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娃丨論獨立

我深信,落在女人身上的大部分不適和病痛,都有精神原因:婦科醫生是這樣告訴我的。正由於我所說的精神緊張,由於女人承擔的各種任務,由於她們在其中掙扎的矛盾,她們一直疲乏不堪,用盡她們的力氣;這並不意味著,她們的病痛是想象出來的,病痛就像其反映的處境,是真實的,強烈的。但處境不取決於身體,是身體取決於處境。因此,當工作的女人在社會上擁有她該有的位置時,她的健康狀況不會損害她的工作;相反,工作會大大有助於她的生理平衡,不讓她只是一味關注身體。

當我們評判女人的職業成就,並由此出發要預料她的未來時,不應該視而不見這總體的事實。女人正是在這痛苦的處境中投入了職業生涯,她們仍然受到女性身份傳統上帶來的負擔的奴役。客觀形勢對她依然是不利的。一個新來者想在敵對的或者至少是不信任他的社會中開闢道路,總是很困難的。理查德·賴特在《黑孩子》中指出,一個美國年輕黑人的雄心壯志從一開始就受到阻礙,他要堅持的鬥爭僅僅是為了提升到白人的地位,從非洲來到法國的黑人也遇到——在自身和外界——與女人遇到的相同的困難。

女人在讀書時,在她的生涯具有決定性的初期,很少果斷地碰運氣,許多人隨後由於起點糟糕而處於不利地位。事實上,正是在十八歲至三十歲之間,我談到的衝突會達到緊張的極限:這是決定職業生涯的未來的時刻。不論女人生活在父母家裡,還是結了婚,她周圍的人很少會像尊重一個男人的努力那樣尊重她的努力;人們會強制她侍候別人和做苦活,侵犯她的自由;她仍然深受教育的影響,尊重她的女性長輩確認的價值,受到她童年和青少年的夢想的纏擾;她很難調和她過去的遺產與未來的利益。有時她拒絕她的女性身份,在貞潔、同性戀或者潑婦的挑釁態度之間遲疑不決,她穿得很糟,或者女扮男裝:她在挑戰、做戲、憤怒中失去許多時間和力量。相反,她往往更想確定女性身份:她愛俏,她出門,她調情,她戀愛,在受虐狂和咄咄逼人之間搖擺不定。無論如何,她捫心自問,激動,精力分散。她僅僅由於受到外界事務的糾纏,就不能全身心投入事業中;因此,她從中得到的利益不多,更準備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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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力求自足的女人來說,極其令人沮喪的是,存在和她屬於同樣社會範疇的另一些女人,她們最初有著同樣的處境,與她一樣的機會,現在卻過著寄生生活;男人可能對特權者感到憤恨,但他同他的階級利益一致;在整體上,起步時機會均等的男人幾乎達到同樣的生活水平;而在男人的中介作用下,同樣條件的女人卻有著迥異的命運;已婚的或者舒適地受人供養的女友,對只得依靠自己獲得成功的女人來說,是一種誘惑;她覺得自己被迫要走最艱難的道路,每當遇到一個障礙,她便尋思,是否不如選擇另一條道路。有個沒有財產的小個子女大學生憤慨地對我說:“沒想到我必須用我的頭腦去獲得一切!”

男人服從不可推卻的必要性,女人則應該不斷更新她的決定;她往前時並不筆直對準面前的目標,而是讓她的目光在周圍掃視;因此,她的舉止是膽小的,猶豫不決的。尤其她覺得——就像我已經說過的那樣——她越往前走,就越是放棄其他機會;她成為女學者、有頭腦的女人,一般不討男人喜歡;或者她由於過分矚目的成功,會使她的丈夫、情人感到屈辱。她不僅愈加致力於顯得優雅、輕浮,而且遏止自己的衝動。希望有朝一日擺脫自身的憂慮,和在承受這種憂慮的同時,要放棄這種希望的擔心,兩者合在一起,阻止她毫無保留地投身於學習和職業。

只要女人還想做女人,她的獨立地位就會在她身上引起自卑情結;反過來,她的女性特點使她懷疑自己的職業機會。這是極為重要的一點。我們已經看到,一些十四歲的小姑娘在一次調查中宣稱:“男孩更好,他們更容易工作。”少女深信,自己的能力是有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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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家長和教師都承認,女孩的水平低於男孩,學生也就樂意這樣認為;實際上,在中學裡,儘管課程相同,她們的素養要低許多。比如,除了一些例外,哲學課程的女生班水平明顯低於男生班:許多女生不願繼續學下去,她們學得很膚淺,還有一些女生缺乏競爭動力。只要考試容易,她們的不足還不太顯示出來;但到嚴格的考試,女生便意識到欠缺;她不是歸因於教育的平庸,而是歸因於對女性不公正的詛咒;她忍受著這種不平等,進一步加劇不平等;她說服自己,她的成功機會只在於耐心和用功;她決定吝嗇地節約自己的力量:這是很糟糕的盤算。尤其在要求有點創造、創新、新構思的學習和職業中,功利態度是有害的;就翻譯希臘文來說,談話、課外閱讀、散步時自由遐想,也許比平庸地堆砌長句更為有用。

過於認真的女生被尊重權威和博學的重負壓垮,眼光狹隘,扼殺了身上的批判意識和智慧。她有條不紊的頑強精神造成緊張和厭煩:在準備參加塞夫勒高等師範學校招生考試的女生班裡,籠罩著令人窒息的氣氛,使任何有點生動個性的人洩氣。女考生給自己製造一個苦役監,卻一心想逃遁出來;她一合上書,便想起完全不同的事。她不知道學習和娛樂相結合、精神歷險具有虎虎生氣的豐富時刻。她受到任務的徒勞無益的壓抑,越來越感到力有未逮。我記得一個取得教師資格的女大學生,在談到男女都要參加的哲學考試時說:“男孩子可以在一兩年內通過,我們呢,我們至少需要四年。”另外一個女大學生,康德的一本著作列在她的必讀書目上:“這是一本很難讀的書:這是一本給巴黎高師男生看的書!”她似乎設想,女人可以降低分數通過考試。事先就被打敗,實際上是將一切勝利機會讓給男人。

由於這種失敗主義,女人對平淡的成功很容易湊合過去,她不敢定高標準。她只受到膚淺的培訓就開始工作,很快就限制她的抱負。在她看來,自食其力往往是相當大的優點;她本來可以像其他許多女人那樣,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一個男人;為了繼續保持獨立,她需要做出令她自豪卻也使她精疲力竭的努力。一旦她選擇做某件事時,她覺得已經做得夠多了。她想:“對一個女人來說,這已經很不錯了。”有個從事不尋常職業的女人說:“如果我是男人,我會感到不得不位居前列,但我是在法國佔據這樣崗位的唯一一個女人,對我來說,這已經足夠了。”在這種謙虛中有著謹慎。女人擔心,想走得更遠會自毀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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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說,她因不被信任而束手束腳是有道理的。一般說來,上層等級敵視來自下層等級的新貴:白人不去看黑人醫生,男人不去看女醫生;但是,下層等級的人充滿特有的自卑感,時常對戰勝命運的人懷有怨恨,會寧可投向主人;特別是,大多數囿於崇拜男人的女人,熱衷於尋找男醫生、男律師、男辦公室主任,等等。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不喜歡待在一個女人手下。她的男上級,即使對她評價很高,也總是對她有點優越感;身為女人,如果不是一種缺憾,至少也是特殊的。女人必須不斷爭取起先沒有給予她的信任。開始,她是可懷疑的,她必須做出表現。如果她有價值,她要表現出來,人們是這樣斷定的。但價值不是一種既定的本質,這是幸運的發展導致的結果。感到不利的偏見壓在自己身上,只有在十分罕見的情況下才能有助於克服它。起始的自卑情結正像通常的情況那樣,導致自衛的反應,這種反應是權威的矯枉過正。例如,大部分女醫生要麼太有權威,要麼太少權威。她們如果是自然的,就不令人害怕,因為她們的整體生活使她們誘惑人,而不是指揮人;喜歡受支配的病人,會由於簡單做出的勸告而感到失望;女醫生意識到這一事實,採取嚴肅的聲調和說一不二的口氣;這時,她沒有自信的男醫生身上吸引人的坦率和善。男人習慣使人敬服,他的主顧相信他的能力,他可以隨意行動,他肯定給人深刻印象。

女人不能使人產生同樣的安全感,她故作高傲,她誇大,她做得過分在事務和管理中,她表現得一絲不苟、吹毛求疵、動輒咄咄逼人。就像在學習上,她缺乏從容、奔放和勇氣。為了成功,她變得拘謹。她的行動是一系列的挑戰和對自己的抽象肯定。這是缺乏自信產生的最大弊端:主體不能忘掉自己。這個主體不能豪邁地奔向一個目標,而力求做出別人要求的價值表現。在大膽地投向目標時,會有遭受挫折的危險,但也可以達到意想不到的結果,謹慎會導致平庸。在女人身上很少遇到對冒險、不求結果的體驗的興趣和沒有功利的好奇心;她力圖“從事一門職業”,就像別人要為自己建造幸福;她受到男性世界的支配和圍困,沒有膽量砸爛天花板,不能熱情地投入計劃中;她仍然把她的生活看做一項內在性的事業:她不是指向一個目標,而是通過對象指向主體的成功。

例如,在美國女人身上可以看到這種十分驚人的態度。她們樂於有一份“工作”,表明她們能夠做好它,但她們並不熱衷於任務的內容。同樣,女人傾向於過分重視微小的失敗和平常的成功;她時而洩氣,時而趾高氣揚;當成功在意料之中時,還可以平常之心對待,如果成功出乎意料,則變成令人陶醉的勝利;女人自高自大、忘乎所以,賣弄炫耀微小的成績,理由就在於此。她們不斷回頭觀看,衡量走過的路,這就中斷了她們的衝勁。她們通過這種辦法可以找到體面的職業,卻無法實現偉大的行動。

必須補充說,許多男人也只能築造平凡的命運。只是與他們當中的佼佼者相比較,女人——除了極少數例外——在我們看來是讓人牽著鼻子走。我提出的理由足以解釋這一點,但絲毫不能擔保未來是怎樣的。今日的女人要做出豐功偉業,最需要的是忘掉自己,但為了忘掉自己,首先必須堅信從今以後找到自我。女人剛來到男人世界,得不到男人的多少支持,還過於專心尋找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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