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搭理作協、同行、評論家,這個女作家被稱為“被遺忘的天才”

晚餐陸續端上桌。殘雪覺得少了點什麼,取來手機,擺在手邊。她聽說,如若獲獎,作家會提前半小時接到來自瑞典的電話。她得保證手機留在視野範圍內。

六點半一過,手機還沒動靜,她知道沒戲了。“吃飯吃飯”,她對飯桌另一頭的丈夫魯庸說,語氣平靜。她快67歲了,吃得簡單,少許饅頭,一點點麵條。

她依然好奇誰會得獎,打開電腦,調到直播視頻,邊吃邊等。北京時間10月10日19時,瑞典文學院常務秘書馬茨·馬爾姆宣佈,2018年、2019年諾貝爾文學獎分別授予奧爾加·託卡爾丘克(Olga Tokarczuk)和彼得·漢德克(Peter Handke)。

手機屏幕亮了。

號碼歸屬地不是瑞典,是昆明,作家陳鵬打來的。半個月前,賠率榜新聞一出,陳鵬第一時間給她發了封郵件,“等你的好消息,希望你可以拿獎”,他們相識多年,他欣賞殘雪,預估她有百分之七八十的獲獎機會,還特意買了瓶紅酒,準備開獎之夜慶祝。

紅酒沒開成。“我下午就跟我愛人說,我打不過那個託卡爾丘克。這個結果我早就料到了。他們不會那麼快就給我(諾獎)的。” 她在電話那頭笑得很開心,聽不出半點失落,“我國內的書,全賣光了,國內的影響力,一下子也出來了。”

這是意外驚喜,是她三十多年文學生涯的一次轉機。

三十多年前,她初入文壇就創造了自己的烏托邦。文風怪誕而深晦,行事特立獨行,對文壇有一套嚴厲到近乎刻薄的審視標準,因此長時間被屏蔽在主流之外。純文學日漸沒落,她卻從未擱下手中的筆,一頭扎進潛意識這個人性的深層海洋,發動她的創造力,作品被譯成日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但鮮少被關注,直至此次諾獎賠率風波,她終於站回舞臺中央,告訴大家,殘雪一直在,只是世人不去注意罷了。

不搭理作協、同行、評論家,這個女作家被稱為“被遺忘的天才”

殘雪。受訪者供圖

“哎喲,我樂得不得了”

殘雪自己留意到那條消息。她有瀏覽英文網站的習慣,9月28日下午,一家英國網站刊登了賠率榜新聞,她點了進去。隨後,她給湖南文藝出版社的編輯陳小真發去一則電郵:“小真,我又進入博彩公司賠率榜了,排第三,2011年進過一次,雖然我認為沒希望,但這是很好的宣傳。”

那是週末,陳小真沒能第一時間查收郵件。直到週一上午,他坐在五樓的辦公室,從社領導的朋友圈看到了此事。他立刻轉發。

此時,消息還在小圈子打轉,直至一週後的10月6日,殘雪家鄉的自媒體發了一篇文章《衡陽女作家殘雪,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儘管“諾獎提名”說法不規範,但消息就此傳開,先是中文作家圈,然後是朋友圈,殘雪的名字突然席捲全網。

陳小真很快接到市場部電話,“小真,殘雪的書,是不是再快點能出啊······” 購書平臺上,她的作品被搶購一空,出版社不得不緊急加印,開啟預售模式。做她編輯近十年,陳小真從未見過這種景象。過去,每本書的銷量保持在四五千上下,這次,所有書加起來,銷量有四五十萬,比過去三十年總和還多。

殘雪也覺察到變化。

那幾日,湧入的電話增多。網上,先是噹噹、淘寶,然後是京東,殘雪在售書籍陸續顯示“售罄”,“我就高興死了”,殘雪毫不掩飾對銷量的重視,“我就是為讀者寫的嘛,為自己寫,寫個日記就可以啦。共鳴的人越多,你就越開心啊。”

魯庸也手機不離手,看到有趣的評論——“啊呀,就憑殘雪這一口塑普,我也要粉她”,掉過頭就跟殘雪分享。“哎喲,我樂得不得了”,殘雪回憶,好幾天,在西雙版納的家裡,她與丈夫“偷偷的樂咧”。

等待讀者,她已經“等了三十多年”。有讀者推崇她為“被遺忘的天才”,驚詫於她一手構建的文學烏托邦,殘雪感受到遲到的善意,“這真是很溫暖的感覺咯,寫了這麼多年,終於被讀者注意到了,而且是正面的(評價)。” 她笑起來,像一位被幸運光顧的孩童。

她不吝分享驚喜,畢竟上一回,得到如此關注已是三十年前。

八十年代初,殘雪在一個日記本上,寫下《黃泥街》。她帶著日記本,去到武漢大學,正在唸研究生的哥哥鄧曉芒看完書稿,“大吃一驚”。他託朋友鑑賞,朋友只讀過俄羅斯文學,“看不懂”,便找到當時已在國內得過獎的作家何立偉。

何立偉至今記得那個“破日記本”,黑色硬殼,四個角是紅色的,翻開來,沒有行距,殘雪的字“螞蟻大”,歪歪扭扭地佈滿紙頁。

當晚,何立偉坐在書桌前閱讀,突然想起白天接過的日記本,拿來一翻,“一口氣就讀完了”,第二天就找到殘雪住處。

殘雪當時還是個體戶,做裁縫。聽到敲門聲,從縫紉機前站起來,外出相迎。那是他們第一次碰面,殘雪戴副眼鏡,瘦瘦的,文弱,一臉書生氣。何立偉顧不得初識,上來就誇,“你小說寫得好,非常現代。”

1985年,在何立偉的推薦下,殘雪第一個短篇《汙水上的肥皂泡》在《新創作》發表。不久,第二篇在《人民文學》發表。何立偉到處推薦她,碰到其他作家就說,“長沙出了這麼樣的一個人咧”。

接下來的兩年,《文學月報》《青年文學》《中國》等刊物陸續發表殘雪的小說。她的一系列作品闖入中國讀者視野。包括《文學評論》《上海評論》在內的十餘家期刊刊載了有關她的評論文章,尤其中篇《蒼老的浮雲》,被稱為“時代意識的反映”。

她成了當時繞不過的一種文學現象。

不搭理作協、同行、評論家,這個女作家被稱為“被遺忘的天才”

作家彭國樑與殘雪早期合影。受訪者供圖

理想主義的客廳

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學藝術迎來黃金時代。

結識殘雪前,何立偉、王平、徐曉鶴有一個“三人幫”,來了殘雪,成了“文壇四人幫”。他們管殘雪叫“小殘”。大多數時間,四個人往一塊兒湊,“不說每天吧,一星期至少四五天是在一起玩兒的,大多數時候,是我們跑去她家。”

當時,被打為右派的殘雪父親恢復名譽,分到一處寬敞的住宅,是前湖南省高官的宅邸,位於長沙賜閒湖。舊式公館模樣,門口一排高挺的桐樹,窗外院子被青苔染綠。往裡走,走廊右邊小屋,搭張木臺,上面擺著剪刀、量尺,那是殘雪與丈夫做裁縫的工作臺。

何立偉至今記得殘雪客廳的寬敞,二三十平,屋頂很高,中間一個烤火爐。後來他給湘籍作家韓少功寫信,還特別提及,“昨天,我在殘雪遼闊的客廳裡······”

在“遼闊”的客廳裡,他們聊衣服。殘雪講究,蔣子丹的裙襬一定要做成九尺,蔡測海的西服一定要是細格子。她還給“文壇四人幫”三位男士各送了一件西裝。何立偉的那件短款、人字呢,裁剪精道,新穎挺括,“那是我平生第一件西裝”。後來,這幾個人的作品,都被收錄進“作家出版社”轟動一時的“文學新星叢書”。

殘雪手藝好,逐漸有了名氣。作家彭國樑趕時髦,請殘雪為他定製格子西裝。上身試穿,有些緊,殘雪告訴他,“西裝要是不卡點腰,那就看不得”,那件西服伴隨他外出採訪、開會、出入各種娛樂場所,直到後來發福,才束之高閣。

獲得首屆茅盾文學獎的古華,出國前,也特意來殘雪家量身做西服。彭國樑回憶,古華穿上西裝後,還被周圍朋友打趣,“這就像一個破爛的家裡忽然擺上了一件紅木傢俱, 太有點鶴立雞群了。”

那時的殘雪也時髦。穿高跟皮鞋,著過膝長大衣,配一頭齊肩短髮,被何立偉他們看見,“說我像日本人咧”。文人墨客盈門,她不會因此在價格上兩般三樣,應收多少,還收多少。何立偉誇她“精”,製衣像做平面幾何,經她手的布料,裁到只剩一條線,不浪費絲毫。

“遼闊”的客廳裡,文學自然是主角。脾性巨狂的四個人聚一塊兒,主題就一個,“這個也瞧不起,那個也瞧不起”,其中,又以殘雪為最甚,在她眼裡,文壇就是“洪洞縣裡無好人”。

何立偉他們讀完一篇小說,評價如何好,如何時髦,回過頭問殘雪意見,她要麼說,“沒看過”,要麼回答,“哦,看了,那篇東西!”

她喜歡卡夫卡、博爾赫斯,至於國內同輩作家,無一人能入眼,每每提及,她的用詞就是,“要不得咯”。她誇一個人作品好,同樣簡潔:“這個東西現代派”。

殘雪“輕輕地表揚”過何立偉,“哎呀,你這個現代派”,但何立偉知道不能當真。“那是戰友間的相互鼓勵。”

客廳人來人往,也接納過外省文人。有一回,四川來了三個詩人,手頭緊,住不起長沙賓館,借住殘雪家。詩人愛鬧,一到夜裡,喝酒,聊詩,吵到兩三點不罷休。殘雪怒了,穿著睡衣睡褲,衝進去,“你們吵得一條街都困不得覺咧”。三人立馬規矩。後來,這三人創作的“新生代”詩歌,為八十年代先鋒詩鬧出了無法迴避的一筆。

那時,殘雪對文學已經有了終極思考。她想知道,文學到底能抵達哪裡。她常跟何立偉提起,“文學、哲學、宗教,在最頂端,是打通的。” 那是她文學的去處,濃烈的形而上。她筆下的人,也不叫做人,叫做人類,她的小說從一開始就“跨越了民族,國籍,地域,非常具有人類感。”

再後來,殘雪因祖傳風溼,受不了冷,搬到氣候乾燥的北京。賜閒湖的宅院也拆了,取而代之的是城市化後千篇一律的樓房。客廳不再,八十年代亦回不來。

不搭理作協、同行、評論家,這個女作家被稱為“被遺忘的天才”

年輕時的殘雪。圖源自網絡

少數派

發表處女作三年,殘雪打算從裁縫抽身而出,專職寫作。恰逢省作協設立“專業作家”,何立偉膽子大,帶著殘雪和她的作品,徑直去了長沙市委書記家,“這個人是長沙新冒出來的天才作家……”,為她爭取了一個專業作家編制。之後每月,她能從省作協領取60塊工資,溫飽解決了。

躋身作協,殘雪卻不怎麼搭理作協。

作協開會、學習,她從不參加,逢年過節發一筐橘子,她也不現身,託丈夫魯庸去取。三十多年來,作協大部分人甚至沒見過這位同事。領導找她談話,也沒用。連作家間的筆會,她也不出席。何立偉知道,“她瞧不起那些(作家),(覺得)那些人不是搞文學的。”

評論家也被拒之門外。何立偉記得,曾有評論家從外地趕來長沙,想見殘雪一面,遭拒絕。原因是,“他正在研究一批現代派作家,不是專門研究我(殘雪)的,所以不見。” 專門研究她的日本學者近藤直子來,她立馬叫上何立偉,一起聚,“她只見專門研究她的,附帶研究,或者她只是一攬子之一的,絕對不見。”

“她太有個性了”,何立偉說,“我見的怪人才多咧,但是沒有遇過這麼怪的。” 他想起一樁往事。當年,文藝界一位知名人士稱,中國只有兩個文學家,一個是魯迅,一個是殘雪。何立偉後來問她,“把你捧得這麼高,除了魯迅就是你咧”,殘雪一本正經地回,“他亂說,沒說到點子上。”

何立偉感慨,“誇殘雪好,其實是一件難事。第一,你很難誇她好,第二,你誇她好,說的不是那麼一回事,她鄙視你說的好。” 三十年後回憶這件逸事,何立偉還是忍不住笑。

殘雪認為別人誤解了她。她所做的是向內探索靈魂的工作,而其他作家,在她看來,多向外取材於現實,陷在傳統的泥沼中出不來,不能相提並論。

她筆下,夢囈一般的敘述,跳躍的邏輯,時常讓讀者不明所以。處女作裡,她以一句“我的母親化作了一木盆肥皂水”開頭,文壇如墜雲霧。下一本書,她又寫“一個人死了然後成了壁縫裡滲出來的淤血和聲音”,讀者毫無頭緒。

而臭蟲、蜘蛛、鬼等意象輪番上場,初讀甚至會產生“暈車的感覺”。何立偉後來用聞一多的一句詩來形容她的小說,“蒼蠅似的思想,垃圾桶裡爬”,人如鬼魅,沒有清晰的面孔,爛泥是他們的舞臺,他們在那裡舞蹈。

她註定捲入爭議。先是惡意的標籤——“像個巫婆”、“人格分裂”、“神經病”,後來評論界集體保持沉默。哲學家鄧曉芒後來分析,“看起來像是一種封殺,其實不一定,估計就是(評論家)寫不下出來。” 殘雪的評論難寫,很多人不會,也不敢寫,一寫就變成謾罵。

知己如何立偉,至今不敢稱自己讀懂了殘雪。“全世界能讀懂殘雪的,只有一個半人”,他解釋,一個是殘雪本人,半個是鄧曉芒,“鄧曉芒跟她做對談,殘雪經常打斷,你這個不對。所以他只能算半個。”

鄧曉芒為她寫過一篇《殘雪與卡夫卡》,自認寫得不錯,殘雪當時也認可。但過了一兩年,殘雪就推翻了,“你那個太淺層次了”。還有一次,她不滿意鄧曉芒的評論,直接提筆在文末註釋,挨個標註自己的意見。

“這是沒有過的,寫個評論,還把作者不滿意的地方標註出來,這個地方寫錯了,那個地方不是的。” 鄧曉芒很無奈。

在國內,殘雪從未得過省級以上的獎,為數不多的肯定來自大學藝術節和零星幾家雜誌社。一些介紹當代文學的著作,故意將她名字抹去。

拒絕出版也是常態。第一本小說是在中國臺灣出版的,爾後,陸續在日本、美國、加拿大、意大利等出書。她對國內的“不待見”心知肚明,也不強求。

近幾年,她入圍布克獎、號稱“小諾貝爾”的紐斯塔特國際文學獎,還成為2015年國內唯一獲得美國最佳翻譯圖書獎的作家。這些來自西方世界的認可,就像投入湖中的石子,激起一小圈水花,隨即沉底。

直到這次,高居諾獎賠率榜第三,殘雪連同她的作品再次來到臺前,收穫掌聲。“高興得不得了”,殘雪強調了幾次。

最後落榜也沒讓她失望。“根本不算個事情,最大的特點就是興奮,有那麼多讀者來關注純文學。”她留意到一篇讀者評論:“有一萬個迥異又近似的靈魂住在殘雪的身體裡,每個人物都是殘雪的一個分身、一塊碎片、一根毛髮。” 殘雪很認同,“那個女孩子寫得相當不錯,比那些評論家,好幾倍。”她迫不及待與他們分享,準備把出道以來國內的、國外的,別人看過的、沒看過的文章都找出來,出三本《殘雪言論集》。陳小真為此忙了七八天,通宵幹活。

“現在是一步登天咯”,殘雪一直“期待同謀者出現”,她等到了。

不搭理作協、同行、評論家,這個女作家被稱為“被遺忘的天才”

殘雪。圖源自網絡

兩個靈魂

熱鬧很快消退。開獎當晚,十幾個電話湧入手機,多是媒體約訪,殘雪都摁掉了。“不搞咯,我又沒得獎,說什麼呢。” 而且她要寫作,“沒時間”。

幾天後,叨擾漸少,生活回到原處。

早晨七點,殘雪起床吃飯,一碗粥,一個雞蛋。休息半小時,下樓跑步。午飯前,集中閱讀哲學書。下午繼續閱讀,學英文,也做類似於氣功的“呼吸”訓練,直到六點,吃飯,休息,再往桌前一坐,創作小說。時間不長,50分鐘左右,一天寫800 -1000字。三十年來,除出國訪學、偶爾去新加坡看望兒子,寫作從不中斷。

“哪裡都不想去,每天都要這樣,這樣最舒服,一到外面,搞得超過一個星期(不寫作),就很煩躁,趕快回來。” 殘雪說。

鄧曉芒理解她,“寫作是她的生命”。他是從網上看到賠率榜消息的,殘雪沒有通知他。殘雪落榜,他們也沒有討論。“她自己很淡然,這個東西,得了就得了,沒得也沒什麼。” 跟寫作本身比起來,獎項是不重要的事情。

前幾年,她從北京搬來西雙版納,房子是租的,沒有專門的書房,魯庸手工打造了一個小木架,立在地上,裝殘雪的必用書籍。過去,他是長沙遠近聞名的木匠。

不像海明威會提前削好鉛筆,殘雪不講究,三間屋子,哪裡有空,擺個小桌,鋪好紙,就開寫。以前,她用灌墨水的鋼筆,如今上了年歲,承不了重,換了更輕的簽字筆。

她繼續“自動寫作”。就像美國舞蹈家鄧肯,簾子一拉就開始跳,殘雪往那一坐,一股原始衝動就推著她落筆。“(寫作)它就是自己的肢體運動,舞蹈”,她從不向外尋找靈感,“只要我的生命力還沒枯竭,寫作就不會枯竭。”

何立偉形容她“有兩個靈魂,一個用來應付現實生活,一個是文學靈魂。” 進入寫作,靈魂牽引她,準確生動地記錄腦中浮現的場景。這是一種本能寫作,或者說更像是“記錄的寫作”,何立偉解讀為,“她的創作,應該是在文字形成之前,文字是在後面追趕,艱難地追趕著意象,在記錄。” 某種意義上,她的小說,是夢境,她睜著眼,在做白日夢。

許多人走不進她的夢,她也沒打算遷就。這一點,鄧曉芒和她不同,即使艱澀如康德、海德格爾,他也儘量寫得通俗,最起碼大學生能讀懂。殘雪不考慮別人的接受能力,“她是從抽象的人類角度,認為人類應該讀懂,至於你讀不讀得懂,那是你的事兒。”

但褪去這副靈魂,現實中的殘雪只是個普通人,就像在長沙街頭隨便碰到的一位長輩。

2015年,她去陳小真家做客,特意給他一歲的女兒帶了禮物:美國高校的衛衣,巧克力和一個筆記本。她喜歡小孩,抱著陳小真女兒,在臉頰親了一口。直到現在,陳小真與殘雪通話,女兒都會在旁邊奶聲奶氣地說,“我要殘雪奶奶跟我說話”。

她沒什麼花銷。衣服由丈夫買,逛便宜店,買什麼她穿什麼,只有一個要求,純棉。她不化妝,不看電影,不聽音樂,除了一日三餐,幾乎沒有別的支出,偶爾還很斤斤計較。

前幾年,殘雪與一家出版社簽訂合同,作品首印一萬,到期付款。或許擔心滯銷,出版社只印了三千冊,遲遲不肯履行合同。諾獎事件後,殘雪發現出版社有加印嫌疑,儘管此時合同已到期。

“他們覺得出了這個書,(趁諾獎熱度)就要撈一把。” 她氣壞了,找鄧曉芒商量,想要找作家權益保障委員會維權,譴責出版社,“讓他們把稿費吐出來”。

“算了算了”,鄧曉芒是典型的文人,拉不下面子,“不要搞,不要搞”。最後作罷,但殘雪依然不忿,“這是我勞動的果實,血汗錢,我要用來生活啊”。她計較金錢,也坦蕩承認,“我最討厭清高了,我不是那種人,我很世俗的咧。”

外界說她清高,是因為很少有人真正走近她。

她幾乎每年出一本小說,鍛鍊也是為了長久地創作。早年還住長沙時,夏天,她堅持上午到湘江游泳。作家彭國樑常在賜閒湖的小巷裡見到跑步的殘雪,若是下雨,她就打著傘跑。年輕時,她一天能跑四五公里,現在老了,不得不少跑一些。

殘雪清晰感受到年歲帶來的變化。尤其近幾年,好友近藤直子、馬悅然相繼離世,她頗受打擊,“感覺一下子少了一條手臂”。文學是他們共同的事業,她要一個人挑起這副重擔,更要爭分奪秒。

不搭理作協、同行、評論家,這個女作家被稱為“被遺忘的天才”

這十年,她在準備一本大部頭哲學書,預計一兩年後動筆,非寫不可,“不寫出來就可惜了,浪費了,我的生命就浪費了。” 文學與哲學在頂峰相遇,是她追求的理想狀態,就像法國女作家薩崗所寫,“(作家)應該策馬奔騰,腳不沾地,耳際生風,跨越一個個可笑的藩籬。”

“而且只有我才能寫這個東西咯。” 她一如既往的自信。

月初,上海一家書店邀請她推薦書單。國內當代作家,除了自己,她還推薦了張小波。她喜歡張小波的幾部中篇、梁小斌的幾篇散文,在她看來,他們三人才是未來文壇唯二的頂樑柱,“他們兩個算一個嘛,我算一個。”

(文中部分內容引自殘雪《為了報仇寫小說——殘雪訪談錄》;何立偉《白色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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