴望舒在法國過得很苦,家人不能完全支撐他的留學費用,然後他自己到處做兼職,比如給別人當翻譯,給法國小孩當家教。

然而三年後,戴望舒回國了。

他被學校開除了。在留學期間,國內不斷傳來施絳年出軌的消息,他讓學校開了他,趕緊放他回國,回到國內,傳言被證實,“丁香姑娘”愛上了一個冰箱推銷員。傷心的戴望舒啊,只能在詩歌裡自斟自酌:

什麼是我們愛情的紀念呢?

拿去吧,親愛的,拿去吧,

這沉哀,這絳色的沉哀。

失戀的戴望舒,像個無家的乞丐,一蹶不振,一幫哥們兒看不過去了。小說家穆時英拍拍他肩膀說,她施絳年有什麼了不起,我妹妹比她漂亮多了好吧,下次有空你倆見見。

二人一見面,雖說不是一見鍾情,但彼此非常有好感,穆麗娟也果真比施絳年更漂亮,她很崇拜戴望舒,像個天真可愛的少女見到成熟穩重的大叔,心兒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

些許是為了更快逃離失戀的深淵,戴望舒很快就接受了穆麗娟。

1936年,兩人穿著西式禮服婚紗,在上海新亞飯店私定了終生。


戴望舒的丁香姑娘與坎坷愛情


婚禮上,主持人問:戴望舒先生,你是否願意娶穆麗娟小姐為妻,尊重她,愛護她,無論貧窮與富貴,無論健康或疾病,無論順境或逆境,你都願意照顧她直到永遠,你願意嗎?

戴望舒說:我願意!

然後主持人又問:穆麗娟小姐,你是否願意娶戴望舒先生為夫,尊重他,愛護他,無論貧窮與富貴,無論健康或疾病,無論順境或逆境,你都願意照顧他直到永遠,你願意嗎?

穆麗娟說:我願意!

新婚燕爾,甜的掉牙,戴望舒半夜起床,賦詩一首:

“我是從天上奔流到海,

從海奔流到天上的江河,

我是你每一條靜脈,

每一個微血管中的血液,

我是你的睫毛。”

一年後,穆麗娟為戴望舒生下一個女兒,二人婚後生活波瀾不驚。

在這期間,戴望舒聯手卞之琳,也就是那位寫了“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的大詩人,他們還聯合馮至、孫大雨等詩人創辦了《新詩》月刊,後來成了中國新月派和現代派詩歌交流的重要陣地。


戴望舒的丁香姑娘與坎坷愛情

穆麗娟


03

1937年,淞滬會戰爆發,上海炮火紛飛,戴望舒一家逃到了香港。

他們住在一個叫“林泉居”的小洋樓裡,請了兩個保姆,還時不時有友人過來做客,這棟小洋樓後來成了香港文人的匯聚地。

戴望舒主編《星島日報》副刊,收入也不錯,但時間一久,兩人的真實生活就沒那麼美好了。

電影《初戀》的主題曲《初戀女》大火後,卻深深傷了穆麗娟的心,因為作詞人是戴望舒,她以為他對初戀念念不忘。

1940年,他們的婚姻走到了盡頭。淪為漢奸的穆時英,被國民黨特工在上海四馬路暗殺,戴望舒不準穆麗娟奔喪,穆麗娟怒了,一氣之下返回了上海,隨後要求離婚。

戴望舒一路追到上海,卻始終聯繫不上她,而胡蘭成託話給戴望舒,只要他留在上海辦報紙,就能找到穆麗娟,戴望舒很鄙視漢奸,一口回絕了,他寫下絕命書後,服下毒藥準備作別這糟心的世界。

幸好被友人及時搶救,才撿回了小命。而此時,穆麗娟早已和《宇宙風》主編周黎庵偷偷好上了,1942年兩人正式結婚,而到了次年,穆麗娟才同意與戴望舒籤離婚協議。

1941年,戴望舒在報紙上宣傳抗戰的詩歌,結果被日本憲兵逮捕了,在獄中受盡百般折磨,依然沒有向小日本屈服,還嘔血創作了《我用殘損的手掌》:

“我用殘損的手掌,

摸索這廣大土地,

......

那裡,永恆的中國。”

1942年,經好友葉靈鳳設法保釋,戴望舒才出獄,他身體異常虛弱,從此留下了哮喘病的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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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靈鳳


04

二次糟糕婚姻之後,戴望舒又遇見了第三個女人——楊靜。

香港美女楊靜16歲,戴望舒這時36歲,當時身邊所有人都不是很贊成,但他們還是很快結婚了。

婚後,他們生有二女,一開始還比較幸福,但愛得久了,感情似乎也膩了,兩個人年齡與愛好都相差甚遠,時常吵架,甚至拳腳相向。

楊靜脾氣暴,有點小女孩的任性,而戴望舒心態已不再年輕,沒有年輕人對待愛情的那份激情和血性。

有時,楊靜一鬧脾氣,一哭二鬧三上吊,戴望舒就立刻想起和穆麗娟一起的日子,楊靜一觀察,加上女人的第六感,猜出個十之八九,然後兩個人內心的間隙就更深了。


戴望舒的丁香姑娘與坎坷愛情


抗戰結束時,戴望舒帶妻子女兒回到上海,然後他找了一份在暨南大學當教授的工作,但工資不是很高,一家人租在老房子裡,生活非常拮据,正所謂患難見真情,突然落入到貧苦日子中的楊靜,望著兩個女兒也辛酸,心性開始動搖了。

1948年5月,戴望舒參加了教授罷課運動,被別人誣陷漢奸,他為了躲避危險,立馬攜妻女回到香港。

這個時候的楊靜歇斯底里的爆發了。

從前的名聲,財富一夜之間沒了,她的心就像被掏空,於是在1948年,她愛上了隔壁小蔡,並與戴望舒提出了離婚。

這次,戴望舒再也沒有以自殺相威脅,而是在人前一再搖頭說:“死了,這次一定死了。”

愛情之心寂滅如灰,他的心隨著雨巷消失的丁香,一同走遠了。

這個時候的戴望舒,哮喘病已十分嚴重,上趟樓都要休息好幾次,後來動了一次手術,病情似乎不見好轉,由於惦記著《論人民民主專政》的法文翻譯,他自己提前出院,並每天給自己打麻黃素針。

1950年2月28日,他為了早日康復,加大了麻黃素劑量,注射不久後昏迷過去,送到醫院時,已停止呼吸。

他去世時,才45歲。

有人評價他說:

他永遠走不出那條幽深的雨巷,

在一個不可能的丁香姑娘身上,

浪費去一生的時光。

丁香花年年依舊,而那個守在雨巷的男人再也沒有出現。

好友卞之琳說:“戴望舒年紀輕輕便悍然離世,舊的社會制度讓他沒有辦法將自己的才能發揮最大,眼見著新社會要出現,戴望舒卻走了。”

他這一生浪漫多情,才華翩翩,他偏執,清幽如蘭,他愛過恨過,他爬上去過,也跌倒過,在那個動盪不安的黃金時代,在愛情裡算是失敗,但一生卻值得被銘記!


戴望舒的丁香姑娘與坎坷愛情


戴望舒詩選

  • 雨 巷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的

結著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樣的顏色,

丁香一樣的芬芳,

丁香一樣的憂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寂寥的雨巷,

撐著油紙傘

像我一樣,

像我一樣地,

默默彳亍著,

冷漠,悽清,又惆悵。


她靜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飄過

像夢一般的

像夢一般的悽婉迷茫。


像夢中飄過

一支丁香地,

我身旁飄過這女郎;

她靜靜地遠了,遠了,

到了頹圮的籬牆,

走盡這雨巷。


在雨的哀曲裡,

消了她的顏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悵。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飄過

一個丁香一樣的

結著愁怨的姑娘。


  • 憂 鬱

我如今已厭看薔薇色,

一任她嬌紅披滿枝。


心頭的春花已不更開,

幽黑的煩憂已到我歡樂之夢中來。


我的唇已枯,我的眼已枯,

我呼吸著火焰,我聽見幽靈低訴。


去吧,欺人的美夢,欺人的幻像,

天上的花枝,世人安能痴想!


我頹唐地在挨度這遲遲的朝夕,

我是個疲倦的人兒,我等待著安息。  


  • 古神祠前

古神祠前逝去的

暗暗的水上,

印著我多少的

思量底輕輕的腳跡,

比長腳的水蜘蛛,

更輕更快的腳跡。


從蒼翠的槐樹葉上,

它輕輕地躍到

飽和了古愁的鐘聲的水上

它掠過漣漪,踏過荇藻,

跨著小小的,小小的

輕快的步子走。

然後,躊躇著,

生出了翼翅……


它飛上去了,

這小小的蜉蝣,

不,是蝴蝶,它翩翩飛舞,

在蘆葦間,在紅蓼花上;

它高升上去了,

化作一隻雲雀,

把清音撒到地上……

現在它是鵬鳥了。

在浮動的白雲間,

在蒼茫的青天上,

它展開翼翅慢慢地,

作九萬里的翱翔,

前生和來世的逍遙遊。


它盤旋著,孤獨地,

在迢遙的雲山上,

在人間世的邊際;

長久地,固執到可憐。

終於,絕望地

它疾飛回到我心頭

在那兒憂愁地蟄伏。


  • 秋夜思

誰家動刀尺?

心也需要秋衣。


聽鮫人的召喚,

聽木葉的呼息!

風從每一條脈絡進來,

竊聽心的枯裂之音。


詩人云:心即是琴。

誰聽過那古舊的陽春白雪?

為真知的死者的慰藉,

有人已將它懸在樹梢,

為天籟之憑託——

但曾一度諦聽的飄逝之音。


而斷裂的吳絲蜀桐,

僅使人從弦柱間思憶華年。


  • 印 象

是飄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鈴聲吧,

是航到煙水去的

小小的漁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珍珠;

它已墮到古井的暗水裡。


林梢閃著的頹唐的殘陽,

它輕輕地斂去了

跟著臉上淺淺的微笑。


從一個寂寞的地方起來的,

迢遙的,寂寞的嗚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 夜 蛾

繞著蠟燭的圓光,

夜蛾作可憐的循環舞,

這些眾香國的謫仙不想起

已死的蟲,未死的葉。


說這是小睡中的親人,

飛越關山,飛越雲樹,

來慰藉我們的不幸,

或者是懷念我們的死者,

被記憶所逼,離開了寂寂的夜臺來。


我卻明白它們就是我自己,

因為它們用彩色的大絨翅

遮覆住我的影子,

讓它留在幽暗裡。

這只是為了一念,不是夢,

就像那一天我化成鳳。


  • 白蝴蝶

給什麼智慧給我,

小小的白蝴蝶,

翻開了空白之頁,

合上了空白之頁?


翻開的書頁:

寂寞;

合上的書頁:

寂寞。


  • 煩 憂

說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說是遼遠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問我的煩憂,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問我的煩憂:

說是遼遠的海的相思,

說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 秋天的夢

迢遙的牧女的羊鈴,

搖落了輕的樹葉。


秋天的夢是輕的,

那是窈窕的牧女之戀。


於是我的夢靜靜地來了,

但卻載著沉重的昔日。


哦,現在,我有一些寒冷,

一些寒冷,和一些憂鬱。


  • 偶 成

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

古舊的凝冰都嘩嘩地解凍,

那時我會再看見燦爛的微笑,

再聽見明朗的呼喚——這些迢遙的夢。


這些好東西都決不會消失,

因為一切好東西都永遠存在,

它們只是像冰一樣凝結,

而有一天會像花一樣重開。


  • 斷 指

在一口老舊的、滿積著灰塵的書櫥中,

我保存著一個浸在酒精瓶中的斷指;

每當無聊地去翻尋古籍的時候,

它就含愁地勾起一個使我悲哀的記憶。

這是我一個已犧牲了的朋友底斷指,

它是慘白的,枯瘦的,和我的友人一樣;

時常縈繫著我的,而且是很分明的,

是他將這斷指交給我的時候的情景:

“替我保存這可笑可憐的戀愛的紀念吧,

在零落的生涯中,它是隻能增加我的不幸。”

他的話是舒緩的,沉著的,像一個嘆息,

而他的眼中似乎含有淚水,雖然微笑在臉上。

關於他“可笑可憐的戀愛”我可不知道,

我知道的只是他在一個工人家裡被捕去;

隨後是酷刑吧,隨後是慘苦的牢獄吧,

隨後是死刑吧,那等待著我們大家的死刑吧。

關於他“可笑可憐的戀愛”我可不知道,

他從未對我談起過,即使在喝醉酒時。

但我猜想這一定是一段悲哀的事,

他隱藏著, 他想使它隨著截斷的手指一同被遺忘了。

這斷指上還染著油墨底痕跡, 是赤色的,

是可愛的光輝的赤色的,

它很燦爛地在這截斷的手指上,

正如他責備別人懦怯的目光在我心頭一樣。

這斷指常帶了輕微又粘著的悲哀給我,

但是這在我又是一件很有用的珍品,

每當為了一件瑣事而頹喪的時候,

我會說:“好,讓我拿出那個玻璃瓶來吧。”


  • 我的記憶

我的記憶是忠實於我的

忠實甚於我最好的友人,

它生存在燃著的菸捲上,

它生存在繪著百合花的筆桿上,

它生存在破舊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頹垣的木莓上,

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詩稿上,

在壓乾的花片上,

在悽暗的燈上,

在平靜的水上,

在一切有靈魂沒有靈魂的東西上,

它在到處生存著,

像我在這世界一樣。

它是膽小的,

它怕著人們的喧囂,

但在寂廖時,

它便對我來作密切的拜訪。

它的聲音是低微的,

但它的話卻很長,很長,

很長,很瑣碎,而且永遠不肯休;

它的話是古舊的,

老講著同樣的故事,

它的音調是和諧的,

老唱著同樣的曲子,

有時它還模仿著愛嬌的少女的聲音,

它的聲音是沒有氣力的,

而且還挾著眼淚,夾著太息。

它的拜訪是沒有一定的,

在任何時間,在任何地點,

時常當我已上床,朦朧地想睡了;

或是選一個大清早,

人們會說它沒有禮貌,

但是我們是老朋友。

它是瑣瑣地永遠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悽悽地哭了,

或者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永遠不討厭它,

因為它是忠實於我的。


  • 遊子謠

海上微風起來的時候,

暗水上開遍青色的薔薇。

---遊子的家園呢?


籬門是蜘蛛的家,

土牆是薜荔的家,

枝繁葉茂的果樹是鳥雀的家。


遊子卻連鄉愁也沒有,

他沈浮在鯨魚海蟒間:

讓家園寂寞的花自開自落吧。


因為海上有青色的薔薇,

遊子要縈繫他冷落的家園嗎?

還有比薔薇更清麗的旅伴呢。


清麗的小旅伴是更甜蜜的家園,

遊子的鄉愁在那裡徘徊躑躅。

唔,永遠沈浮在鯨魚海蟒間吧。


  • 獄中題壁

如果我死在這裡,

朋友啊,不要悲傷,

我會永遠地生存

在你們的心上。


你們之中的一個死了,

在日本佔領地的牢裡,

他懷著的深深仇恨,

你們應該永遠地記憶。


當你們回來,

從泥土掘起他傷損的肢體,

用你們勝利的歡呼

把他的靈魂高高揚起。


然後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

曝著太陽,沐著飄風:

在那暗黑潮溼的土牢,

這曾是他唯一的美夢。


  • 過舊居

這樣遲遲的日影,

這樣溫暖的寂靜,

這片午飲的香味,

對我是多麼熟稔。


這帶露臺,這扇窗

後面有幸福在窺望,

還有幾架書,兩張床,

一瓶花……這已是天堂。


我沒有忘記:這是家,

妻如玉,女兒如花,

清晨的呼喚和燈下的閒話,

想一想,會叫人發傻;


單聽他們親暱地叫,

就夠人整天地驕傲,

出門時挺起胸,伸直腰,

工作時也抬頭微笑。


現在……可不是我回家的午餐?

…… 桌上一定擺上了盤和碗,

親手調的羹,親手煮的飯,

想起了就會嘴饞。


這條路我曾經走了多少回!

多少回?……過去都壓縮成一堆,

叫人不能分辨,日子是那麼相類,

同樣幸福的日子,這些孿生姊妹!


我可糊塗啦,

是不是今天出門時我忘記說“再見”?

還是這事情發生在許多年前,

其中間隔著許多變遷?


可是這帶露臺,這扇窗,

那裡卻這樣靜,沒有聲響,

沒有可愛的影子,嬌小的叫嚷,

只是寂寞,寂寞,伴著陽光。


而我的腳步為什麼又這樣累?

是否我肩上壓著苦難的歲月,

壓著沉哀,透滲到骨髓,

使我眼睛朦朧,心頭消失了光輝?


為什麼辛酸的感覺這樣新鮮?

好象傷沒有收口,苦味在舌間。

是一個歸途的設想把我欺騙,

還是災難的歲月真橫亙其間?


我不明白,是否一切都沒改動,

卻是我自己做了白日夢,

而一切都在那裡,原封不動:

歡笑沒有冰凝,幸福沒有塵封?


或是那些真實的歲月,年代,

走得太快一點,趕上了現在,

回過頭來瞧瞧,匆忙又退回來,

再陪我走幾步,給我瞬間的歡快?


有人開了窗,

有人開了門,

走到露臺上

——一個陌生人。


生活,生活,漫漫無盡的苦路!

咽淚吞聲,聽自己疲倦的腳步:

遮斷了魂夢的不僅是海和天,雲和樹,

無名的過客在往昔作了瞬間的躊躇。


  • 八重子

八重子是永遠地憂鬱著的,

我怕她會鬱瘦了她的青春。

是的,我為她的健康掛慮著,

尤其是為她的沉思的眸子。


發的香味是簪著遼遠的戀情,

遼遠到要使人流淚;

但是要使她歡喜,我只能微笑,

只能像幸福者一樣地微笑。


因為我要使她忘記她的孤寂,

忘記縈繫著她的渺茫的鄉思,

我要使她忘記她在走著

無盡的、寂寞的、淒涼的路。


而且在她的唇上,我要為她祝福,

為我的永遠憂鬱著的八重子,

我願她永遠有著意中人的臉,

春花的臉,和初戀的心。


  • 在天晴了的時候

在天晴了的時候,

該到小徑中去走走:

給雨潤過的泥路,

一定是涼爽又溫柔;

炫耀著新綠的小草,

已一下子洗淨了塵垢;

不再膽怯的小白菊,

慢慢地抬起它們的頭,

試試寒,試試暖,

然後一瓣瓣地綻透;

抖去水珠的鳳蝶兒

在木葉間自在閒遊,

把它的飾彩的智慧書頁

曝著陽光一開一收。


到小徑中去走走吧,

在天晴了的時候:

赤著腳,攜著手,

踏著新泥,涉過溪流。


新陽推開了陰霾了,

溪水在溫風中暈皺,

看山間移動的暗綠——

雲的腳跡——它也在閒遊。


  • 致螢火

螢火,螢火,

你來照我。


照我,照這沾露的草,

照這泥土,照到你老。


我躺在這裡,讓一顆芽

穿過我的軀體,我的心,

長成樹,開花;


讓一片青色的蘚苔,

那麼輕,那麼輕

把我全身遮蓋,


象一雙小手纖纖,

當往日我在晝眠,

把一條薄被

在我身上輕披。


我躺在這裡

咀嚼著太陽的香味;

在什麼別的天地,

雲雀在青空中高飛。


螢火,螢火

給一縷細細的光線——

夠擔得起記憶,

夠把沉哀來吞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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