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疫思痛錄】著名學者唐翼明:方方是最出色的“戰地記者”

【大疫思痛錄】著名學者唐翼明:方方是最出色的“戰地記者”

唐翼明 馬國川 川上人曰 5天前

川上人曰:

“中國的知識分子,怎麼能夠在這樣的事情上沒有自己的立場,沒有自己的看法,不敢說話呢?”唐翼明先生說,這次疫情不僅僅是一次公共衛生危機,其背後還有更深刻的社會原因



唐翼明,華中師範大學國學院院長,著名魏晉文化史專家、書法家

唐翼明:方方是最出色的“戰地記者”

“緊張恐懼,惶惶不安,是我的深切感受”,回顧武漢封城以來的四十多天,78歲的華中師範大學國學院院長唐翼明說,“沒有想到這個年紀,居然碰到這麼一場災難,所以感慨非常多。”

1949年江山鼎革,父母倉皇赴臺,年僅7歲的唐翼明和弟弟妹妹留在大陸,從此經歷了無數磨難。直到1978年,曾因出身而被排拒在大學校門外的唐翼明考上武漢大學,成為改革開放後第一批研究生。

八十年代,唐翼明赴美留學,追隨著名學者夏志清研究中國文學。而後赴臺灣服侍雙親(他的父親曾任蔣經國內閣的“考選部”部長),同時在中國文化大學任教,成為大陸去臺灣的第一個教授。2009年退休後,唐翼明回到熟悉的武漢定居。

在接受採訪時,這位著名學者講述了自己印象最深的事情。他高度評價作家方方的“武漢日記”,稱讚她是“最出色的戰地記者”。

唐翼明認為,這次大疫不僅僅是一次公共衛生危機,“其背後還有更深刻的社會原因,否則不會發展到如此嚴重、如此慘烈。”

唐翼明呼籲正確理解“多難興邦”,多從制度上反思和改進,“希望有越來越多的人像方方那樣,敢於說真話,這樣國家才有希望。”

“沒有想到這個年紀,居然能碰到這麼一場災難”

馬國川:您是什麼時候注意到疫情的,有什麼切身感受?

唐翼明:早在去年12月下旬,社會上就開始有傳聞。到元旦華南海鮮市場封閉時,大家就覺得有問題了,不然不會把一個市場封掉的。不過,由於沒有明確的信息,當時絕大多數人沒有覺得問題有多嚴重。我照樣每天去游泳,游泳的人也挺多。

1月份10號以後,各種各樣的傳聞讓我警惕起來。1月20日鍾南山出來說,“肯定人傳人”,建議封城,我馬上認識到問題一定非常嚴重,美國一些關於傳染病的大片不就是把某個地方封起來嗎?我馬上打電話給我家阿姨,勸她和家人趕快開車趕回老家蘄春,不走就怕來不及了。他們當夜順利回到老家,第三天,也就是1月23日正式封城的消息傳來,我心裡真的害怕起來。什麼信息都沒有,不知道形勢究竟會發展到什麼程度。緊張恐懼,惶惶不安,是我的深切感受。

馬國川:您這一生中,這種惶惶然的心情是第一次嗎?

唐翼明:“文革”開始那年我才24歲,一夜之間突然成了“反革命”。我記得很清楚,那天中午我正在監督學生睡覺,突然有人叫我到校長那裡去。走出教室,走廊裡面全都是關於我的大字報。昨天的學生和同事,轉眼成了自己的敵人,開批鬥會。可能是當年比較年輕,只覺得事情太荒誕,沒有這次這麼恐懼。總而言之,聽到封城的消息,尤其是真正封城之後,人們都恐慌起來。

馬國川:在信息發達的現代社會,人們之所以恐慌不安,很大原因是因為沒有信息。

唐翼明:這是最大的問題。疫情在專家圈子裡已經傳了一個多月,我們卻被矇在鼓裡。突然變得如此嚴重,誰也沒有想到,心裡沒有底。從前流行病是有過的,但是一千萬人口的大城市被封城,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現代城市交通這麼發達,人口這麼多,事務那麼繁忙,突然被凍結起來了,恐怖之情難以形容。

馬國川:最近40多天主要是在做什麼?是在做一些研究,還是主要關注疫情呢?

唐翼明:主要是關注疫情,很多時間看手機。本來有一個寫作計劃,但是靜不下來。我喜歡書法,差不多每天都寫字,既代替游泳,也藉此抒發自己的感情。同時不得不思考一些問題。

我是1942年出生的,今年78歲了,一生見到的中國波瀾起伏、波譎雲詭。內戰末期父母去臺灣,我被丟在伯父家裡,親眼看到土地改革是怎麼進行的。高中畢業,雖然是武漢市的高考狀元,因為出身不好,不能上大學,母校把我留下來當老師。不久“文革”來了,一個晚上變成反革命。改革開放後,我考上第一批研究生,然後到美國留學,在臺灣的大學任教。退休回到武漢,十幾年來武漢發展非常迅速,這也是我這一輩子當中心情舒暢、生活安定的十來年。沒有想到這個年紀,居然碰到這麼一場災難,所以感慨非常多。

【大疫思痛錄】著名學者唐翼明:方方是最出色的“戰地記者”


難以磨滅的永遠記憶

馬國川:您是從事歷史文化研究的,其實在中國歷史上,瘟疫一直是史不絕書。

唐翼明:是的。我翻閱《後漢書》的“五行志”,發現漢末一百年間,大的流行病有10次。建安22年,也就是公元217年的一場大瘟疫,奪去了“建安七子”中5人的生命。王粲的《七哀詩》說“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曹操的詩裡也寫過“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可見慘烈之極。人民輾轉溝壑,沒有任何辦法。近代以來才有了各種各樣的應對之策,但是“圍城”沒有先例。

馬國川:身在大疫重災區,您40多天禁足家裡,有哪些事情印象深刻?

唐翼明:第一件事,就是李文亮醫生的死。這是第一個犧牲的醫生,也是最早發出警示的“吹哨人”。噩耗傳來,哀痛至深。

第二件事,疫情中底層老百姓的悲慘遭遇,給我情感上很大沖擊。我自己認識的人雖然沒有直接死於大疫的,但是有些人因為其它病得不到治療而死。至於在手機裡瞭解的人間慘劇,就太多了。印象最深的就是湖北電影製片廠導演常凱的“滅門之災”:他父母、姐姐先後感染,無法住院治療而死,他本人也染病去世。他的遺書說:“我這一生為子盡孝,為父盡責,為夫愛妻,為人盡誠!永別了,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一個有名氣的人尚且如此,那些底層老百姓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應”啊。在開始統計之前的若干天裡死了多少,多少人直接從家裡拖到火化場去。

馬國川:在疫情初期,整個武漢市慌了手腳,應對非常糟糕,資源極為缺乏,才釀成諸多人間慘劇。

唐翼明:第三件事,大量醫務人員的感染。像李文亮大夫所在的武漢中心醫院,是最早擠滿病人的地方,有兩百多個醫務人員被感染。這麼多醫務人員為了救治他人而成排倒下,真是慘烈。

這幾件事,將成為我難以磨滅的永遠記憶。

馬國川:這場公共衛生危機對政府也是一次嚴峻考驗。在政府舉措方面,有哪些事情印象深刻?

唐翼明:有這麼幾件事,第一件就是封城。我認為,對這一次大疫來講,封城是必要的,如果沒有這個舉動,還不知道疫情會發展到什麼地步。史無前例,希望以後別再發生。

第二件事,建立方艙醫院。武漢開始那麼忙亂糟糕,因為醫療設備供應不上。方艙醫院的建立極大改善了疫情,以後可以作為一種經驗。

第三件事,就是“全收全治”。早期做不到,後來方艙醫院建了十幾所,又換了領導班子,中央提出所有“四類人”全收全治,否則根本沒有辦法控制病情。

第四件事,就是“幹部下沉”,那麼多機關幹部下沉到社區,進行管理,提供服務,我自己也是受益者。

方方是最出色的“戰地記者”

馬國川:在這次大疫中,無數人閱讀作家方方的“武漢日記”,成為一個獨特的社會現象。您認識方方本人嗎?

唐翼明:我很早就認識方方,她的修養、文筆、審美趣味和思想深度都非常好。我在臺灣教過大陸當代文學,方方和池莉是重要流派“新寫實主義”的代表性作家。方方的小說寫得非常好,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成名作《風景》。在臺灣讀到後大吃一驚,這不就是我生活過的地方和熟悉的人嗎?

我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看方方寫的“武漢日記”,然後轉發到朋友圈。“武漢日記”記錄了底層人的悲慘生活,武漢市人人爭讀,老百姓都是讚不絕口。甚至有朋友說,下次諾貝爾獎應該頒給方方。

馬國川:作為一個評論家,您認為方方日記為什麼如此受歡迎呢?

唐翼明:一句話,講真話。她並沒有在藝術性上多下功夫,就是很平實的記錄。有人指責說,方方道聽途說,自己又沒有去什麼危險地方。還有比武漢更危險的地方?我們這些人就在戰場上,方方就是最出色的戰地記者。我們聽到的都是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事,活生生的悲劇呀。問題是你有沒有膽量正視,願不願意正視,願不願意如實的寫下來。方方做到了,我要向她致敬!

馬國川:更值得深思和追問的是,為什麼這樣一個講真話的日記被大家看得這麼珍貴?

唐翼明:就是因為真話太少,假話太多。這場疫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去年12月份國外都已經知道的事情,直到1月中旬湖北省“兩會”結束,鍾南山院士來到武漢,才把蓋子揭開?中間整整損失了20多天的寶貴時間,如果早在12月份就採取積極措施,何至於封城呢?當初是星星之火,可以輕易撲滅,錯失時機,才造成燎原之勢。

馬國川:如果覆盤整個疫情的過程,本來有很多時間窗口。“封城”實在是不得已之舉,也是代價最大的。

唐翼明:國家衛健委先後派了三個專家組,為什麼調查不清楚?調查組也到武漢市中心醫院,難道不知道有醫生護士感染?是專家組官僚主義,不肯深入調查,還是有人故意隱瞞?如果及早處置,可能只封一兩個醫院、一兩個社區就夠了。可是最後發展到要封整個武漢市,而且實際上是整個湖北省六千多萬人被封起來。人們生命財產的損失不可估量,這是不可饒恕的呀。一定要調查清楚,一定要把賬算清楚。

凡是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知識分子,怎麼能夠在這樣的事情上沒有自己的立場,沒有自己的看法,不敢說話呢?

【大疫思痛錄】著名學者唐翼明:方方是最出色的“戰地記者”


危機背後的社會原因

唐翼明:這次疫情不僅僅是一次公共衛生危機,其背後還有更深刻的社會原因,否則不會發展到如此嚴重、如此慘烈。

馬國川:社會原因主要是什麼?

唐翼明:首先就是信任危機。古聖先賢就強調“信”。有一次學生問孔子怎麼搞政治,孔子說了六個字“足食,足兵,民信”,最重要的“民信”,“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意思是,餓死人是從古以來就有的,可是政府得不到老百姓信任就完蛋了。如果不管政府講什麼,老百姓都要打問號,這就是“塔西佗陷阱”,假話無人相信,真話也沒人相信。為什麼方方的日記那麼受歡迎?就是因為她講真話,因為不講真話、“上下相蒙”已經成為普遍的社會風氣。

馬國川:1962年毛澤東在中央工作會議上就說過,“讓人說真話,天塌不下來”。可是現實中,說真話太難了。

唐翼明:這導致人和人之間缺乏基本的信任。現在一些人連基本事實都不承認,上來就是大道理。像這次病毒來自美國等傳言,純粹是胡說八道,沒有任何根據。批評他們,反而被他們指責不愛國,是漢奸。可悲的是,很多人並不見得是沒有受過教育,也不見得是沒有讀過書,但就是沒有辦法和他們溝通。

馬國川:難怪易中天先生說,只要能堅守常識,就已經了不起了。

唐翼明:我同意老同學易中天的話,守住底線就夠了。講實話那麼困難,講真話那麼困難,這怎麼得了?這是真正的社會危機。

另外一個社會危機,是人們沒有敬畏之心。這也是人類的危機。最近兩百年來,科學發展太快,物質增加太快,人成為一種很傲慢的動物,不再敬畏上天,不再敬畏神。中國人以前也是有敬畏之心的。至少在夏商的時候,中國人相信“上帝”,周朝以後信神的風氣才慢慢削弱下來。雖然孔子說“敬鬼神而遠之”,其實他內心是有一個敬畏對象的,就是“天”。中國人對天地、對大自然是敬畏的。

馬國川:那麼,人類不再敬畏的思想根源來自哪裡?

唐翼明:這種思想發源於西方,可以歸納為兩支:一支是要改造自然。科學越來越發達,人類真的以為自己可以征服自然、改造自然。實際上是很可笑的,因為人只不過是自然當中一個微粒,怎麼可能改造整個大自然呢?另一支,要改造人性。認為人性是可以改造的,自私自利是可以改造的,要造就“一代新人”,等等。這兩股極端思潮如果不得到醫治,將來人類就會毀滅。物理學家霍金在生前特別警告不要跟外星人接觸,甚至說:“人類最多還有兩百年。”

馬國川:這些思潮在中國影響也非常大,改造自然、造就新人至今仍然是主流思想。

唐翼明:這股思潮席捲世界二百年,二十世紀以來又被激進革命主義推到了極端,到了我們這裡就更加不得了了。對祖宗,對鬼神,對天地,對聖賢,完全沒有尊重,沒有敬畏之心。心中失去敬畏之心,就沒有底線了。反正沒有報應,反正沒有來世,反正沒有神明,“我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這是一個很大的社會危機。

馬國川:但是也要特別警惕,現在一些人借批判西方思潮,推出中國傳統文化,通過傳統來束縛人心。

唐翼明:我始終認為,要尊重傳統,並不要全盤繼承。中國傳統文化有兩大支,一個是以孔孟為代表的,講仁義道德;一支是以商鞅韓非為代表的,公開提出愚民、弱民,明目張膽的維持君王權力,鼓勵君王搞陰謀詭計。這一套是中國文化最黑暗的一面,一定要警惕。

正確理解“多難興邦”

馬國川:疫情期間,一些醜陋的社會現象被指責為中國固有的“國民性”。在您看來,存在所謂的“國民性”嗎?

唐翼明:對於發生在社會上的各種醜惡現象,我不想指責什麼“國民性”。中國人形成這樣一種精神狀況,其實本來並非如此。上世紀40年代,著名評論家胡風先生在繼承了魯迅的傳統,對國民性進行了更加深入的探索,指出“人民隨時隨地都潛伏著或擴展著幾千年的精神奴役的創傷”。“精神奴役的創傷”對於理解一些醜陋的社會現象很有幫助,我們應該沿著這樣的思路去探索,國民的“精神奴役的創傷”到底是怎麼形成的?

馬國川:在應對疫情上,一些官員身上也反映出責任心差、行動能力不強等問題。

唐翼明:我們國家現在有很多奇怪現象。許多官員眼睛都盯著上級,上級發話才敢動。可是又不敢講真話,報喜不報憂。出了事,卻找不到責任人,好像誰都沒有做錯。我們不能停留在道德譴責上,而應該通過制度改進,讓官員勇於負責,不能不負責。

馬國川:每次災難之後,“多難興邦”都會被引用。作為一名傳統文化的研究者,您怎麼理解“多難興邦”呢?

唐翼明:“多難興邦”是古聖先賢留下來的一句極好的話,但要補充的是,多難興邦不是必然的。如果不能夠很好的反思“難”,不去追查“難”是怎麼造成的,不追問“難”是不是不可避免,也不思考為了克服“難”是不是一定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那就未見得能夠興邦,反而可能傷邦,乃至喪邦。

這樣的傳染性流行病肯定不是最後一次。從SRAS到這裡也只有17年。21世紀全世界最大的傳染病一共只有5場,我們就有2場。如果不進行必要的反思,不在制度上補救,下次來了可能更慘。所以要重新審視制度,包括預警系統、信息發佈、醫療設施、防控設備、社會力量等,都應該建立常規有效的制度。

馬國川:作為一個學者,您對於未來有什麼期待?

唐翼明:能夠把問題看清楚的人不多,敢於說出來的更少,這是難以令人樂觀的地方。希望有越來越多的人像方方那樣,敢於說真話,這樣國家才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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