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17歲,她失去了子宮

很多人只知道有產房,這個見證生命奇蹟的地方。在很多醫院產房最深處,有為孕周滿14周至28周之間引產用的手術間,我們稱為“小產房”。在這裡沒有對新生命期盼的渴望,只有新生命的逝去。更多的是不得已的痛。我曾經在這個產房見了生死,見了悲喜,見了得失。

17歲,她的輕率失去了子宮

2018年7月4號,賀夢低著頭跟在張美蘭身後,從側面看過去,賀夢沒有對醫療環境的恐懼和害怕,只有木然。行走時瘦弱的軀體在寬大的體恤衫裡晃動,即便如此,也遮不住微微隆起的小腹。

張美蘭是賀夢的母親,典型的常年為工作和家庭操勞的中年婦女,滿臉是被生活折磨的風霜與疲憊。

接待她們的是小董醫生,小董醫生後來說,她根本沒有辦法從這個單親媽媽身上辨別當時的神情,但是從挺得直直的腰背,看的出來這位就是眾人口中“為母則剛”的女人。

張美蘭讓賀夢坐在小董醫生辦公桌前的長條板凳上,而自己緊緊地站在賀夢的身後,即使這樣兩人的身體仍並未有接觸。夢夢的神色突然有些柔和起來,身體微微後傾,似乎想後靠在張美蘭身上,而張美蘭卻不著痕跡地向後退了一些,賀夢這一下就靠了個空。

幾乎立刻賀夢就坐直了身體,臉上神色又是木然,一切發生非常迅速,迅速地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張美蘭慢慢地從包裡拿出賀夢在門診就診時的病歷,門診病歷的診斷是:G1P0孕17週中期妊娠。(表示第一次懷孕,17周,無生育流產史)。治療方案:建議住院引產。

接著是自己的身份證和戶口本,身份證上寫著姓名張美蘭,戶口本上家庭成員寫著2人,在賀夢那一頁,與戶主的關係一欄上寫著女兒。這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賀夢的監護人而帶來的。

然後是身份證,姓名賀夢,出生年月是2001年8月12日,也就是說賀夢還有一年才滿18歲。

最後拿出來的是一張薄紙,上面有計生部門蓋的鮮紅的印章,是由計劃生育部門給開具的《計劃生育手術介紹信》。當孕周大於14周時,必須由該部門出示手術介紹信,醫院才可以給她做中期引產手術。

在小董醫生問病史寫病歷的時候,一直是張美蘭在回答,賀夢一直筆直地坐著,絲毫未動,連表情也都沒有變化。

在再次追問到生育史的時候,張美蘭再三說明這是第一次,矢口否認孩子有其它孕產史。

但是小董醫生還是瞥見,一直默不作聲,面無表情的賀夢斜著眼,輕輕牽動了一下嘴角。在又問到職業家庭住址的時候,張美蘭小聲地回答了本地一所職業中等專業學校。

緊接著是入院的各項化驗檢查,甚至包括婦檢,賀夢所表現的都沒有那種初次的不適和緊張,很輕車熟路。

面對這樣相處模式的母女,小董醫生已經是見怪不怪了,往往母親明明關心著自己的孩子,孩子也依賴者母親,種種無奈帶著深深疏離。孩子經常做一些傷害自己的事情來引起母親的關注。賀夢想必也是如此。

住院當天下午,小董醫生一個人在辦公室的時候,張美蘭遮遮掩掩地走了進來,小董醫生以為張美蘭有什麼話要說,示意她坐下。

沒想到張美蘭並沒有坐下,而是緊挨著小董醫生,並向小董醫生的口袋裡塞了一個紅包,小董醫生詫異之餘,張美蘭已經一連聲地說出自己的需求。

“醫生,孩子還小,可不可以不要用她的真名,長大後不好做人。”

小董醫生明白張美蘭的苦心,孩子這樣肯定會被冠上“不良少女”的稱呼。

在小董醫生再三保證,醫院裡每一個工作人員都不會洩露病人的個人隱私的時候,張美蘭才捏著她的紅包半信半疑地離開了。

在第二天上午,小董醫生給夢夢做了利凡諾爾羊膜腔穿刺注射術,這是用於中期引產的一個手術方式,一般在注射後72小時內會發動宮縮,胎兒會隨著宮縮加強排出母體。

長長的穿刺針突破肚皮,直直刺入子宮腔內,手上可以有一個明顯的突破感,針頭已經到達羊膜腔內。抽出穿刺針針芯,乳白色的羊水就在空心的穿刺針中溢出,將已經抽取好的利凡諾爾注射液,順著穿刺針注入到子宮內的羊膜腔,整個動作小董醫生一氣呵成。可是至始至終,賀夢沒有任何表情,即使穿刺針突破皮膚的疼痛,都沒讓賀夢抬一下眉頭。

賀夢在注射不到48小時就開始有腹痛,引產時的宮縮痛並不亞於真正生孩子時的疼痛,即使如此的疼痛,賀夢依然並未有太大表情變化。

她木然著被張美蘭攙扶著送進小產房(專門接生引產的產房),她努力與張美蘭保持著距離,不管是身還是心。

我心裡並不喜歡夢夢,很牴觸這種不良少女,整個過程中我基本沒有表現出特別的關心。只是在她痛的滿頭大汗的時候,看著她還青春年少的臉,沒忍住給她擦了擦汗。

在我給她擦汗的時候,她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動作,她將她的臉頰在我手上輕輕磨蹭了一下,很是留戀的樣子。在我再一次給她擦汗的時候,她乾脆抓住了我的手貼在了她的臉頰上。

看我看著她,她有點不好意思:“阿姨,我上一年級時,爸爸就離開了我們,媽媽之後就一直沒抱過我。”

突然心底就柔軟起來,任由這個孩子在我的掌心享受她認為的片刻的溫暖。

從有宮縮到胎兒排出,夢夢經歷了三小時的劇烈疼痛,開始經過是很順利的,我也是很淡定的,但是很快我就淡定不起來了。

胎兒排出後,一般胎兒附屬物幾分鐘內就會隨著子宮的收縮一起排出體外,如果半小時沒有排出,我們會採取刮宮術刮出胎盤組織。

在等待過程中也就是胎兒娩出才10分鐘左右,夢夢開始出現陰道流血,先開始還很緩慢,只是一滴一滴,後來就像沒有關嚴實的水龍頭,即使我們立刻給夢夢用了促進宮縮以及止血的藥,但放在夢夢臀下用來收集並估算出血量的容器,不到一會兒就顯示有1000ML(這已經是大出血狀態了)。

氣氛立刻緊張起來,大家無聲地開始做出搶救工作,止血輸血,夢夢的出血狀態卻是稍微一個緩解然後又繼續。

小夏醫生也準備給夢夢實施刮宮術,子宮腔內未排出的胎盤組織被刮出來以後也會有止血作用。

夢夢的面色由紅潤開始變得蒼白,她似乎感覺到了自己的生命隨著血流在流逝:“醫生,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別瞎說,放鬆。”小夏醫生一邊消毒一邊說。可是她突然想起來什麼。“賀夢夢,你老實說,這是第幾個?”

大家被這個突入奇來的問題問的有點愣神,但是搶救的工作並沒有絲毫減慢。

“第六次。”夢夢迴答的聲音非常低,低到幾乎聽不見。

“到底是第幾次?!”小董醫生的話語已經帶著怒氣。

“第六次。”聲音不高,但是大家都聽見了。

“最早一次哪年,最近一次哪年?”小夏醫生開始有些咄咄逼人。

“最早2016年上半年,最近那次是2018年1月。”

“那就是兩年之內做了5次人流,賀夢夢,你真是不要命!”小夏醫生很是憤怒。

“醫生,別救我……”

“繼續加壓輸血,聯繫超聲室,聯繫陳主任來討論治療方案。”

小夏醫生根本不理會夢夢的話語,她懷疑賀夢夢是胎盤植入,在不明確診斷她不敢貿然刮宮。

夢夢被迅速安排超聲,果不其然,超聲診斷:胎盤植入。刮宮手術根本不能排出胎盤組織。面對仍然在持續出血的夢夢,陳主任果斷和家屬交代需要切除子宮。

手術被迅速也井然有序地安排著,一直在門口等候的張美蘭在接到手術通知的時候,整個人都處於懵懂狀態,她沒想到一個引產手術自己女兒可能會沒命,而且女兒會失去作為女人作重要的器官。

茫然地在小夏醫生的指導下在手術同意書上籤下自己的名字,等放下筆,夢夢被推進手術室,她才回過神來:“醫生,求求你們,真的不能保住孩子子宮嗎?她還是孩子,還要結婚生孩子啊”

可是手術室門口只有她一個人的身影,空蕩蕩的,沒有人可以回應她。

經過這種關乎生死,母親放下了武裝,孩子放下戒備。

在夢夢出院之前,我去看了她,青春的面孔已經恢復紅潤,她依偎在張美蘭的懷裡喝水,滿臉幸福。看著我微微一笑算是和我打過招呼。

其實張美蘭並不是不愛自己的女兒,只是當婚姻失敗以後,她選擇堅強來武裝自己,卻忘記了該對自己女兒溫柔。夢夢四處尋找被溫柔以待,可是卻尋錯了方向。不管怎樣,至少夢夢還活著。

故事:17歲,她失去了子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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