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外之物
一夜醒來，州府數據說，全州確診病例比前日增加 1769個，確診總數破四千；其中紐約市增加 1129例，總確診人數為 2469例。這是檢測擴大的必然結果，也證明儘早、及時「居家隔離」、減少傳播，是正確的決定。身邊並未出現因這些數字上升而發生的驚慌，反而，很多關注來自國內，真誠地替紐約人擔憂；也有一波一波假消息傳來，製造一個某些人希望的美國和紐約。
美國從上而下動員起來了。我覺得美國開始按戰時狀態部署，雖然戰役不會像好萊塢大片，出現奇蹟，但我們每個人既是這部劇情片中的演員，就該有勝利的意願和意志。
今年初，和黃永鋼教授合作撰寫多年的一本書《解語落花》出版了。這本書的主要內容，是如何在美國高等院校講授以中國思想文化為內容的核心課程。為了寫作構架，我們也閱讀了學者徐賁的著作《閱讀經典：美國大學的人文教育》。前天我再次翻閱，讀了其中一篇，覺得和今年以來因為疫情而發生的有些事，可以比較，引起一點思考。
這一篇的題目是：胡安娜「給菲洛蒂亞修女的回信」，——辯解與道歉。說的是，18世紀的一位墨西哥修女胡安娜·克魯茲也是一位家學淵源深厚的「知識青年」「文學青年」。她寫詩，戲劇、散文，發表後獲得很大影響，尤其是她的抒情詩。因為修女的身分，她被教會訓誡。一位主教地位的神父，指責，「胡安娜的文學寫作破壞了修女應守護的天主教的教規」（按照時下的說法是，破壞了和諧）。胡安娜面對強大的壓制，教會的條規，不得不低頭，寫了這一封「答覆」，向教會「道歉」。
訓誡、規則、壓力、認錯、道歉，這些18世紀發生在一個修女身上的事，就像一面鏡子，雖然間隔時空，卻依然會發生在21世紀。因為，制度和個人的關係，是人類的恆久命題，尋找答案的途徑和結果，可謂誕生了不同的人類文明。
在「答覆」中，胡安娜表達了對於教會的恭敬，在道歉的言語中，隱藏了申辯。她說，寫詩的才華是神賦予的，她在聽從神在她身上有待實現的召喚，發表作品是神的一種祝福（blessing)。原來，她至少還有辯解的權利，還能使用一種婉轉巧妙的方式，替自己辯護。相比之下，21世紀一個有醫學學位的專業人士，只能在印好的訓誡書上，寫三個字：能。明白。然後在這三個字上，在自己的簽名上，摁下三個暗紅色的手印。人類社會的進步，被三個手印打回了幾百年。
也巧了，今天的新聞，是國家級的調查組作出了結論，訓誡書被撤銷了。這個時間選得很好，因為另外一條新聞說，武漢和全國新確診發病清零了。春暖花開，清明將至。在春風中燒了紙錢，一切就從頭開始了。
前天，嚴力發來一張新作（也是這篇的封面圖）。畫面上，一個頭把自己藏在身體裡面，臉躲在口罩之後。嚴力為這張畫於疫情時刻的作品取名「身外之物」。他說，人縮在自己創造的身外之物裡面。我仔細看畫，頭沒有了，縮成了脖子；那衣服上是無數的紅蘋果，胸前是兩個銀灰色的大蘋果。脖子上還掛了一根很粗的項煉。那麼，這是沒有頭腦的人，思想被飲食和慾望代替了。而且，蘋果意味著什麼呢？身外之物，卻最能誘惑內心，嚴力說：「當你用價值觀決定好惡時，就看不上大部分因利益取捨的世俗生活者了，前者考慮生存的質量，後者倖存在慾望的支配裡。」
不禁想起了《聖經》中禁果的隱喻。維基百科說：「《聖經》中並無明言禁果是什麼水果。在西歐，人們通常認為禁果是蘋果。因為拉丁文的mălum意為邪惡，而希臘文的μῆλον則意為蘋果，所以人們將其相連接。」 夏娃和亞當先後吃了禁果（蘋果），具備了分辨善惡的能力。但兩千多年來，人類一方面取得文明的進步，另一方面，很難說知識的能力伴隨著善惡道德的同步。身體被蘋果裝飾得越多，人越是為慾望所佔據，縮退也越厲害。在和平的年代，這種躲避和縮退，未必明顯。但在不尋常的日子呢？比如新冠病毒疫情的壓力之下，這種思想的退化和精神的萎縮，是否更加明顯？我想，訓誡書是，我們在紐約，疫情下的生活，物質與精神，也有許多不一樣的故事在發生吧？請朋友能一起來聊聊嚴力的這幅畫，聊聊「身外之物」吧！
就在我眼前晃動無數蘋果的時候，嚴力又傳了一張新作給我：
嚴力說，這是宅在家裡的感覺。嚴力的作品，一般色彩濃厚而鮮豔，這類純粹黑白的，不多。當然，疫情下的宅，肯定要宅出寒冬的，星月照著的，也是枯樹和冰雪。封閉的窗口裡才是宅著的人，而他的願望，可能是如那鳥、那白鴿。正因為是人的盼望，他還給鳥生出了兩雙腳。雖然灰暗慘澹，但誰說飛翔不會實現呢，且不說宅總要出的，即使宅在屋裡，思想早就迫不及待要飛起來了！
2020.3.19
邱辛曄，生於上海，移居美國三十年。復旦大學中文系畢業，古典文學專業碩士。曾任上海三聯書店編輯。留學美國後獲多種學位。
現從事公共圖書館管理與服務，擔任皇后公共圖書館系統中法拉盛圖書館副館長。紐約華人作家筆會副會長，法拉盛詩歌節執行委員，北美書法家協會理事。在中國大陸、臺灣和美國出版了近十種著作，包括個人詩集《深洞》。曾獲美國國會眾議員和紐約市議會、紐約市主計長等頒發的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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