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平洋上的飓风逃难记

澳洲大堡礁有着众所周知的美和向往。至于大堡礁最美的地方,以我从南到北完整考察过一遍的经验来看,大堡礁最美的一段还得算是它的心脏地带——埃尔利沙滩(Airlie Beach)以及附近的小岛。就是在这让人美不胜收地方我经历人生的第一次“逃难”,那还要从我在白日梦岛上的日子说起。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样,每每想起,仍像一段白日梦。

南太平洋上的飓风逃难记

航拍镜头下的白日梦岛

白日梦岛很小,长1000米,宽400米,真要脑补的话,大概就是两个足球场那么大。岛上没有任何原始居民,只是一个商业用途的度假村,而我们这些在岛上工作的人便就自称岛民。我在朋友的推荐下来到岛上工作。当时正当我为去哪里可以集到二签焦头烂额的时候,一个在岛上工作的朋友向我伸出了橄榄枝,想着当个岛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还能欣赏各种海边美景,顾不上那么多我就头也不回的载着所有家当,从三千公里开外的南澳风尘仆仆地赶了过去。

一个新手女司机和一辆破旧的二手老福特车,千里迢迢去赴一场还没有明确回复的约,好在运气还不错,开到悉尼的时候终于得到了小岛人力资源部的offer确认,约定好上岛报到的时间。怀着愉悦的心情开始接下来的赶路旅行,用谷歌地图一查才发现其实才走了三分之一,于是基本上每天晚上睡觉前确定好明天的开车线路,预定好当晚的住宿,然后第二天一醒来,收拾好行李带上咖啡就火速前进,一个人开车也没人聊天,车厢里反复播着几张旧CD,自顾自吼着歌,居然也不觉得累,除了加油上厕所,一天八九个小时在车上,也不知道疲劳驾驶是什么。

一路经停了悉尼、墨尔本、堪培拉、布里斯班,还有拜伦湾、科夫港、洛克汉普顿……一个月后终于赶在报到日期之前抵达目的地——埃尔利沙滩。看一下仪表盘,刚好走了五千公里,长期赶路导致身心俱疲,再查一下银行卡,更是触目惊心,此时的白日梦岛就是我所有的寄托和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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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梦岛的迎客码头

白日梦岛上生活简直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像一场白日梦,大多数时间晴空万里,大海和天空永远都是蓝的海天一色。椰林树影、海边泳池、露天电影应有尽有,日出垂钓,日落则坐在沙滩上面朝大海独饮香槟,不嫌累的话还有深潜浮潜沙滩排球各种免费项目等着我。朋友笑说,别人花那么多钱来度假,而你在度假还被付费。这么美的景色里,一天几小时的体力劳动算什么呢,最多是度假生活里的一点调剂。我简直再同意不过了。

简单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三个月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很多人陆陆续续离开的时候。大家都是为了集二签而来,时间期满也就陆陆续续都走了。只有我满了三个月还在,每天碰到熟人都被问“你怎么还不走?”“你什么时候走?”……我只好答“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当时确实不知道,而最后的离岛也是在超强飓风袭击小岛,避难了四天四夜后,由澳洲海军派的船“解救”出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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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上呆萌的袋鼠们

命运总有它的安排,就像我与小岛必得有过这场“生死之交”

飓风到来的那周本来是请了年假的,准备跟另一个台湾的朋友自驾去凯恩斯玩,假条都批好了。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年假的第一天,因为台风要来,所有轮渡都停航了,我们下不了岛。只好想着那就在岛上多呆一天,明天再去。在走回宿舍的路上,看着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颠簸的海面,来自广东的我和来自台湾的朋友,自以为台风经验丰富,认为这种浪就停航,老外真的是太胆小怕事了。

没想到台风下午就显示出了它的威力,风雨交加,浪起来了,树被吹斜了,小小的岛突然有一种风雨飘摇的感觉。我很快也就收到人力资源部的通知,管理部门出于安全起见,让所有员工收拾好必要的随身物品到酒店的多功能厅集合。这个通知让我突然紧张了起来,这一集合意味着什么?我的假期是不是泡汤了?我们是要逃难了么?虽然自诩“见过世面”可是我还没经历过这种逃难,头脑里快速闪过什么东西是最重要,必须要带的?……放眼望去我除了把手机、护照、银行卡紧紧拽在手里之外,发现没有别的必须要带走的了。那些以前收拾行李的时候觉得不带会很可惜的裙子,那个超级好用,没有就简直不能好好生活的便携挂烫机……在这个时候也都不重要了。人生中总有些画面会被定格,会影响你整个一生,那么于我而言这次逃难大概就是其中一个。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小岛上,我面对着满箱凌乱的行李,突然明白了人们一直说的“断舍离”。

南太平洋上的飓风逃难记

可是后来我还是照着人力资源部发的参考清单收拾了牙膏、牙刷、毛巾等等,然后就匆忙地赶往指定的集合地点了。一出门发现原来大家都很慌乱迷茫,有的人来不及穿鞋光着脚,什么都没带,有的人扯了大的黑色垃圾袋充当雨衣,人力部安排了平时运货的厢式车穿梭接人,虽然天气恶劣、形势紧急,但是一群人尽然有序的一个个爬上车,挤在里面,到达之后又开门一个个从货柜里跳下,这样的场景更像是逃难而不是避雨了。不过我们那时不知道,这才只是开始而已。

一个平时最多可以容纳80人活动的多功能厅,此时容纳了180位员工,被当作飓风避难所。CEO匆匆赶来说明了台风的情况和当下的安排,他告诉我们今晚是不可能回宿舍了,看明天台风走向再定接下来的安排。于是我们赶紧挑了够躺下的地方,把行李收好,搭建起临时的床铺。其实前两天“避难”并没有什么担心或者恐惧,更多的是兴奋和新鲜。好难得大家都聚到了一起,还是不得不聚到一起。搭建好当晚席地而睡的位置之后,大家开始聚堆聊天,玩游戏,打牌。当时岛上供电稳定,大屏幕还可以继续使用,有人在播电影来看。Wi-Fi也很好,有人在跟家人视频报平安……晚餐时间一到,人力资源的经理就让我们分批去餐厅吃饭,平常员工餐厅是要饭票的,5澳元一餐,眼下的特殊情况,全部变成免费提供。而免费的餐食居然比平时的要更好些,汤,甜品和水果都供应充足。避难第一餐,我们甚至每个人都是吃撑了。这可以说是很不像“避难”了。

南太平洋上的飓风逃难记

临时避难的多功能厅,第一晚供电网络都正常

CEO时不时地进来说明当下情况和安排,人力资源的经理一直在门口守着我们。飓风来袭时岛上员工有一百多人,滞留的客人也近三百人,部分客人被集中安置在另一个多功能厅,部分客人留在酒店客房,员工中有一些仍然在工作,给客人送餐,维持岛上秩序,但是管理层无一例外的站在了迎接飓风考验的最前线,他们寸步不离的守在门外,实时向大家告知飓风席卷的强弱情况,任风吹雨打也没有退缩,他们做了所有的工作,而我们这些基层员工则都管理层的庇护之下安然无恙。资本主义血淋淋的本质里,居然也还有些感人的成分。

逃难一两天的新鲜劲过去之后,天聊完了,游戏也玩腻了,大家渐渐开始疲惫。可是飓风却没有丝毫疲惫,正面扫过小岛之后退到埃尔利沙滩居然又打了个回旋,换个方向又扫了一次小岛。这样出其不意也导致信息的不对等,CEO本来通报说飓风已过,预计明天就可以回到住处了,可是晚上又不得不食言说还得再等一等,直到第三天晚上,我们被告知小岛还没有脱离飓风危险的时候,被困避难所三天而对外面情况一无所知的我们开始焦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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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飓风卷走的码头

这时我们的华人同事群里也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插曲,一位同事开始对CEO一拖再拖不让我们出去的说法产生了怀疑,他怀疑酒店管理层不能准确跟外面沟通岛上的情况,也怀疑澳洲政府会放弃岛上的这些人“……如果在风小了的情况下不让我们撤离,如果风浪再大起来,我们就不可能有机会出去,而且这里的水和食物肯定会不够的……你自己的生命难道要交给他们安排?”如此理直气壮,问得我哑口无言。于是她提出联系中国驻澳洲领事馆的工作人员,就算不能立即提供帮助,也可以告知一下,让他们有所准备。这样的举动被而另一部分华人同事认为太多此一举,酒店管理层做了所有危险的工作,在外面为保护我们而奔忙,我们为什么还要去怀疑他们?难道信任的成本要如此之高?我坐在角落里看着她们争论,像墙头草一样摇摆不定,一方面我想表示我也很重视自己的生命,而另一方面我则想感谢保护我们的人,也为他们受到这样质疑而打抱不平……

就在我纠结左右为难的时候,转头看到依旧轻松谈笑,围着一束光就能嗨起来的老外同事们。我在想为什么她们不会像我们一样担心,是她们不爱自己的生命么?还是她们比我们更相信自己,以及相信他人?此时在这个大房间里的所有人都面对着相同的处境,可是我们的经历、文化、思维却让我们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状态。这仿佛是这场飓风留给我的第二个画面,重要的不是你经历什么,而是在经历当下你的内心相信什么?秉持什么?坚定什么?

最后这个小风波以那位同事坚持拉了领馆工作人员进群,大家开始鸦雀无声而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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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四天,供电开始不稳定,Wi-Fi信号偶尔中断。厨房的食物还是够的,只是明显感觉有些东西再储存下去可能就要坏了,瓶装饮用水开始限量,几天没有洗漱之后,大家一脸的疲惫。外面的雨水透过缝隙渗进来屋内侵湿了地毯,我睡得沉并没有感觉,好在被同事叫醒,然后让我去挤她的位子一起睡,才不至于过于狼狈。厕所的水也停了,这就需要人工提水,我们自动地分组轮流去抬水,晚上没有灯,我们就互相用手机照明……互相提醒大家注意安全,互相分享水和食物,互相安慰彼此。记得在一个角落里,一个触景生情想念家人的朋友,她跟我讲述了她作为一个同性恋者从小到大如何与家人对抗,与自己对抗的心路历程,我们以前无数次的谈话里未曾道破的问题,竟因为飓风的到来如此坦诚相见。原来人在最脆弱的时候,也就是彼此离得最近的时候。风雨中没有谁能独自安然度过,此时房间里的我们就是一个整体,彼此依靠,彼此取暖,彼此信任。

四天过后,终于等到CEO确信的跟我们说台风已过,可以出去了!而当我们走出困了四天的多功能大厅看到外面满目疮痍,一副世界末日的景象的时,我们才真正意识到,这几天几夜里我们到底经历了什么。飓风刮走了码头,刮走了代表酒店的美人鱼雕塑,几十年的老树被连根拔起,树枝四散飘零,海边栈道摇摇欲坠,被飓风打碎的玻璃散落一地,海面上则是前所未有的阴沉却依旧怒吼……我们以为台风过了一切就可以恢复到之前的按部就班,没想到等来的是小岛彻底被毁的消息,没有水没有电没有食物,我们要尽快离岛,而且归期未定。

南太平洋上的飓风逃难记

美丽的小岛飓风之后满地狼藉

飓风吹散白日梦,却带来感动

南太平洋上的飓风逃难记

当我最后一次从小岛的北端走回南端的员工宿舍,心里说不出口的难过。越是见过它最美的时候,就越难以接受它此时此刻的满目疮痍。这个用美貌吸引人们不远万里而来的地方,此时看上去就像是人间地狱,从前随手一拍都是如画一般的风景,此时不管往哪里看,都只感觉心疼。

我们回到房间收拾行李,然后互相帮忙把行李运到船停靠的地方。互相拥抱,合影,道别,我们都哭了,因为昔日里珍珠一般绚烂的小岛,也因为这突然到来的离别,更是因为我们共同经历彼此人生中那一遗忘的四天四夜。我们来自世界各地,在岛上的工作可能不一样,因为飓风的到来我们被聚集到一个大房间,一起经历着我们各自人生中都难以被忘记的那几天!而今日一别,将是天各一方。

我们一个人接着一个人形成传输带将所有人的行李送到船上,接着我们又排着队,井然有序地一个一个走下扶梯登船,船在埃尔利沙滩靠岸,酒店给我们安排了两晚的免费住宿,两晚之后大家就要自谋出路了。可是埃尔利沙滩本身也是飓风受灾区,停水停电,街上的餐厅没有开门,只有超市限时开放,供应基本的食物。所以很多人一上岸就开车离开了,并没有过多停留。我跟朋友在埃尔利沙滩住了两晚之后商量着一群人一起自驾北上去凯恩斯。说来也巧,我本来的年假计划就是要去凯恩斯,尽管中间因飓风而打断,没想到最后还是去了,只是以完全不同的一种心情再次出发。远行前先去加了油,刚好是油站灾后重新开张的第一天,排了很长的队,为了保证后面的车都有油加,大家都很自觉地只加20升,而且我后来发现,灾后那几天埃尔利海滩的油价是澳洲最低的。灾区里也有很多临时搭建的救助点,人们可以免费领取食物或者要求安排简单的住宿,甚至有些商店也开门了,只是为了给大家供应免费的食物……我拿着跟平时一样精致,并没有因为免费而被随意对待的小蛋糕,心中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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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凯恩斯的时候听说澳洲政府会给灾区人民发放救助金,而且受助者不一定要是澳洲居民,只要是飓风时在灾区的人就可以领取。也可以网上进行申领,我们想一试真假,也为了再回去那里看看,在凯恩斯停留了10天之后又一路南下回到了埃尔利沙滩。到达后直接去了当地的救助点,一进去就被嘘寒问暖好热情地温暖了,工作人员先是问我们需不需要食物和水,然后又问我们在飓风中的损失,还关心的问了现在的生活情况……而救助金的申请流程更是人性化,我们拿到一张表格进行了很简单的登记,甚至我们觉得太过简单了,随便就能想出如果有心冒领或者多领的N种途径,我们当然不会这么做,只是感叹澳洲政府的”心比天大“。

登记的过程有点慢,工作人员很坦诚地说她们不是专业的,只是响应号召远道而来的志愿者,他们中有的是老师,有的是警察,所以让我们不要介意……怎么会介意呢,我们应该感激才对。我们边登记边聊着天,聊着聊着就说起我那天本来是要休年假的,哪想到飓风那么厉害……聊起朋友们那么突然地就离别了,现在应该散落各地,不知道大家现在过的怎样……说着说这我就忍不住哭了起来,旁边另外一位工作人员看到我伤心的在哭鼻子,马上过来安慰我,先是和我分享她到过中国旅行的趣事,分散我的注意力,然后就问我有没有跟身边的人聊过这些心情。我意识到她可能是专业心理咨询,以为我有灾后心理创伤之类的问题,我赶忙感念她的贴心,解释道我很好,只是想念朋友,想念小岛,想念那些日子。后来我们每个人都领到了近400澳元的救助金和一张50澳元的超市购物卡,临走还被塞了一大袋的泡面面包水果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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飓风过后的天空依然湛蓝

对于一个并非本国国民,只是途经此地的旅行者的我来说,从飓风开始到此时,我感受到的身边满满的善意。每一个向我们伸出援手的人,她们都未曾问过我是那个国家的人?是做什么工作?……这灾难面前,人与人之间的无差别,无隔阂其实才是在诠释着“文明”,不是么?

跟很多人聊起这段经历的时候,大多数人张大了嘴,然后表示同情。对我而言,我甚至庆幸自己赶上了这样一场飓风,它是一段独一无二的经历,像是老天爷在我的间隔年里特意的安排,想让我永远地记住白日梦岛和岛上珍贵的日子,它让我在这一段经历之后不管再遇到任何事情,都可以更从容淡定。

有惊无险地经历过一次生死瞬间,真的可以无形中改变对人生的很多看法。人生是一场闯关游戏,你只有经历过了那一关,才能拿到藏在此间的启示,记住那一刻,并指导你接下来的每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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