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808年，秋，皓月懸空。長安，喜相逢酒店。
一個門外懸掛"閒人免入"的包廂裡，就兩個人，臉都通紅著，一人臉貼著桌面，緊閉雙眼，嘴裡喃喃自語；另外一個人時而站起來手舞足蹈，時而罵罵咧咧。
旁邊兩瓶53度白酒已經見底，包廂外的服務員已經在門外喊了幾次：兩位別再喝了，已經很晚了，麻煩先買下單吧。
包廂裡站起來的那個人吼道：催什麼催，再來一瓶，起來，小韓，我們再喝最後一瓶。
又一瓶白酒，又兩盤花生米。
那個被喊做小韓的叫韓愈，罵罵咧咧的叫王涯，王涯比韓愈大4歲。
王涯不僅臉紅，眼睛也有些紅，"小韓，你說我冤不冤？外甥冒犯上面，卻牽連到我，我那天休息，在家躺呢，真的躺著都中槍！"
王涯說的是半年前的一場制舉考試，王涯的外甥等人的策文觸怒了宰相，秋後算賬時，很多官員被貶，和韓愈同科進士、翰林學士的王涯不幸也在被貶的官員之列。而今天，就是韓愈來為王涯送別的餞行酒。
韓愈突然坐了起來，剛剛昏睡了一會，現在清醒了一點：老王，你去做官的那個地方叫什麼？
王涯想了一會，脫口而出：宜春，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我這輩子算是完了。
韓愈瞪大了眼睛："誰說的？宜春，那可是個不錯的地方，西漢劉成在那建宜春侯國，東漢名士袁京隱居在那研究《易經》，來，老王，我送你兩首詩，算為老哥贈別吧，聽老弟一句話，一切都會過去的，要好好地保重身體，保持樂觀開朗"
隨即，韓愈拿起餐桌上的菜單便籤紙，寫道：
淮南悲木落，而我亦傷秋。況與故人別，那堪羈宦愁。
榮華今異路，風雨苦同憂。莫以宜春遠，江山多勝遊。
這是韓愈第一次"神遊"宜春。
二
819年，正月十四，春節已經上班一週了。
這天，一篇時評雜文《諫迎佛骨表》被遞到了唐憲宗李純手中。唐憲宗一邊看，臉色逐漸由白變微紅，再通紅，最後從龍椅上暴跳起來，憲宗帝變咆哮帝：韓愈，虧我這樣提拔你，我今天非宰了你不可！
李老闆震怒是有原因的：那年是法門寺佛骨開放年，唐憲宗劃撥國庫四萬億專項經費，計劃將法門寺的佛骨迎到長安。
而韓愈在《諫迎佛骨表》中說，這個沒必要，是不務正業，佛來路不正，這還算輕的。真正讓李老闆震怒的是最後那句話：信佛的皇帝不是短命就是不得好死。
經過文武百官的輪番求情，韓愈的命是保住了，不過要立即消失在長安，越遠越好，嫌棄有多遠，你給我滾多遠，最好別回來。
韓愈來不及寫辭職報告，就出發去了一千多公里外的潮州，同行的就侄孫韓湘一人。
古代官員流放地多選在苦寒偏遠之地，南方有嶺南、潮州和海南。
當時長安至潮州距離為5625裡，大約需要2個月才能送達，路途漫漫，韓愈還不忘發了一條朋友圈："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在赴潮州上任的路上，韓愈最寵愛的小女兒因病夭折，這噩耗，無疑讓韓愈雪上加霜。
3月25日，韓愈到達潮州後，立即呈報了《潮州刺史謝上表》。和上風犀利潑辣的文風不一樣的是，這次極其感性哀慼，李老闆感嘆再三，後悔當初處理韓愈時過於衝動。
李老闆嘆道："老韓這是對我好啊，我卻不知道，哎"。
寵臣皇甫鎛眼珠子一轉：要不換個好點的地方呆？
就這樣，在潮州上了九個月班的韓愈，一紙調令來到江西宜春。
從潮州到袁州，雖然是平級別的調動，但袁州距離長安，距離皇帝畢竟比原來近了許多。
三
接到詔書的時候，一看是宜春，韓愈想到之前寫的那句詩"莫以宜春遠，江山多勝遊"。不免苦笑了一下：這不就是王涯12年前被貶的地方嗎？這彷彿是我和宜春冥冥中的一個約定。
從潮州，到廣州，再韶州，在韶州和家人過完年，休完年假後，韓愈一行才出發去袁州，在去袁州赴任的路上，他聽到了兩個很不好的消息。
一個是老朋友柳宗元去世，第二個是憲宗皇帝被宦官殺害。
韓愈到袁州任職的當年夏天，天氣極其乾旱，當地電視臺滾動報道《袁州城用水告急，居民惜水如金》、《袁州遭遇十年不遇旱情，長安緊急調撥1500萬元抗旱》。
古時候，如遇久旱不雨，官員或百姓就會在此殺雞宰羊，祭天求雨。
韓愈帶頭呼籲停止公務員辦公場所所有的空調，然後讓各地縣官一起到城隍廟、仰山神廟求雨。
這還不夠，還要心誠。為了求雨，韓愈寧願神靈降罪於自己個人，這讓老百姓無不點贊。那時袁州的朋友圈，瘋傳的就是：《為韓愈打CALL》、《今天，我們都是袁州人》。
不久，真的天降大雨。
從那之後，袁州歷任地方官吏於每年春秋兩季，都要前往仰山神廟舉行祈雨祭典。
四
當時宜春GDP全省墊底，不僅缺水，還缺錢，於是P2P借貸現象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不少人由於欠債還不起，只好讓自己的女兒，去充當債主的奴婢來抵債，這在當地，不是個案，而是一種風俗。
韓愈趕緊讓秘書把帶來的《大唐法律大辭典》拿來，在裡面，果然找到了一條：不許典帖良人男女作奴婢驅使。
韓愈計算出全部費用贖回已經歸債主所有的人，還給他們父母的有七百多人，從此禁絕了袁州押賣兒女的陋俗。
之後，韓愈把這一現象治理的整治報告——《論典貼良人男女做奴婢治理白皮書》上報給朝廷，呈報皇上李恆，要求以袁州為例，請求皇帝下令把全國各州縣所典貼的男女"一皆放免"。
韓愈這一愛民利民舉措，深受袁州乃至全國人民擁護。
當年，韓愈被推薦為感動大唐十大法治人物。
五
當地的GDP墊底，教育就可想而知了。
經過韓愈下鄉走訪調查，得出結論：袁州是一個九年制義務教育嚴重脫節的地方，大量適齡兒童無法上學，或沒錢讀書，或覺得讀書無用論。
有諺語說：中狀元不如賣湯圓。
這對做過三次文化局局長，三次擔任教育局長的韓愈來說，很受刺激。
接下來，韓愈推動了一個重大舉措：興辦書院，培育人才。
有記載，唐代江西共有77名進士登第，而袁州籍進士有33人之多，其進士及第人數高居江西榜首，唐代江西僅有的兩名狀元一--盧肇和易重都是袁州宜春縣人。
在教育這塊，袁州，成了當時的黃岡、臨川般的地方。
六
820年9月，離袁州100公里外的南昌，發生了一件大事：滕王閣新修建。
老朋友又是老領導的王仲舒讓助理寫信來：韓才子，你來袁州都這麼久了，邀了你好多次，你都不來，太不把我這個領導放在眼裡了。這次滕王閣修建，慶功宴希望你一定要參加啊，像當年我老鄉王勃那樣，寫篇好稿子，可以名留青史啊，這次不來，別怪我不認你這個朋友啊！
然而，韓愈因為案頭事情多，結果又爽約了。慶功宴參加不了，但稿子還是要交的。10月5日，韓愈讓秘書送去頭一晚加班趕出的《新修滕王閣記》到南昌。
在文章裡，韓愈說：老領導，真的是抱歉，我實在是沒出差去南昌的機會啊，沒能前往觀賞美景，文章還能列在三王的下邊，我太榮耀了，以後如果能獲得機會和您一起遊玩，我希望還能給您寫文章。
這是韓愈第三次和滕王閣擦肩而過。幾天後，韓愈收到了大唐教育部長的任命書。晚上，月光下，老韓掐指一算，這已經是自己第四次當教育部長了。
因為任命比較突然，韓愈帶著全家，匆匆去了袁州邊上韓滂的墳墓祭拜了一下，再攜家眷離開袁州。
在袁州匆匆九個月，躬身篤行的韓愈，留下散文多篇，卻沒有留下任何詩詞。在助理攙扶上了馬車後，韓愈深情地回望了一眼這座城市，眼裡已噙滿淚水。
他沒想到的是，12年前寫的那句“莫以宜春遠，江山多勝遊”，在1200年後依然是這座城市最好的文旅廣告語。
經南昌的贛江，乘船沿贛江北還。
這是韓愈唯獨一次經過南昌，也是離滕王閣最近的一次，但韓愈此刻沒這個心情，也沒打擾老領導王仲舒。
自彭蠡湖到九江，中途稍稍休息了一下，韓愈順道登廬山訪問了一下大哥韓會的好友蕭存故居，然後換船溯長江西上，在鄂州登陸，經安陸、隨州、棗陽、襄陽陸路到達陝南。
四年後，韓愈病逝於長安，享年五十七歲。
參考文獻：
1、高建青《韓愈刺袁行跡考辨》周口師範學院學報 2011年1月
2、張 家 慶《韓愈量移袁州雜議》韓山師範學院學報 2018年8月第39卷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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