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驚蟄，按往年慣例，當重看《東邪西毒》，這篇文章也該昨天發，但是錯過了。
無礙，只當驚蟄茁長，匍匐至今。春天正式到來。
《東邪西毒》有兩版。
王家衛原話，“1999年，一家存放底片的公司突然倒閉，他們通知我去把很多電影底片拿回來，其中就有《東邪西毒》。因為這部影片對我有很特殊的意義，沒有這部影片就沒有現在的我，所以我決定修復這部影片。”
所以在2008年的戛納電影節，修復後的《東邪西毒·終極版》問世了。
1994年，初版《東邪西毒》參加了當年的威尼斯電影節。
《東邪西毒》的英文名是“Ashes of Time”，時間的灰燼。
應對歐港臺各地觀眾的不同需求，《東邪西毒》最初剪了三種版本。
威尼斯放映的歐洲版本，比較文藝腔，投合影片評審的口味；臺灣版武打橋段多，符合觀眾愛看武俠片者的脾胃，刺激票房；香港版則兼具前面兩個版本之大成，發行了DVD，也就是後來我們能看到的版本。
王家衛不只一次地表示，出品人和發行商當年增加的武打戲，並非他的原意，也不是他心目中《東邪西毒》的模樣。
“《東邪西毒》已不是我個人的作品，而是屬於喜歡這作品的所有觀眾。 ”
2001年，導演王家衛在一次專訪時說：“我偶爾會在電視上看到《東邪西毒》，總覺得可以再從容一點。”
所以2008年的《東邪西毒:終極版》製作完成，倒像圓了多年的夙願。
終極版的與初版相較，有重大變革，亦有微調式的增刪。
由於底片儲藏失當(放在沖印公司天臺)，慘遭水淹，終極版只能用正片翻印加數碼修復的方法完成。
既無法重現原本豐富的色彩層次和肌理，索性走近乎《春光乍洩》的風格化路線，黃土藍天的畫面都變成大塊渾濁而飽和的彩色。
終極版還加入一些視覺特效，由製作過《蜘蛛俠》《哈利波特》等電影特效的BUF公司製作。
聲音部份則重新粵語配音。配樂部份，請來吳彤和馬友友，分別以笙和大提琴演奏，將初版陳勳奇的原創音樂重新編排，加強電影配樂對應影像流動的效果。
後在DVD版本中，也從單聲道提升為環繞立體聲。
在敘事結構上，初版《東邪西毒》的時間更迭原以角色獨白道出節氣變化，終極版直接改插入“驚蟄、夏至、白露、立春、驚蟄”五個字幕，將全片做了結構性劃分。
另外，初版裡本來有很多無聲短暫的場面：從聲嘶力竭倏地轉接靜謐無聲，加強影像在聲部前後差異的衝突感，讓人感受到影像整體內斂的力道。
終極版刪掉了一些非王家衛本意的武打戲，代以不少空鏡，與“無聲”的畫面處理殊途同歸。空鏡頭的加入，是終極版讓人願意重複觀看的一大理由。
終極版的空鏡頭，時間並不長，在初版亦早有類似的安排。
如梁朝偉飾演的盲劍客，大戰馬賊那場戲，劍客最後被馬賊不知名快刀割喉斃命，倒下前血流如注的噴灑恰似颯颯風聲，定鏡向上朝客棧門外隨風飄逸的棚布之景，聲音部份寄此須臾間，也是徐緩幾近靜謐的大自然風聲。
另一令人印象深刻的片段，是黃藥師(梁家輝 飾)在酒館差點被慕容燕/嫣(林青霞 飾)殺害。
她長劍出鞘，黃藥師傷退避於屋角一隅，慕容燕屋內拔劍斜向天際的連續快速鏡頭，其中初版裡怪貓中劍的瞬間鏡頭，在終極版被置換為“暗湧伏動的一潭深水”的空鏡頭。
剪接的快速，衝突的迸發和仇敵心理的暗潮洶湧，動靜之間都在這個空鏡頭中有的放矢。
這麼些個空鏡頭，或長或短，有時像個註腳，有時則像極導演慣用聲部的角色獨白一樣，影像內充滿豐富的故事裡外、角色內心的敘事，讓影像聲畫更臻契合。
從形式美學與電影語言上去追問終極版的特效加入到底是補強還是累贅，初版的結構曖昧是餘韻或是難解，都沒有答案，也沒有意義。
1994年，初版《東邪西毒》上映。星光熠熠的卡司讓影迷飽眼福，卻讓武俠迷大失所望。
因為片中沒有絕世神功和武林盟主，即便放入慣常的武打場面，但一招都被快速剪接變成半式，幾乎僅見刀光劍影的吉光片羽了。金庸迷就更不爽了，大肆撻伐不忠實和不尊重原著的改編。
這讓《東邪西毒》成為一部難解的電影。
2008年，終極版《東邪西毒》上映。換了一撥新人，對於電影的評價和14年前幾乎無差。重度影迷、普通影迷、金庸迷、武俠迷，又都出來了，唯一的新聲音就是，終極版的意義何在？
在《雕刻時光》這部電影自傳中，蘇聯導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意在說明電影這門藝術是藉著膠片紀錄下“時間流逝的過程”。
電影本身也無法抵擋“時間流逝的過程”。在這個意義上，電影其實永遠都是一種令人遺憾的“一次性”的藝術。但王家衛卻讓自己的電影“起死回生”過一次，這就是意義所在。
回想當年，初版《東邪西毒》公映的票房並不理想，但香港影評人們卻“驚為天人”。
前香港電影金像獎主席文雋曾經調侃過：“香港一班影評人因為要吹捧《東邪西毒》，特別成立了一個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把第一屆的最佳影片頒給了王家衛。”這個獎項就是現在的香港金紫荊獎。
而終極版《東邪西毒》在內地卻輕鬆拿下三千萬的票房成績，這算是對他不尷不尬的“商業文藝片”的最大回報了。很現實的一個角度，賺錢也是意義。
美國學者大衛·波德威爾在《香港電影的秘密》一書中稱王家衛是一個感情用事的浪漫主義者。但每一個浪漫主義者，骨子裡都是記憶的囚徒。
王家衛曾在終極版《東邪西毒》的北京首映式現場說：“之所以把以前的作品拿出來重新剪輯，其實已經不僅僅是我個人的原因。對張國榮來說，這可能是他的影片最後一次這麼大規模地上映，這也是為什麼我把終極版的最後一個鏡頭留給他的原因。”
這“最後的鏡頭”不僅是給張國榮的，更是給王家衛自己的。
他的緬懷、追憶與自況，都定格在了那句臺詞之中，“當你不能夠再擁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
然後就在時間的灰燼中，醉生夢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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