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過2元錢一天的女子宿舍嗎?

 戚小光扛著攝像機,原本是要拍一個“很主旋律”的題材,一個有愛心的女人做好事的故事。可是,當跟著這個女人左轉右轉進了一條衚衕,順著黑洞洞的樓梯上二樓,推開那扇鐵門,他整個人驚呆了。


  人!全是人!20多個女人,像沙丁魚一樣密集地躺在高低床上。
  床就像偷工減料的木匠隨意搭成的,高低不平,有的床腿拿磚頭、鐵桶墊著。一個挨著一個的鋪,鋪上一條條打著補丁、抹布一樣分不清底色的床單。外牆上貼著“上門打針”、“見證收款”、“高價收藥”、“招聘”等花花綠綠的廣告,其中一張A4紙寫著:住宿24小時:2元。
  2元,這就是人頭攢動的原因。
  機器就那麼靜靜地轉著,戚小光突然“心裡洶湧澎湃”,儘管處在同一座城市裡,這卻跟他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
  這個吉林省吉林市電視臺的記者,對農民工忙碌的場面一點兒也不陌生。他有時候也會想:夜幕降臨時,他們像螞蟻一樣消失了,消失在哪裡?這一次,他找到了“螞蟻穴”,他決心拍這個“消失的故事”。
  這一拍就是5年。搭檔們一個個離開了,只有他堅持下來。到最後,他都數不清素材到底有多少,“反正一分鐘不歇,電視至少能播上一個月”。
  紀錄片的名字很簡單,取自這家旅館陽臺,蜘蛛網般的電線掩映下,一個不起眼的半米高的廣告牌——女子宿舍。
  “哭!哭當啥用,白扯!”

  張燕秒拖拉著3歲大的小芳找到這個半米高的廣告牌時,是14年前一個冬天的上午,母女倆第一次進城的時候。
  14年後這個盛夏的午後,她們仍然住在這裡。床還是那張床,連床板上墊的海綿、紙殼子都沒變過,唯一不同的是,45歲的張燕秒兩個月前腿壞了,再爬不了上鋪,小芳已經17歲,不再跟媽媽擠在一起睡,住在另一張床上,也要單花一份錢。
  張燕秒第一次坐在這間宿舍時,跟人哭訴自己的丈夫死去,扔下兩個月的女兒,草房土地被佔,日子過得“像醃漬的爛白菜”一樣。14年來,幾乎每來一個新人,都會坐床頭哭訴一番,哭訴的理由無外乎離婚、被打、亡夫、子女不孝順……就像一個單項或多項選擇題。可不用多久,就有人敲著床板,不耐煩地呵斥:“哭!哭當啥用,白扯!”
  當這些眼淚順著老婦人皺巴巴的臉、少婦花樣的臉,甚至孩子光滑的臉,滑落時,戚小光從沒有給過特寫,甚至哭得太兇的鏡頭,他會刪掉,因為“眼淚只是她們生活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日子稍長些,這些苦命的女人不再說這是“難民營”,說這裡是“常駐大使館”,這裡的女人不是“天使”,就是“大使”。這裡的女人藏龍臥虎,能“上天入地”。上天就是能上工地蓋樓,下地是能“修地球”。

  這裡寸土寸金。躺下時,真正屬於她們的空間也就比一個人略大。所有人下地時,屬於她們的空間不及她們的一雙鞋子大。行李壓在各自枕頭下,因為把包寄存在老闆娘住的4平方米的小屋,需要一個月支付10元。
  這裡只有一個水龍頭,每天流出吸管般細細的自來水,女人們用它解渴、吃藥、洗頭、沖澡——哪怕在零下30攝氏度的冬天,哪怕喝需要用熱水化開的感冒沖劑。
  錢是每天算的,老闆娘挨個收錢時,有的從餐巾紙裡掏出兩個鋼崩兒,有的解開褲子從內褲的口袋裡掏錢,有的從隨身的礦泉水瓶裡扯出兩張一元的紙票。
  沒有人會“闊氣”地拍出一個月的住宿費。她們會像“候鳥”一樣離開,一旦找到提供住處的打工地,她們就會搬家。等工地的活兒結束了,她們又會回到這裡,尋找下一個打工地。這裡就像驛站,像她們生活半徑輻射開去的那個圓心。
  一年又一年,週而復始。
  宿舍樓下就是勞動力廣場。嚴格地說,這不是廣場,而是4條衚衕構成的十字路口。這裡距離繁華並不是太遠,具體來說,距離火車站步行5分鐘,距離長途汽車站步行4分鐘,距離吉林市醫院500米。
  衚衕裡有朝鮮小吃,有賣90元一斤人參的老店,有叫“桃姐”之類的數不清的職業中介。天晴時,衚衕裡擺滿了小黑板,有招聘司機專欄、保姆專欄、出國打工專欄。

  把鏡頭往後拉,再往後拉,這個亮著4盞燈的60多平方米的女子宿舍,就湮沒在這個上世紀80年代初建成的7層老樓裡,湮沒在這普通的巷道里,湮沒在這400多萬人口、滿語意思是“松花江邊的城池”的吉林市裡。
  “盡是些笨手笨腳的婦人,太老了!”
  相比這個2元一天的居所,打工的老闆提供給張燕秒們的住處要“敞亮得多”。
  到黑龍江種稻子時,她們就住在田旁邊的露天大棚子裡,能看見滿天星星。在鄉下養豬,就自己在豬圈旁壘房子,“要多大有多大”。
  10月一下雪,女人們能找的工作多是在餐廳刷碗,穿兩雙襪子套大膠鞋,站在到處是汙水的地上不停地刷,那些碗怎麼也刷不完,“一天17元”。
  來錢最快的是上建築工地,像男人一樣篩沙子、搗灰、搬磚,一天賺70元。可這活兒,女人大多“吃不消”。
  整個漫長的冬天,女子宿舍的女人都盼著雪快些融化,春天來了,地裡就熱騰了。
  春天,她們可以住到農戶家撿木耳,撿完這家撿那家,“掃蕩整個村莊”。一天干14個小時,賺上50元。
  夏天,她們可以坐票價7.50元的長途汽車,去一個叫烏喇街的地方剪毛蔥。在農戶家裡剪,一毛錢一斤,在地裡剪,一毛二一斤。不消說,女子宿舍同去的6個女人都選擇了多賺這兩分錢。她們要天不亮,走6裡地到田頭。等到黎明來臨時,剪刀的“咔嚓”聲已經在田地迴響了。等到三天後,她們的口袋多了近100元錢。

  如果手腳夠麻利,掰苞米也是不錯的選擇。一群人一字排開,邊走邊掰。在望不到頭的大平原上,最快的人一天拿70元,最慢的人拿20元。
  她們最最喜歡的還是在城裡發廣告,一天能賺65元。最暴富的一次,是老闆娘帶領大家去水泥廠種樹,一天賺了95元,創了最高紀錄。可再也沒第二次了,人家說:“盡是些笨手笨腳的婦人,太老了!”
  戚小光不拍這些宏大的“勞動場面”,因為這些大家都看得見。他更願意守在那個逼仄的宿舍,等人回來。
  人回來了,沒活兒幹,也不打緊,到樓下站著。
  勞動力廣場上,人們天然地分出區域來。男人站在馬路的一邊,女人站另一邊,穿著皮鞋、開著小轎車的僱主就穿行在馬路中間,僱主喊一句“焊工、瓦工”,就有一群人圍上去,討價還價,報價低的搶了報價高的單,就會發生拳頭之爭。這是幾乎每天發生的事兒。
  冬天,雪花飛舞,找活兒的男男女女把手抄在袖子裡,找工作的牌子懸掛在手小臂處,凍得直跺腳。戚小光就踱在這人群裡,等他把機器從大衣懷裡掏出來時,有人攔著鏡頭喊:“拍什麼拍,電影都是假的,只有戰爭片是真的。”
  張燕秒腿沒疼之前,一直比較搶手,她不用站多久,就能找到活兒幹。她關節粗大,看上去一身蠻力。

  而她同屋,對角線床上的68歲的宋淑文,就遠沒有這麼幸運了。她站在馬路旁兩個多月了,沒有一個僱主跟她搭話,“她太老了”。
  儘管出門前,她穿上了帶花邊的乾淨褲子,還用撿來的鉛筆畫了眉,用撿來的雪花膏,把臉塗得白白的,她跟人家說她只有“59歲”。
  她有個秘密,連同住了十年的張燕秒也沒告訴。一個月來,她的左眼疼得厲害,最初眯一晚還能好些,現在針扎一樣疼,幾乎什麼都看不見了,她滴了快10瓶眼藥水了,也沒見好。
  “現在盼一天黑一天,眼前越來越黑了!”她嘆著氣,分不清眼裡淌下的是淚水,還是藥水。
  因為一隻眼,她的雪花膏塗不勻,左臉黑一塊白一塊,她給空礦泉水瓶灌水時,對不準口兒,灑了一地。她不敢告訴任何人眼睛的事兒,她怕消息傳到樓下的市場裡,就“再也找不到工作了”。
  這些打工者私底下的生活,正是戚小光想要的東西。但宋淑文始終躲著他的鏡頭,她拒絕“照相”,她說:“出來打工10年了,人都以為我發了大財,見笑呀!”
  “我要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這裡,我恨這裡”
  鏡頭裡一閃而過的,多半是那些皮膚皺巴巴、嘴角耷拉的中老年婦人的臉,唯獨當轉向皮膚緊繃、眉目清秀的小芳時,鏡頭停留了兩秒,整個畫面一下子生動、鮮活起來。

  17歲的小芳,童年、青春期、少女時代幾乎都跟這宿舍脫不了干係。14年裡,她間或離開過女子宿舍。媽媽打工到哪裡,她的家就在哪裡,住過農戶家、住過橋洞、住過火車站。
  7歲那年,她被送到了鄉下的小姨家讀書,可二年級上學期一結束,因為家裡沒錢,她就被迫退學了。她的學歷是“1.5”年級,儘管她很喜歡學校,她還記得班主任是個扎著馬尾辮、愛穿米色西服、很有氣質的女老師。
  最近,她離開了女子宿舍,走時,她跟媽媽說:“我要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這裡,我恨這裡。”
  可她走得一點兒也不遠,她打工的餐廳距離這個宿舍不過七八分鐘的車程。她喜歡那家提供住處的餐廳,儘管床只是餐廳的幾把椅子拼湊起來的,可那裡能上網,能看電視,能聽客人談“世界盃”,她喜歡那裡“飄著油煙味的自由的空氣”。
  這些,戚小光的鏡頭是捕捉不到的,而戚小光也沒打算用任何旁白去解釋,他只打算靜靜地用鏡頭“打量”這個孩子。
  鏡頭裡,她總是把媽媽甩後頭老遠,跟媽媽吵架,一副厭惡女子宿舍、不喜歡媽媽的樣子。媽媽說,小芳長大了,心野了,巴不得走得越遠越好,“一心只想賺大錢”。

  這個13歲就開始打工的姑娘,認為“自由價更高”。只要打工的地方能“提供住處”,她寧可工錢少點兒。
  她一心想離開女子宿舍,她說這裡的人都為下頓飯活著,她們眼裡只有“錢!錢!錢!”。她討厭勞動力廣場,她說這裡的男人都是“臭男人”。
  在這條街裡,她處處顯出些許優越性。這張少女的臉只需在樓下的勞動力廣場晃晃,不出10分鐘,就能找到活兒。當然,湊上來的很多中年男人,不懷好意,介紹亂七八糟的工作。她也確實上過當。
  晚上,有小芳的女子宿舍也多是熱鬧的。旁邊的男子宿舍不斷有人過來跟她嘮嗑,請她吃飯,給她買“五六塊一斤的超大號蘋果”,誇她“有著地球引力般的吸引力”。甚至一個36歲的中年男人,求愛不得,寫下血書:芳芳:你好,多保重!21點09分。
  當鏡頭裡,血淋淋的血書在上鋪展開,小芳從上鋪跳下來,快速消失掉時,整個畫面一下子快“窒息了”。
  小芳從來就不認為自己屬於這裡。天一亮,她就出門,她一分鐘也不願在宿舍多待,哪怕外面飄著鵝毛大雪,她踩著雪在空曠的街上游蕩。她去過附近幾乎所有的網吧,她玩飛車遊戲,飆車時緊張得哇哇大叫,上QQ,認識了幾個“很遠很遠的朋友”。她像畫畫一樣,學會了寫26個英文字母。

  在她眼裡,網上的世界,比女子宿舍的世界大多了,純潔多了。但她不敢玩太多網上游戲,“那會讓自己在現實裡活不下去”。她迷上了神話題材的電影,人瞬間能成為“富人”,能獲得很多種“武器”,能有無窮大的“力量”。她不相信灰姑娘,不相信一見鍾情,她討厭看韓國偶像劇,“太假太假了”。她愛玩網上一種結婚術的遊戲,新人在一個叫巴島的地方度蜜月,那裡四面環海,開滿桃花,“美極了”。
  她伸出塗著綠色指甲油的食指和中指,做V狀,比畫著兩個方向,“知道嗎,我跟媽媽是兩種人,我們走的是兩種路,她屬於那個宿舍,我不是!”
  可瞬間,這個幻想著穿婚紗的姑娘就又墮入冰冷的現實。她餓了,她必須回到女子宿舍,跟媽媽一起吃飯。
  “沒辦法,不留她,她就只能睡馬路”
  在女子宿舍裡,老闆娘“孫二孃”是個舉足輕重的大人物。
  儘管她摳門得厲害,為了省電,她8點半就嚷著熄宿舍燈。她的口頭禪是:“拿錢來!”手機充電一次五毛,洗衣機轉一次兩塊。冬天樓下市場上的人凍得受不了,來屋子暖和一會兒,她伸手要“一元錢”。她像守財奴一樣,四處撿舊衣服,鞋子,堆在自己的小屋,隔上一段時間,在宿舍開一次展銷會,三塊五塊賣給住客……

  可很多人還是喜歡這個離了婚的潑辣女人,她常帶領女人們一起打當日的短工,幹活兒時,她把力氣最弱的女人安排在自己旁邊,照應著,回到宿舍坐床頭給大夥兒分錢。
  女人們常常為爭水、搶馬桶、丟了鏡子這類小事爭吵不休,老闆娘就像“太平洋警察”一樣,主持公道,平衡中間的關係。她的目的是“讓所有的住客留下來”。
  這段時間,上面查身份證很嚴,屋裡的一個精神病人沒有身份證,被老闆娘趕了出去,第二天,看她睡在馬路邊,老闆娘又把她“撿回來”。
  “沒辦法,不留她,她就只能睡馬路。”老闆娘說。
  老闆娘看得很清楚,這個宿舍的絕大部分女人是沒有出路的,她們被親人拋棄、無房無地、年老色衰、沒有技能、沒有社會保障,有的出現精神問題,她們僅剩的是,日漸稀薄的力氣。
  她早就想好了這些走不出去的老女人最後的路:給救助站打電話,給110打電話。
  可14年來,許多人根本等不到老闆娘打電話。一個又病又老的婦人,從宿舍下樓,坐在勞動力廣場的馬路牙子上,等活兒幹,等著等著就歪下去,死了。老闆娘讓警察帶走了她。她的床鋪,連床單都沒有換,很快又住進了新客人。

  5年間,有幾個老弱病殘的女人出現在戚小光的鏡頭裡,可一兩次後,再也沒出現過。戚小光找了很久,等了很久,再也找不到了,“也許她們有人不在了。”戚小光聲調悠長地說。
  眼睛越來越差的宋淑文也想過死。她甚至想好了要買很多很多的安眠藥,跟老闆娘告別後,到外面找一個角落“永遠地睡去”。可就在她坐在樓下馬路邊等活兒等不到,這個想法越來越強烈時,一個路過的年輕小夥遞給她兩個菜包子,她一下子覺得“天都亮了,要好好活下去”!
  晚上,女人們也會在宿舍唱歌,唱《小荷包》、《十五的月亮》,唱過時很久的老歌,有人會像《二人轉》裡一樣轉手絹,在狹小的過道跳交際舞。她們為“毛澤東時代到底好不好”的話題爭論一個晚上。
  她們自嘲“腳下的布鞋,與開奧迪的僱主穿的布鞋一樣,養腳”。她們希望“像趙本山一樣,嘮嘮嗑也能賺錢”。
  她們也說女人間的私房話,宿舍有姐弟戀,大家會笑她“武則天,老有魅力了”。
  拍著拍著,女人們在笑,鏡頭後的戚小光卻鼻子發酸,他覺得,這群“我們認為沒有希望的女人”,堅強地活著,“太了不起了”。
  讓他最動容的事情之一,是住在宿舍裡的女人們“顯擺”的樣子。有人對吃的挑三揀四,嫌棄這個不好吃、那個不好吃;有人把300元錢買的手機說成值1000元;有人打工回來散一圈煙,裝著很大方,或者不停地打電話、接電話,很忙碌的樣子。

  “這是她們捍衛尊嚴的表現。”戚小光說,“就像你我一樣。”
  “紀錄片他媽的真殘酷”
  宿舍裡還住著兩位不用付房費的成員——一隻被稱作“企鵝”的鴨子,一隻愛吃火腿腸叫“笑眯眯”的黑貓。
  在這個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的世界,它們成了住戶們的精神支柱。鴨子的主人穿3元錢一件的衣服,卻花10多元錢買了一個包,把鴨子裝在裡面。一天中,她最幸福的時光是,她吃一口柿子,鴨子吃一口。有人來串門,說“燉了鴨子吧”。這個女人大聲說:“還是先把我燉了!”
  不過,戚小光的鏡頭裡很少有這樣的“花絮”畫面。他的鏡頭似乎總是在等待更殘酷、更真實的東西出現。
  終於有一天,他正在拍攝,屋裡的兩個女人打起來了,越打越厲害,等他過去阻攔時,已經來不及:一個人突然拿出刀刺中了另一個人的腹部,瞬間血流如注。他把女人抱起來,跟老闆娘一起把她送往醫院,這個受害者最後脾摘除。他留下了3000元的醫藥費。
  那一夜,他身心疲憊,內心充滿了自責,慚愧,“如果我不為了鏡頭,早點跳出來,也許那女人不會捱上那一刀”,他跟做紀錄片的同行朋友抱怨:“紀錄片真他媽的殘酷,我他媽的廢了!”

  鏡頭捕捉了這場流血事件,可有些事件,“不流血卻比流血更痛”,這不全是鏡頭能捕捉的。
  宿舍住著一些無事可做的女人,她們從不打工,她們對著過道里拿透明膠粘著的一面大大的破鏡子,濃妝豔抹,她們只想在樓下熙熙攘攘人群裡,找個有錢的“飯票”男人,嫁掉。
  這個狹小的宿舍充滿競爭,年輕女人給年老女人的“男朋友”一塊西瓜,年老者就會認為年輕人要搶走她的“老頭”,一通大罵。有的年老女人幾個月沒吃一口菜了,卻捨得去溫州人開的美容院,花50元文兩道黑黑的彎月眉。
  他們眼裡,這裡沒有愛情,“柴米夫妻,沒柴沒米怎麼做夫妻。”末了,他們會住到陽臺那個每天7元的“夫妻間”。
  說到底,“夫妻間”就是一個布簾子隔開的雙人床,床上有封面起卷兒的《上海的愛情魔方》、《一隻老鼠的艱苦奮鬥史》,和幾本武俠小說。
  打開戚小光的錄影帶,就能看到一個男人對著鏡頭說:“女人,在我眼裡,就是一身肉!”
  “喔!那多像我的母親、姐妹、外婆、姨媽!”
  張燕秒還記得自己第一次面對戚小光的機器,抱著腦袋四處逃的樣子。後來,她一邊手撕燒雞,拿啤酒瓶子喝酒,一邊對著鏡頭流淚,說自己的新年心願。

  老闆娘也常說自己的心願。她希望戚小光資助她,改造這個宿舍,把所有的床、褥子都換掉,牆要刷上那種淡淡的蘋果綠,地上鋪上光滑的瓷磚,養上幾盆花——像真正的“女人的宿舍”。
  她抱怨生意遠不如以前了。1996年,這個靠擺煙攤討生計的離婚女人在勞動力廣場開了第一家旅館,第一晚只來了2個人,第二晚上6個,第三晚上10個。10天后,生意出奇地好。人多到拿啤酒箱子擱床板睡,起夜上個廁所回來都沒地方了。那時農村苦,出來打工的人多,衚衕裡全是找工作的人,“苞米兩毛一斤,豬肉2元多一斤,賤得厲害!”
  最近幾年,農村好過些了,打工的少些了。附近一下子又開了20多家旅館,一樓好門面的都改造成了“時尚旅館”,帶電視機的一天30元,帶電腦的40元。這讓她“腹背受敵”。
  起初,看著戚小光的機器總在她宿舍晃來晃去,她也抱怨“整這玩意兒幹啥,不如給大夥兒找活兒幹”,時間久了,她和張燕秒一樣,對著鏡頭,就像對著老友的眼睛。
  她們坐在床頭,說自己活得多麼“不得意”、多麼“埋汰”,給女兒的嫁妝只能是“充充話費”。新年那天,還有人在鏡頭裡說了“新年快樂”!
  5年來,戚小光在這個片子裡越陷越深。冬天零下30攝氏度,為了拍她們出門打工前忙碌的場面,他把5斤重的機器揣在大衣裡,5點鐘坐最早一班公交車,穿過鬆花江來宿舍拍片。這些女人對著鏡頭伸懶腰,打哈欠,穿衣服,解褲帶看錢,刷牙,塗口紅……

  他請這裡的人吃飯,給小芳生活費,幫她找工作,希望她走出這個宿舍;他給生病的人買藥、看病;兒子高考出成績的那天,他還在女子宿舍忙活……
  有一年的年三十,他給老闆娘錢,讓她做一大桌子菜給大家過年。儘管他很清楚,他“干預”了鏡頭,這是拍紀錄片的禁忌,但他沒辦法只拍她們吃饅頭就鹹菜的場面:“那畫面太殘酷了。”
  隨著戚小光的紀錄片素材越拍越多,女子宿舍也在慢慢變化。
  前年,老闆娘在女子宿舍旁邊租房子,又開了家“男子宿舍”,4元一天。女子宿舍的價格,則提到每天3元。
  如今,老闆娘決心用一生所有的積蓄把宿舍買下來,“要把宿舍開到自己80歲”。旁人說,這個精明的商人賭的不是房價,而是賭這群人不管怎樣,也走不出這裡。
  幾乎每個人離開這裡時,都信誓旦旦地說“再也不回這個‘豬圈’了”,可不用多久,她們中的絕大多數人又會回到這裡。甚至有人出嫁了,跟丈夫吵了架,還會再回這個“孃家”住幾晚。
  如今,戚小光正在進行紀錄片的後期製作,他早早想好了“尾聲”,那是“一個讓人放心的交待”,而不是“徹頭徹尾的悲劇”。

  他要把這個片子“獻給中國的農民工”,他希望片子在工地的腳手架前、工棚裡,坐滿農民工的露天電影院裡放映,他希望每個看到片子裡的人,產生共鳴:“喔!那多像我的母親、姐妹、外婆、姨媽!”
  “我一定會躲在銀幕邊,大聲地笑,這比得什麼獎都欣慰!”說這些時,戚小光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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