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人在武漢:抑鬱、妥協與進取

老爺爺死後,姜奇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三天沒出門,老爺爺是他來武漢拍攝紀錄片的跟拍對象,他能感覺到"抑鬱症"在侵蝕自己的肌體,腦袋停了,思緒也轉不動了。

這位獨立紀錄片導演從眼睛和鏡頭裡目睹了生命一點點消逝的痕跡,只能靠"意識"壓下那隻潛藏的"抑鬱症"怪獸。之後,他強迫自己走出了酒店房間的大門,大口呼吸。

"我覺得我離開武漢之後,要自我治癒一段時間,否則真會得抑鬱症。"姜奇說。

作者 | 思想漪

紀錄片人似乎受到了某種召喚,去武漢吧。條件反射式的。

所以,獨立紀錄片人姜奇瞞著父母去了武漢,民間短視頻內容團隊Figure創始人張悅告別兩個兒子,帶著十幾個人去了,一位叫蘭波的文藝片導演,計劃在武漢拍處女作,臨時轉拍紀錄片。

導演周浩和他的團隊在武漢光谷拍攝"聯想復工"的紀錄片,他曾拍過《高三》《大同》等紀錄片;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的導演範儉也來了;圈裡基本上能叫得上名兒的導演們都到武漢了。還有幾位武漢大學生,拿起相機拍攝自己的親人、朋友以及小區。

根據刺蝟公社(ID:ciweigongshe)瞭解,至少有10支團隊在武漢拍攝紀錄片,因為攝影師稀缺,甚至出現一個攝影師同時為4個劇組拍攝的奇景。

但幾乎所有人在抵達武漢之後,才明白,越過"封城"線,抵達只是開始。通向使命召喚之路,註定這是一條充滿抑鬱、妥協與永遠要保持進取心的長路。


抑鬱症來襲


姜奇在得知老爺爺去世那天之後,他三天沒出酒店房間的門。老爺爺是姜奇選擇的跟拍對象。

他感覺他的語言表達能力直線下降,他不想說話,也吃不進去東西。昏暗的房間內,他感覺到了"抑鬱症"正侵蝕自己的肌體,腦袋停了,思緒也轉不動了。

床頭和書桌上躺著兩本書,《瓦爾登湖》和《小王子》,平時他想著帶這兩本可以讓心情平靜下來,但此刻也失效了。

紀錄片人在武漢:抑鬱、妥協與進取

武漢街道一處牆壁上的塗鴉 /姜奇供圖

​就在幾天前,姜奇還幫著老爺爺的家人把他送往醫院。當"收治"消息來的時候,老爺子已經處於彌留狀態,老爺子的家人並不抱希望了。

姜奇是在網絡上聯絡到老爺爺一家的。

1月23日,武漢封城之後,姜奇就覺得應該要去武漢。"在外圍看得很無力,希望能做點什麼"

他在微博以及其他的互聯網平臺到處搜索"武漢疫情"的信息。老爺爺的家人在網絡上發佈了求助信息,他聯絡上對方,提出了跟拍的要求。

在姜奇的描述中,他鏡頭下,老爺爺的女兒跟社區的人扯皮的場景,在對話發生的時候,時間在流逝,死神在收割。

這個獨立紀錄片新人導演,從眼睛和鏡頭裡目睹了生命一點點消逝的痕跡,只能靠"意識"壓下潛藏的"抑鬱症"怪獸。

"我覺得我離開武漢之後,要自我治癒一段時間,否則真會得抑鬱症。"

姜奇說。

1月30日,他以回北京工作的名義,瞞著父母,折道武漢,扎進了疫情、新聞的中心眼。

姜奇住在漢口區,挨著租界區,出門就能望見黃鶴樓和長江大橋。姜奇最後悔的一件事情就是沒有學會開車,這樣的後果就是在武漢,他只能騎共享單車和步行。最長的一次,他緊走慢走,走了6個小時,好在他喜歡徒步,並不會感覺到折磨。

紀錄片人在武漢:抑鬱、妥協與進取

武漢民居旁邊的一株櫻花盛開了 /姜奇供圖

但在拍攝時,還是會遇到一些困難。

姜奇是導演,不是攝影師,在拍攝時,如果不注意,他手中的"單機"會失焦,整個畫面變得模糊。

他不是沒有提前約武漢本地的攝影師,而是攝影師在武漢屬於稀缺資源,姜奇本來約到一位,但攝影師的家人反對其出來工作,姜奇只能自己上手。根據刺蝟公社瞭解,在武漢的紀錄片劇組,出現了1名攝影師為4個劇組同時拍攝的情景。

在這種背景下,Vlog、短視頻以及其他視頻素材變得"炙手可熱"。姜奇告訴刺蝟公社,很多機構和平臺都在重金尋找視頻素材,幾十秒的視頻售價可達幾百元,如果是一個有故事、情節的視頻小樣,甚至賣到兩三萬元。

"沒準,我也會走上賣素材的路。"姜奇開玩笑說。他在武漢待了40多天,每晚住宿花費得三四百元。

姜奇個子矮小,屬於那種長著"人畜無害"的五官。所以,當他以"志願者"的身份去敬老院、去醫院拍攝,也沒人注意這個"小個子"的真實身份——導演。


靠近流浪者


2月24日,武昌區黃鶴樓景區附近某個橋洞下,紀錄片人、媒體記者、Vlog博主與志願者圍著兩位流浪者,旁邊地上擺著溼漉漉的紙殼和被子。流浪者的被子被澆溼了,姜奇和志願者帶來泡麵、小吃和潔淨的被子。

記者在拍照片,一些紀錄片人和Vlog博主在拍視頻。流浪者有點不太高興,過了一會,大家嘩啦走了。只留下兩三位記者和紀錄片導演,其中就有姜奇。

紀錄片人在武漢:抑鬱、妥協與進取

武漢某處地下通道內被澆溼的流浪者衣物 /圖源:網絡

姜奇決定留下來過夜。

"拍攝紀錄片是需要和人建立關係,做紀錄片要有耐心,有耐心等到事情的變化,你要進入核心,而不是片面的,得捕捉到人的情感和一些深處的東西。"姜奇說。

這裡靠著長江,溼氣奇重,加上夜晚低溫,就算披著被子感覺也寒風四侵,四肢麻木。

姜奇請兩位流浪者喝啤酒,他坐在橋洞的一側,面對著兩位大哥,他不稱呼他們為"流浪者",而稱"大哥"。

兩位大哥給了姜奇一床被子,他說他們是好人。其中一位大哥喜歡喝點酒,他在武漢打零工,封城之後,零工沒了,旅館也封了,就算有,住宿價格也承受不住。

"我們是好人,也是沒錢的好人。"打零工的大哥說。

第二天,他從武昌走回漢口,從上午7點多走到中午11點多。回去的時候,他路過一片廢墟地,隔著一堵牆,牆外是關著門的便利店和文化公司,

廢土碎磚上,四五隻流浪狗嬉戲打鬧,他發了一條動態:"那人好像一隻狗。"

回到酒店,姜奇倒頭就睡。

紀錄片人在武漢:抑鬱、妥協與進取

武漢某處的流浪狗 /姜奇供圖

後來,他隱約聽說,因為媒體的報道,在街頭露宿的兩位"大哥"可以去政府安排的地方居住了。

"我很傷心很難過的時候,恰恰是我遇到一些很好的人,很善良的人的時候。

"姜奇說。

姜奇拍了很多人,比如去醫院拍護士,在街上拍環衛工人,拍自己聯絡到的那些普通武漢市民。他的鏡頭裡,人的身影有流動,有靜謐,有慌張,也有愜意。素材每次備份到硬盤,都要三四個小時。

最近一次,他叫上一位朋友幫忙拍攝,拍完後,武漢的天空下起了雨,冬雨陰冷,幾個人沒帶傘,大家披起外套和衝鋒衣,相互間開著玩笑,"多慘"。

天氣朦朦朧朧要黑,幾個人淋著雨,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小跑。像極了落魄的"落湯雞",這與他的宏大野心形成了某種鮮明對比。

他這樣安慰自己:10年後,或許人們再回頭看武漢這件事情的視野,不正取決於自己現在所做的事情嘛?

大多時候,姜奇會和自己跟拍的對象保持聯絡,對方要去住院了,要去隔離了,要出去買藥了——在某個變化的節點上——姜奇會出現在跟拍者的身邊。

紀錄片不就是要記錄變化麼?

可是,這種變化有的時候意味人沒了,就像那位老爺爺,只剩下影像與聲音停在攝像機裡,沒有了體溫。


《在武漢》的爭議與解釋

當Figure創始人張悅在除夕夜做出"去武漢"的決定時,他不會想到,在不久的將來,自己連同作品會陷入巨大的爭議之中。

紀錄片人在武漢:抑鬱、妥協與進取

《在武漢》紀錄片海報 /圖源:公眾號"Figure"

2月26日,紀錄片《在武漢》在bilibili(B站)上線第一集,這是

全網第一部關於武漢"戰疫"的紀錄片。每週更新一集,每集時長約20分鐘。目前已更新4集,第一集《車輪上的生命線》,第二集《這不只是工作》,第三集,《這裡是前線》,第4集《最後一公里》。

這好像是張悅身上自帶的風格。

2008年,張悅還在南方週末當記者,做頭版報道,"512"地震發生之後,報社第一時間把他和同事派到前線。那是他第一次享受飛機頭等艙待遇。在震後兩天,張悅用一整晚通宵寫完了稿子,發給廣州後方。當天,《南方週末》推出號外版,頭版頭條即是張悅的作品《北川,悲傷成川》。

"那可能是《南方週末》歷史上唯一一次號外。"張悅在一次採訪中說。

不過這次,他沒有收穫在傳統媒體時一邊倒的讚譽,反而陷入某種爭論的漩渦。

目前,這部在豆瓣上只得到6.4分,共有1405個人參與打分;而在B站上,超過6000人打分,分數是9.9分。

在豆瓣"《在武漢》小組"裡,點贊最多的評論有說到:"看不到想看的.......這只是潤了色的宣傳片,不是紀錄片"。

甚至就連在武漢的一些獨立紀錄片人,對於這部紀錄片也表現出某種失望。一位紀錄片導演說:"你把所有東西的落腳點落到了'武漢加油'這樣的傾向上,我就會覺得那個東西是外圍的自娛自樂,你是拍給外面的人看的,而不是拍給(武漢)城裡的人看的"。

面對質疑,Figure團隊的一位成員親自下場辯解,"面對一部明顯是真誠創作的作品,為什麼會用到'奴才''歌功頌德'這麼明顯不理性的批評?"

毋寧說失望,不如說是期望。

"人們在現有信息之外,給《在武漢》這樣一部紀錄片太高的期望了,希望得到一切的答案,"一位網友說,"人們對於窺探隱秘與八卦永無止境。"

這位歷經《南方週末》《人物》雜誌的老媒體人深諳公眾心理,當然明白公眾在關心什麼,情緒點在哪裡。

所以,張悅會在朋友圈發"我特別想進武漢的監獄看看",也會關心"孩子",他特別想做一集"疫情下的兒童",他特意聯絡到收留父母都因新冠肺炎去世的孩子,但被收養孩子的志願者拒絕,"對方不想讓孩子承受二次傷害"。

整個團隊16個人,幾乎每個人都要承擔兩三個角色。"我們的司機兼攝影助理兼攝影,我們導演在開車,我們的平面攝影師也在開車"。住宿的賓館搬了三次,剪輯師甚至在街邊上剪輯。

紀錄片人在武漢:抑鬱、妥協與進取

Figure團隊在武漢 /圖源:網絡

根據張悅統計,僅他自己,就進入過7家醫院、方艙和康復驛站,其中6次進入必須"三級防護"的紅區,而他的團隊,這幾個數字早就數不清了。

在Figure團隊內部,剪輯一部時長"15分鐘"的片子,往往需要兩週的時間完成,但《在武漢》,每集20分鐘,需要在5天之內完成拍攝、剪輯、送審。

片子的總編審是B站紀錄片總顧問、資深紀錄片人朱賢亮,樣片傳到他手上,他不會大改。迄今為止,他只提出兩方面的改進:多打(人物介紹)字幕與增加武漢的空鏡。

紀錄片人在武漢:抑鬱、妥協與進取

一些紀錄片圈內人對朱賢亮的反饋 /朱賢亮供圖

"如果我去了,人生地不熟,我不會做得比他們更好。"他說。

這是一部搶時間的紀錄片,朱賢亮說:"不能夠以平常紀錄片的標準來看這部紀錄片,儘管它略顯粗糙,故事線不足,欠缺火候,但疫情之下,能做到這樣,已經非常了不起了。"


Vlog和短視頻時代下的"紀錄片人"


相較於張悅,姜奇不著急出片,沒準要等到一兩年後才會剪出來,沒了平臺與相關合作方的審核壓力,他覺得自己可以放開手去做。

3月3日,《在武漢》第三集《這裡是前線》上線。這集導演阿姣寫了一篇"手記"。她在手記中提到了一個問題,有網友說,"此刻誰站在這裡(武漢),都必須要做有價值的事"。相較於Vlog和短視頻,自己的紀錄片鏡頭的意義在哪裡?阿嬌自問。

紀錄片人在武漢:抑鬱、妥協與進取

《在武漢》第三集《這裡是前線》導演阿姣 /圖源:公眾號"Figure"

這幾乎是每個紀錄片人都會面臨的某種焦慮,"15秒"的世界越來越沖刷著"紀錄片"的邊界。

剪片時,阿姣看到一位放射科醫生說:"人不可以一天不喝奶茶,但我已經一個多月沒喝過奶茶了。"阿姣似乎找到了那個"價值","不要讓任何一個人成為被'防護服'裹挾下的抽象化符號"。

所以,才有《在武漢》很多無聲有力的時刻。

第一集,出租車司機大象去給另外一位志願者送蔬菜和藥品,他把物品放在馬路邊的椅子上,志願者是個小姑娘,嬌小的身軀穿著卡通睡衣睡褲。她提著東西,鞠了一躬,然後三步一歇,在空蕩的街道踱步,消失在鏡頭裡。

第二集,開鎖師傅一邊和戶主視頻,一邊重重地把防盜鎖撬開,餵養獨居多日的小貓小狗。

阿姣進ICU拍攝時,她在白色防護服上寫下:"Be The Voice"

她這樣描寫當時的場景:

"口罩一直往下掉,我只能用牛奶箱上用作提手的繩子將口罩綁在頭上......穿上防護服,帶上護目鏡,我沿著醫院入口處的斜坡走了十幾米,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

’"始終有一團霧氣撞在眼前,我不得不透過水珠間的縫隙來觀察醫院。人的身體真的很神奇,我竟然在醫院裡拍了七八個小時。到最後,我的身體已經麻木,甚至感覺不到五官的存在了。"

Vlog與短視頻以算法取勝的時候,紀錄片的內容深度成為加強堡壘。

紀錄片人在武漢:抑鬱、妥協與進取

張悅在武漢 /圖源:公眾號"Figure"

"太多困擾不足為外人道,好在最初看不到盡頭的這條黑暗隧道前方那個微弱的光點越來越大,越來越亮。"

3月17日,張悅在朋友圈分享了自己"咽拭子核酸檢測"的結果,配了上面一段話。團隊所有人"2019新型冠狀病毒"檢測結果全部為"陰性",一切指標正常,"離一起駛出這條隧道又近了一步"。

當"新冠肺炎"肆虐之際,網絡上一部在2013年推出的紀錄片《非典十年祭》意外得到關注。原來很多人才知道,2003年的"非典"並沒有完全被消滅,10年間偶有感染者,特效藥也沒有研製出來。

"不是人類戰勝了它,而是它放過了人類"。

假如10年之後,我們再次回望"武漢"和這場災難,能看到什麼?

或許,這取決於現在在武漢拍紀錄片的這幫人。

(應訪談者要求,文中姜奇為化名)

刺蝟公社是聚焦內容產業的垂直資訊平臺,關注領域包括互聯網資訊、社交、長視頻、短視頻、音頻、影視文娛、內容創業、二次元等。

商務合作聯繫微信號 | yunlugong

網站 | www.ciweigongshe.net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