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真實的自己


做真實的自己

“成為你自己!”——這句話如同一切道德格言一樣知易行難。我甚至無法判斷,我究竟是否已經成為了我自己。角色在何處結束,真實的自我在何處開始,這界限 常常是模糊的。有些角色僅是服飾,有些角色卻已經和我們的軀體生長在一起,如果把它們一層層剝去,其結果比剝蔥頭好不了多少。

演員尚有卸妝的時候,我們卻生生死死都離不開社會的舞臺。在他人目光的注視下,甚至隱居都可以是在扮演一種角色。

也許,只有當我們扮演某個角色露出破綻時,我們才得以一窺自己的真實面目。

人在社會上生活,不免要擔任各種角色。但是,倘若角色意識過於強烈,我敢斷言一定出了問題。一個人把他所擔任的角色看得比他的本來面目更重要,無論如何暴 露了一種內在的空虛。我不喜歡和一切角色意識太強烈的人打交道,例如名人意識強烈的名流,權威意識強烈的學者,長官意識強烈的上司等等,那會使我感到太 累。我不相信他們自己不累,因為這類人往往也擺脫不掉別的角色感,在兒女面前會端起父親的架子,在自己的上司面前要表現下屬的謙恭,就像永不卸妝的演員一 樣。人之扮演一定的社會角色也許是迫不得已的事,依我的性情,能卸妝時且卸妝,要儘可能自然地生活。

我心中有一個聲音,它是頑強的,任何權勢不能把它壓滅。可是,在日常的忙碌和喧鬧中,它卻會被冷落、遺忘,終於喑啞了。

做真實的自己


在人生的舞臺上,我們每個人都在忙忙碌碌地扮演自己的角色,比真的演員還忙,退場的時間更少。例如,我整天坐在這桌子前,不停地寫,為出版物寫,按照編 輯、讀者的需要寫。我暗暗懷著一個願望,有一天能抽出空來,寫我自己真正想寫的東西,寫我心中的那個聲音。可是,總抽不出時間。到真空下來的時候,我就會 發現,我不知道自己真正想寫什麼,我心中的那個聲音沉寂了,不知去向了。

別老是想,總有一天會寫的。自我不是一個可以隨意支使的侍從,你老是把它往後推,它不耐煩,一去不返了。

人不易擺脫角色。有時候,著意擺脫所習慣的角色,本身就是在不由自主地扮演另一種角色。反角色也是一種角色。

一種人不自覺地要顯得真誠,以他的真誠去打動人並且打動自己。他自己果然被自己感動了。

一種人故意地要顯得狡猾,以他的狡猾去魅惑人並且魅惑自己。他自己果然懷疑起自己來了。

瀟灑就是自然而不做作,不拘束。然而,在實際上,只要做作得自然,不露拘束的痕跡,往往也就被當成了瀟灑。

如今,瀟灑成了一種時髦,活得瀟灑成了一句口號。人們競相做作出一種自然的姿態,恰好證明這是一個多麼不自然的時代。

什麼是虛假?虛假就是不真實,或者,故意真實。“我一定要真實!”——可是你已經在虛假了。

什麼是做作?做作就是不真誠,或者,故意真誠。“我一定要真誠!”——可是你已經在做作了。

對於有的人來說,真誠始終只是他所喜歡扮演的一種角色。他極其真誠地進入角色,以至於和角色打成一片,相信角色就是他的真我,不由自主地被自己如此真誠的表演所感動了。

如果真誠為一個人所固有,是出自他本性的行為方式,他就決不會動輒被自己的真誠所感動。猶如血型和呼吸,自己甚至不可覺察,誰會對自己的血型和呼吸顧影自 憐呢?(寫到這裡,發現此喻不妥,因為自從《血型與性格》、《血型與愛情》一類小冊子流行以來,果然有人對自己的血型顧影自憐了。姑妄喻之吧。)

由此我獲得了—個鑑定真誠的可靠標準,就是看一個人是否被自己的真誠所感動。一感動,就難免包含演戲和做作的成分了。

偶爾真誠一下、進入了真誠角色的人,最容易被自己的真誠感動。

一個人可以承認自己有種種缺點,但決不肯承認自己虛偽,不真誠。承認自己不真誠,這本身需要極大的真誠。有時候一個人似乎敢承認自己不真誠了,但同時便從 這承認中獲得非常的滿足,覺得自己在本質上是多麼真誠,比別人都真誠:你們不敢承認,我承認了!於是,在承認的同時,也就一筆抹殺了自己的不真誠。歸根到 底還是不承認。對虛偽的承認本身仍然是一種虛偽。

有做作的初學者,他其實還是不失真實的本性,僅僅在模仿做作。到了做作而不自知是做作,自己也動了真情的時候,做作便成了本性,這是做作的大師。

做真實的自己

真誠者的靈魂往往分裂成一個法官和一個罪犯。當法官和罪犯達成和解時,真誠者的靈魂便得救了。

做作者的靈魂往往分裂成一個戲子和一個觀眾。當戲子和觀眾彼此厭倦時,做作者的靈魂便得救了。

她讀著凡高的傳記,淚眼洶湧,心想:“如果我在那個時代出生,我一定嫁給凡高。” 在凡高活著時,一定也有姑娘想象自己嫁給更早時代的天才,並且被這個念頭感動得掉淚。而與此同時,凡高依然找不到一個願意嫁給他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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