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動物:遺棄、流浪、廝殺、死亡

武漢動物:遺棄、流浪、廝殺、死亡

小芝帶著手套、口罩和眼鏡,親手用三層床單包裹了父親的遺體,對他說了最後一句話,“爸爸,我愛你”。將人抬走的時候,母親扯著嗓子哭喊,“是我沒有照顧好你”。

和父親分別不到一個月,再見已是天人永隔。母親也被感染,住進了方艙醫院,再回家見到的可能是兩隻貓的屍體。

小區被封閉、家中或許還殘留著病毒,小芝沒有辦法帶走小貓,不得不放棄。

武漢城內的獨居寵物據保守估計也有數萬只,作為救助留守寵物的志願者和組織者,珊珊和故夢見到過餓死的貓狗,也見證過生命的頑強和努力——斷水斷糧一個月的貓狗還能活著,餓瘋了的小貓撕爛了紗窗,成功越獄。

如果那隻小貓闖入外面的世界,大概也會像武漢街頭的流浪貓狗一樣,廝殺著只為搶奪一口吃食。故夢看到過一個視頻,幾條骨瘦如柴的流浪狗在撕咬、啃食懷孕的小母貓,把狗趕走後,小貓渾身是血幾乎被咬爛。

它們不一定天生就是流浪的貓狗,也可能是被聽信“貓狗可能攜帶新冠病毒”謠言的主人所遺棄,從親近的“愛寵”變成被嫌棄的“異類”。

小倩回家後也成了“異類”,“武漢來的”讓她受到了社區額外的“關照”,“恨不得直接把我帶走隔離”。歸期遙遙無期,兩隻貓昂貴的寄養費用壓得小倩喘不過氣。

努力活著。動物。人。

珊珊用“恐怖”形容上門救助時看到的景象——無處不在的屎尿,發瘋一樣被拆了的家,就像進入了垃圾場。

在漫長的獨居時間裡,小動物狂躁又恐懼,“我一般進門時找不到貓,它們一直處於恐懼狀態,聽到門響就會躲起來,很少有一開門就跑過來或者很開心的”。

因為躲得無影無蹤,一隻瀕死的小貓或許失去了它唯一活下來的機會。珊珊去到它家時,屋裡味道很大,貓砂盆髒得完全無法清洗;食水還有,只是水很髒;所有東西都很亂,床頭櫃被翻倒,抽屜被打開,零食被撕咬;小貓躺在角落裡一動不動,看到珊珊後一下子躲了起來。

“我覺得它肯定生病了”,珊珊本來是受主人之託接走小貓的,找不到它只好作罷,留下了充足的食水,還附帶了全屋的保潔,“不收拾乾淨,小貓會吃垃圾”。

收到求助、問清情況、上門救助,成為2月底以來珊珊每日的工作,和她一起的還有二十多人。他們是武漢民間志願者團隊——“007車隊”分出的救助留守寵物小分隊。

“007車隊”原名“123車隊”,成立於武漢“封城”當日——1月23日,開始時接送醫護人員、運送防疫物資,後來承擔起了幫助居民買菜的任務,到2月底,又分出了兩支小隊,一隊救助孤寡老人,一隊救助留守寵物。

珊珊從車隊成立之初就加入其中,作為土生土長的武漢人,她第一次見到如此空曠的武漢,“路上很空,到處都是’武漢加油’,看著很心酸,我就想跑快一點,幫助一下他們,也是幫助我們自己”。

在她眼中,武漢正在慢慢恢復秩序,醫護人員接送和居民購物問題相繼得到解決後,珊珊轉向了之前被忽略的寵物群體,“人類和病毒抗爭,也不應該犧牲貓狗的性命”。

武漢寵物救助的團隊還有很多,比如“武漢市保護小動物協會”、“武漢土貓同好會”,以及故夢組織的微信幫喂互助群。

故夢說,這是個“完全的民間組織”,有人上門幫喂免費,有人會按距離收一些跑腿費。而故夢的工作就是“協調配對、解決糾紛、提示風險、公告群規”,最開始一天要花費20多個小時處理群內事務。

群裡最重要的一條規則是:幫喂人必須向求助人出示身份證、告知電話號碼,上門過程全程錄像。故夢以為自己會承擔風險,“但感覺還好,互不認識的人進到一個群裡,就這樣信任了陌生人,讓別人去自己家開鎖”,她覺得這種信任很神奇。

開鎖師傅、寵物店主、寵物用品銷售商、寵物醫生,凡是有需要的故夢都拉進了群裡,形成了“一條龍服務”。進群的寵物店被“盤活”,在不能開門營業的日子裡,還可以通過接收寄養、售賣寵物用品維持,不至於落到關店倒閉、遣散動物的地步。

故夢的群短短几天就超過了2000人,她按區域拆分出了數個小群,有商家嗅到了商機想要合作,“我把所有客戶、供應商集結在一起,還是按區域規劃好的,就是一個精準的客戶群”。但故夢拒絕了,她不想把純粹的善事變成商業行為,“我沒有從中牟一分利”。

小芝在決定放棄前猶豫了很久,她不敢讓珊珊冒險上門幫喂,就想著自己回一趟爸媽家,把貓接出來。

一年前,為了工作方便,小芝從漢口搬到了光谷,平時家裡只有父母和兩隻小貓。1月23日,準備回家過年的小芝因為父親“感冒”沒有回去,這對她來說是父母保護下的幸運,也是終生的遺憾——她沒有見到父親最後一面。

從出現感冒症狀到去世,小芝的父親只捱過了6天,沒有被收治住院,也沒有通過核酸檢測得到確診,猝然在家中離世。

“聽到父親去世的消息,有一種家破人亡的感覺,他走的時候一點尊嚴都沒有”。父親的遺體在家中停放了12個小時,殯儀館要求家屬自己消毒、包裹好,最後是穿著防護服的社區醫生和只戴著口罩、手套、普通眼鏡的小芝母女一起處理的遺體。在用三層床單把父親遺體包裹起來的時候,小芝說,“爸爸,我愛你”。

小芝甚至沒有時間悲傷,母親緊接著被感染,求醫無門,幾經輾轉才住進了方艙醫院,家裡的兩隻貓徹底無人照顧了。

“像噩夢一樣,說實話根本顧不上貓,我也很後悔沒有提前安置它們”。小芝去救貓最大的障礙是不能離開她居住的小區,“一聽救貓就說不行,’人都管不過來,何況動物’”。

小芝還在四處想辦法,母親卻堅決要求放棄,“她覺得對不起貓咪,但是更擔心我,她直接說,如果你去接貓咪,我就不治療了”。住院以來,母親的情緒一直處在崩潰的邊緣,自責沒有照顧好丈夫,“我媽根本接受不了,她覺得父親只是出去遛彎,一會兒就回來了”;擔心自己撐不過去,“她同事的老公也去世了,這個病惡化起來很快的”;覺得對不起小貓,“一提貓咪的事情就會哭”。

母親生病一個多月,遲遲未愈,甚至還有惡化的跡象,原本定好的出院時間只能推遲。每推遲一天,小貓存活的幾率就減少一分,得知離開方艙醫院還要去隔離點觀察14天才能回家,小芝母親的情緒更加崩潰——小貓無論如何都撐不到那個時候了。

“武漢的人和動物都太慘了”,小芝最終還是不得不放棄,“我現在都沒辦法看手機裡的照片,看到貓咪的就受不了”。

小倩的貓是幸運的,它們至少不會有生命危險。

按照她原本的計劃,1月21日回老家過年,2月1日就會回到武漢,“如果當時知道疫情這麼嚴重,我肯定會選擇不走,或者把小貓帶回家”。

寄養的費用是一天120元,不包括貓糧和貓砂,一個月下來將近4000元,店主最終優惠到2000元。這對小倩來說仍然是一筆巨大的開支,除此之外她還要支付房貸、租房費,加起來七八千,而原本的工資從三月開始也不再全額髮放,“武漢的企業,其實都挺難熬的”。

雖然壓力巨大,但小倩很慶幸在小區封閉之前,讓一直幫喂的寵物店主接走了小貓,“我覺得這個決定還是挺明智的,這種時候放在家裡,不就是等死嗎”。

不管再怎樣困難,小倩都沒有想過放棄她的兩隻貓,“我從小就喜歡貓,養得久了,它們就像我的孩子”。

“你上門去把我家貓處理了吧,隨便怎麼處理。”

在“寵物也可能感染新冠肺炎”的消息未經證實便被廣泛傳播的第二天,故夢群裡的幫喂人接到了十幾個電話,全都是要求上門“處理”貓狗的。對方說得很隱晦,但幫喂人確定沒有會錯意,所謂“處理”,是指殺掉、拋棄。

1月29日,世界衛生組織在官網回應,“沒有證據顯示貓狗等寵物會感染新型冠狀病毒”。

故夢最生氣的就是遇到不負責任的主人。嫌一個月600塊的寄養費貴,主人直接放棄了他的狗,告訴店主“你自己想怎麼處理怎麼處理吧,或賣或丟或送人,我回頭要是找你要,我都不是人”。進到群裡不諮詢、不求助,直到貓快要餓死了,幫喂人想免費上門救助,卻被主人莫名其妙拒絕,“反正快不行了,就讓它自己餓死算了”。

“可能在封閉小區,或者更早之前,已經有一大部分人放棄了,找到我們的,都還是對生命有敬畏的”,珊珊會竭盡所能地幫助他們,但求問心無愧。

武漢市內的流浪貓狗與之前相比有所增多,其中很多明顯是家養寵物。好心人沒有放棄它們,珊珊看到有人在喂流浪貓,一把貓糧撒出去就會引來十幾只,還有拾荒老人收留了十幾只流浪貓狗,帶著它們住在橋洞。

不管是人還是動物,不管是流浪貓狗還是留守寵物,他們都在用力活著。斷糧一個月的小貓把家裡能吃的都吃了,甚至火鍋底料也沒有放過,狀態還很好;兩隻小貓在家裡相依為命地活了下來,還有了寶寶;治癒出院的主人回到家驚喜地發現餓了一個月的狗狗還活著,圍著他上躥下跳……

故夢因疫情失去了工作,卻因為組織幫喂互助群深入瞭解了寵物行業。疫情過後,她計劃成立一個寵物救助協會,安置流浪貓狗,找人領養,“巧合使我做了這樣的事,產生的蝴蝶效應是我沒預料到的,這是天意”。

小倩在家裡日日工作到深夜,還不忘和店主視頻,看看小貓,“可能女生天生有母愛,貓就像自己的小孩一樣,一天不見就會想”。

小芝的媽媽順利出院,正在隔離點進行觀察,離回家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期待著貓咪身上會有“奇蹟”發生。

相依為命還有了寶寶的小貓迎來了新生,4只小貓活下來了2只。在珊珊發來的視頻中,剛剛出生的小貓擠在貓媽媽身邊,在粉紅色的小窩裡,奶聲奶氣地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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