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無主義”和“現實主義”交朋友(有劇透劇透)

消失和地震

莉拉有一大段獨白,是城區地震後她怕得魂都掉了,在極度驚恐中和萊農講的。

但今天晚上,我徹底明白了一件事情:即使沒有地震,也有一種溶劑在緩慢起作用,很溫和,但會把一切都消融。因此,拜託了,假如我得罪你,假如我對你說了一些難聽的話,你要捂住耳朵,我不想說這些,但我說了。求求你,不要離開我,我會跌倒起不來的。

地震是什麼,是物質都被震碎,失去邊界,毀滅,重組。

莉拉對萊農在掏心掏肺地表達:這就是界限消失,她甚至把自己和斯特婚姻剛開始的美好和自己對孩子的愛相比較——看似很不同,但實際上無論多美好的東西都會流逝。莉拉看到的世界是不斷流動的、非常不穩定的,可這也是世界的本來面目。

萊農的反應是“驕傲起來”……她認為自己通過腳踏實地的努力安排好了生活,掌控了生活,她相對莉拉產生了優越感。不過這點其實在後來她們老了以後被證明是不可靠的。

這段莉拉的掙扎非常有趣啊!

她看到的世界的本質太難看,太難以接受了——哥哥里諾是醜陋的、每個東西都是沒有邊界會消散的——所以她壯年時期忍不住開始做實驗:

我沒辦法停下來,我要一直做這做那:掩蓋、揭發、加固又忽然拆掉、破壞。

她基於她看到的本質,去控制別人,事實上她也做到了,但她愈發恐懼,因為這隻能證明她一直以來就是對的,世界就是如此。

莉拉無法抑制自己想敘述真相的衝動,但她又知道,自己所說的真相(物質的虛無)對於一個世俗的人來說,簡直就是莫名其妙,甚至是”陰險惡毒“,是”貶低我獲取的成就“。

此時,她還不敢直面”界限消失“,她每次一害怕,就要拖著萊農,讓萊農世俗上的腳踏實地給她安全感,把她從精神世界拽下來一會。這是她”世俗人“的需求在作用:她需要親情、友誼,即便她知道這些都轉瞬即逝。

直到蒂娜的消失。她人生中最美的部分突然就消失了,簡直就是直接逼她承受世俗苦難的極致,把別人到老才會意識到的虛無感戲劇性地凝聚、提前出現。似乎有一個上帝在刺激莉拉,把她最恐懼的東西強塞到她面前,逼她、教會她面對。

晚年她決定像蒂娜一樣消失,這個舉動等於也是放開了萊農,她不會再喊”別離開我“,她所有的世俗上的attachment都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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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了《皮》這本書以後又重新翻了翻《失蹤的孩子》,感覺根本沒什麼必要自己寫評論嘛,我來重整一下原著原文,看莉拉和萊農這個朋友是怎麼交的。

費蘭特金句先鎮個樓,送給所有看書看劇的童鞋:

只有在那些糟糕的小說裡,人們才會想著正確的事情,說著正確的話,事情總有個前因後果,有一些可愛的人和一些可惡的人,有好人和壞人,最後有一個讓人安心的結局。

1,萊農待人的原則

人與人的每種強烈關係都充滿了圈套,假如你希望這種關係得以延續,那你要避免這種圈套……我就是這麼做的。

這段話的出處是:莉拉終於忍不住對萊農說了她自己對蒂娜失蹤的看法(被全景照片所誤,把蒂娜當成萊農的孩子擄走),萊農心神不寧,原因是她發現莉拉這句話是向她展露真心、試圖深入交流的一個嘗試,這讓她開始思考為什麼莉拉給孩子起名為蒂娜(萊農小時候的布娃娃),回想一下,為什麼當年剛起名字的時候萊農居然沒有去想這回事?答案只有一個:萊農雖然一直追著莉拉詢問,可每次莉拉試圖深度交心的時刻,她都會“退縮”。

回顧萊農從小到大的狀態,她確實深信“圈套”一說,對窮出身的孩子而言,人生每一刻都只有一次機會,“如果你犯錯,就會受到懲罰”——如果你沒有展現出最完美的一面,那麼別人就不會愛你,沒有他人的賞識和愛,就不可能改善實際生活、走出貧民窟。因此萊農一直把“自我”藏起來,小心翼翼地迎合周圍有必要迎合的人、渴望誇獎和讚賞。她也漸漸習慣於這種表層的人際交往,如果深入,就會讓她害怕原本“很好的關係”會被破壞。

這就讓萊農始終內心比較冷漠,對周圍保持著客觀的距離,時刻審視。

2,萊農對自己老年身體狀態的評價

……像一具龐大的身體了無生機地躺在那個荒涼的地方……從小到大,我感覺自己和吉耀拉那麼不同,但現在我發現我和她那麼像。莉拉好像沒太關注年老的問題。

萊農很關注身材外貌,莉拉五十歲的時候被她描繪為“比實際年齡老十歲,面紅耳赤,用裙子扇風,我們能看到她的內褲”,而她自己“看起來還挺年輕”。精緻的外表和打扮是萊農走上上流社會後很注重的東西,到年老,她居然覺得自己和吉耀拉差不多。這讓我想起之前她剛剛出了第一本書的時候,吉耀拉拉著她說自己對書裡的東西感同身受、還有一次吉耀拉剛結婚時拖著萊農痛斥米凱萊對莉拉的迷戀,萊農又說“我瞭解這種羞辱,我和吉耀拉比較像”。

吉耀拉某個角度看確實像一個低配版的萊農,別忘了她是和萊農一道升中學的。她能從文字中感受到細膩隱秘的感情,也能夠清醒地思考米凱萊有多混蛋,並且做出“我不恨莉拉”這樣的判斷,可以說有一定思辨能力了。她和萊農同樣面對著“自己最愛的男人瘋狂愛著莉拉”這個問題,而且這兩個男人還都是被莉拉的腦子所吸引,這使她們對自身的精神魅力、身體魅力都產生了懷疑。

好在萊農是個聰明人,後來又見了世面,才有能力掙脫對尼諾的迷戀,吉耀拉就沒那種運氣和智商了,她的精神和身體不斷地消耗在米凱萊身上,和萊農拉開巨大的差距。

可是妙的是,衰老一下子拉掉了兩人之間的鴻溝。老年萊農也不可避免地失去了她精心保養的外貌,相應的自信也隨之流逝。

莉拉最好玩,她打小就沒在意過外貌,反而無知無覺,就跟沒這事兒一樣。

3,萊農對自己作品的評價

我寫的任何東西都沒能經受住時間的考驗。那些順利出版的書取得了小小的成功,讓我幾十年都生活在幻覺裡,讓我覺得自己在做一件非常有意義的工作。但忽然間這個幻覺淡去了,我沒辦法再相信那些作品的重要性。

會不會是莉拉濾鏡讓萊農的自卑病又犯了呢?看看客觀現實:

我的書賣的越來越不好,我失去了出版社的工作。

萊農對自己作品的反思還是比較客觀的。她感到抑鬱的是自己的作品沒有描繪任何東西的本質和真相,因此會過時,會被淘汰。換句話說,她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夠在文學史上留下來,而不只是一個“過氣的暢銷書作家”。結合上面她對自己衰老容顏的惋惜,萊農其實意識到了她這一生追求到手的小名氣、財富、優渥的生活、美貌、纖細的身材都會消失,不管她怎麼做都會消失,而莉拉的“思想”是有流傳價值的、不會被時間所湮沒的,她想要這種東西。

4,莉拉的“全球碳坑”理論

莉拉晚年在研究那不勒斯歷史時搞出一個全球碳坑理論。她之前在給小伊瑪講歷史時總是向孩子展示“暴力和混亂”然後在此基礎上成立了“文明和美”,“文明和美”會被“暴力和混亂”推到,然後循環往復。碳坑理論也差不多,曾經的碳坑是丟人與動物屍體的地方,然後人們在那裡角鬥,暴力後人們會丟來鮮花——她此時舉例子時甚至提到了恩佐小時候拿石頭砸她,事後又送花揪果的事情,莉拉把我們理解的好人和壞人並列(什麼索拉拉呀,帕斯卡來呀),好像她站在很高的地方往下俯視,這些好和壞都變成了小數點後十幾位的數字可以捨去——在碳坑骯髒的遺址上,建了教堂和藏書豐富的修道院。

下面是鮮血,上面是上帝、和平、祈禱和書本。

莉拉覺得,整個星球都像碳坑。可能也正是因為這個理論,萊農認為莉拉是虛無主義的,認為自己這個好朋友太出世,否定了現實的、世俗生活的價值,而忽略世俗生活導致了莉拉一生困苦、無人理解、眾叛親離。於是萊農在聽小伊瑪複述莉拉所教的歷史時很刻意地反駁了莉拉的觀點:

你不應該相信這是一個死循環的世界,一會兒好,一會兒壞,然後又會好起來。我們需要不懈的努力,一步一步腳踏實地,無論周圍發生什麼事情,我們都要小心,不要犯錯誤,因為犯了錯誤是要付出代價的。

在世俗事務上,萊農的“愛惜羽毛”和莉拉的“老孃隨便”態度可見一斑。

5,莉拉到底在乎什麼?

光看前兩季/前兩部書,也能感覺到莉拉追求的東西偏精神層面。她的學習成長過程我就不提了,直接看她老年的狀態。

伊瑪,這裡修建了一切,也破壞了一切。這裡有維蘇威火山,時刻提醒著你:再偉大的人類事業,那些最精美的作品,大火、地震、火山的灰燼還有大海,幾秒時間就會讓它們都化為烏有。

莉拉的這段話讓我想起《百年孤獨》里布恩迪亞一家的祖傳傳統:且做且毀。

晚年莉拉說的話確實有虛無主義的傾向,她多次表明物質終將消逝,但她卻又有很明顯的和虛無主義者不相稱的蓬勃鬥志。莉拉的鬥志針對的不是萊農一直以來瞄準的“名聲、財富、美貌、體面”,而是一種挺奇怪的對所有人、所有東西的悲憫。

所以她好多次表現出對communism的興趣。她在和伊瑪的歷史課描繪里出現了一個庶民:Masaniello,十七世紀那不勒斯一個漁民,引領民眾反抗貴族階層的過度課稅,不僅成功讓總督屈服,給民眾爭取到權益,獲取了“總將軍”的頭銜,他還拒絕了正式受封,希望事後能恢復漁民生活。

一個人,僅僅出於對其他人困難的感同身受,就拼上一切去為他們鬥爭,最後還推掉“受封的榮譽”,這就說明做事的動機很純,不管外部發生什麼事情,他總會這樣做,不為了別人,只為了“自己想要”。

“現實世界猶如碳坑,無論你做什麼或許都不會有什麼大改變”=不給予“受封的榮耀”。

莉拉似乎在晚年一邊認可了世界的虛無,另一邊又覺得這件事並不影響她對那不勒斯的熱愛。所以她能不能“理順城區”、城區的人是不是尊敬她愛戴她都和她的鬥志沒有關係,不管有沒有結果,她還是“和周圍人打著招呼”、“手勢似乎能劈開街道樓房”。

曾經她非常害怕界限消失。界限消失在我看來其實是她清晰地看到“世界是個碳坑”的時刻,每一個物質都失去了形狀,那是因為它們本來都是虛無的,經不起時間考驗的。莉拉害怕世界如果真是這樣,那她無論做什麼都無濟於事,她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呢?

晚年她失去蒂娜,在重新開始對那不勒斯的學習後,似乎拐著彎地想通了這點,就憑她如此熱烈積極地講述碳坑理論,就知道她不怎麼害怕界限消失了,以至於最後,她把自己都消失了。

一個害怕界限消失的人,消失了自己。

6,萊農和莉拉一樣嗎?

很顯然,萊農的“腳踏實地、不犯錯誤”和莉拉的“鬥志”並不很一樣。萊農比較像普通正常人,腳踏實地的直接目的是衝著效果去的,如果“腳踏實地不犯錯誤”不能給她的生活帶來好處,她立即會拋棄這條規則。莉拉的“鬥志”卻是完全獨立於任何東西的,誰都不能改變她,這就比較抽象了,猶如一種精神準則或者象徵,現實生活很難找出這種人來。

7,歸還的娃娃

說了一通,我始終覺得,莉拉的整個思路都非常抽象,幾乎就像是萊農這個人花了一輩子自我審視,看著心裡的“小天使”和“小惡魔”打了一輩子架,把“小天使”的核心重組了一番,添了點菸火氣,擇到一邊,就成了莉拉。

於是在書的進度條終於走到最後一頁的時候,萊農從收到的娃娃身上看到了莉拉形象的真正凸顯,這種價值正是她所尋找的,甚至無需紙筆記錄,就能跨越時間。世俗和精神的匯聚,就是她們同時放手,得到自由和解脫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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