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這好傢伙,何時我也覺它不錯

人到中年,容易失眠。

不是因為現實生活所引起的焦慮,當然現實生活也讓人疲於應對,但現實生活中所發生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是現在進行時,急風暴雨一樣兜頭撲下來的進行時,根本來不及思考。

焦慮是因為思考而引起的。焦慮,是因為還沒有發生但料定會發生的事情。恐懼也是如此。

六歲的時候,我家搬家了。一家四口,從一間十平米的職工宿舍,搬到了單位新蓋的福利房。房子建在縣城西邊的小山上。都是普通的平瓦房。我家的房子就在山腳往上一點。房前是一片野棗樹林,房後是往上延伸的山坡,山坡上還各依地勢,安放著幾戶人家。再往後,有一個小型的解放戰爭烈士墓群——這裡後來成為孩子們的遊樂場。我們站在墳頭,扮演電影裡的革命烈士,“砰砰”,殘忍的敵人開槍了,我們高喊口號,捂住胸口,用各種姿勢倒下去。倒在柔軟的草地上,捨不得爬起來,青草和泥土的氣味教人快樂無比。

搬家的前一個禮拜天,單位裡分到了房子的人們,結伴去看房子。人來了以後,房子就一間間被點亮了。每一間房子都很大,白得刺目的水泥牆壁從地面往上升,消失在房梁深處,又從那裡,順著電線垂吊下來白熾燈泡,燈光明亮,使四周的夜越發濃黑,夜風和蟲子的鳴叫聲都停下來了,只有這幾間屋子裡是光明的,和喧鬧的。燈光和人聲,快樂地膨脹著,從打開的門窗裡溢出去……

將要成為我們“家”的房屋,此刻就像一隻懷揣珍珠的河蚌,在黑夜的中心散發著瑩潤的光。讓人渾然不覺它所處環境的荒僻。

大人們每個房間都去查看,摸一摸牆壁,檢查窗戶,各處敲叩。屋子裡忽然沒有人了。只剩下我,獨自站在那裡,望著頭頂上的電燈泡,莫名地被它迷住了心竅。它孤零零的,高懸在我不能企及的地方,散發出那麼強烈的光亮。它讓這間屋子顯得更空曠了。腳步聲和笑語聲,依舊從住宅各處傳來,卻聽不真切了,彷彿人在水下聽著岸上的聲音。

一根針不知從哪裡來,剌破了童年意識的混沌。我突然感覺到了一個無比銳利和清晰的事實:我在活著。那麼,“好多年以後,我會在哪裡?我會記得現在的事嗎?”這些疑問,將我釘在了那個仰望的姿勢上:“是的,人都是要死的。”

關於喪失、關於死亡的恐懼,關於時間流逝的焦慮,從那時候起,就紮根於身體裡了。

時光飛逝,我成了一個平庸的人。平庸的中年人,體力與精神都在走下坡路,在這個生活節奏和壓力都在加速度的現實世界裡,不堪重負是經常性的。辭職後的這些年,收入不穩定,沒有福利保障,做一日得一日食,像只走地雞一樣疲於奔命,當然也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但我為之焦慮不安的,並不是這些。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面對,那就是——“生而為人”的事。

用佛家現成的話來說就是:生老病死,有情皆苦。人生實苦,不分國界,不分膚色人種,不分貧富貴賤,人身上那些本質性的東西,人的根本性命運,並不會有所不同。

生命,正在流逝,你愛的和愛你的人,你珍視的一切,都將消失,永遠不再。只有人類才能明確地意識到這一點,併為之迷茫、痛苦……怎麼說呢,這才是真正不得了的大事件啊!

想一想,生命在宇宙洪荒中出現,已經不可思議。地球也許是宇宙中唯一擁有生命的星體。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體中,只有人類才擁有思想,痛苦的時候會哭泣,歡樂的時候會笑,為會了他人而哭而笑,會創造音樂,會繪畫,會寫詩,會奇思妙想,會製作出許多精密好玩的物件。人每次射精的精子總數大約在四億到六億個。精子們昂揚出征,十次裡頭,難得有一次不是受騙上當,誤入歧途。終於走對了路,其中又只有這麼一顆,才能衝破女方體內的重重生物屏障,去和卵子組合,然後要躲開流產、停胎的風險,無染色體缺失,無發育異常,不早產,不難產,出生成一個健健康康的小嬰兒。

不管成為了什麼樣平庸的人,屬於他的“生命”,都不是平庸的。每個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每個人的自我意識,都是獨一無二的,絕無可能與他人共享。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仗要打。一個人來到世上,一頭被拋進他自己的命運中去,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大家都一樣,卻誰也不能代替誰。明明已經是全球化的時代,肉身距離那麼近,人與人的心靈,卻仍然像島嶼與島嶼隔絕在茫茫的海上一樣,只能各自在霧與浪裡點亮燈塔,可以相望,永遠無法泅渡,直到燈塔熄滅。

對於個體的人,再平凡短促的一生,這其中發生的一切,不都夠得上驚濤駭浪嗎?一個人想泅渡過這生命的海,其難度,絕不亞於讓艦群做一次星際躍遷吧?

所以我覺得,再平庸的人,都有他自己要征服的星辰大海。再偉大的人,也終有一日,將不得不面對自己的渺小。即使是橫掃六合的秦始皇,“天下人敢怒不敢言”的帝王,也曾在最後的時刻,為生命的無常而戰慄。區區的民婦孟姜女,卻把萬里長城哭倒了,她心裡的熱愛、悲傷、思念、憤恨……這人類獨有的熾熱情感,難道不比“世界幾大奇蹟”之類死物更具有價值嗎?

我覺得是更有價值的。我愛這心裡懷著哭倒長城願望的、平凡渺小的孟姜女,儘管她並沒有真的哭倒長城。哭泣提醒著生命個體鮮活的存在,和必將在生命中到來的苦痛,和麵對這苦痛我們能夠爆發出怎樣的精神力——

同樣的,焦慮,恐懼,它們讓人不得不正視自我,和直視生命。列夫·托夫斯泰在他晚年的日記中寫道:“只是徒然不假思索地想起死是不必要的。重要的是正視它:認識並接受死在一步步接近我們的事實,卻又能平安、喜悅地活下去。”

怎樣平安、喜悅地活下去呢,他的答案是:“去生活”。去生活,而不是為了去“成就”。“他一輩子一事無成。”“我今天什麼事也沒有做……”怎麼!您不是生活過來了嗎?這不僅是最基本的活動,而且也是我們的諸活動中最有光彩的。”法國作家蒙田也說過相類似的話:“我比別人多享受到一倍的生活。因為生活樂趣的大小是隨我們對生活的關心程度而定的。”

專注於生活本身,生活是值得的。

每週三天,雷打不動,我要坐公交穿過城市,到另一頭去看望父母,路上看到白玉蘭開了、薔薇花開了,然後是桂花香,楓葉紅,臘梅黃,一年過去了。每次敲開那扇門,看到因為經常見到所以並沒有覺得變得更蒼老的父母的臉,心裡特別開心,還有一種溫柔的哀傷,讓人不禁語氣變得彆扭起來:“怎麼,今天沒有到外面亂跑吧?”“蘋果要記得每天都吃一整個!”

立春的那天,修剪月季的枝條,用三角鏟翻動花盆中的泥土,讓它們變得鬆軟,然後埋下黑色的羊糞顆粒。扶著痠痛的腰站起來,打量茶花與紅梅的花苞,想起曾經讀過的一些關於園丁的詩和小說。

梅雨季,從外面走回家,雨水總會從傘尖滴到地板上,鞋把泥土帶進來,看著地上混成一小片的泥水,與其說渾濁,不如說是半透亮的,反射著從窗戶那邊射進來的天光。打開窗子,涼溼的空氣進來,帶著讓人捉摸不定的梔子花香。這樣的時刻,應該坐下來,什麼也不做,只聽時間在牆上的掛鐘裡一分一秒地走去。

站在路邊等車,偷聽路人的交談。激憤地與伴侶爭吵,又和好了。

突然來了勁頭,毫無理由地做一頓豐盛的飯。陽光很好的下午,不出門,釘在廚房裡咬牙切齒地打發全蛋液,不鏽鋼盆在掌中溜溜轉,柔黃色的雲朵,在盆中緩緩升起。沒來得及吃完的菜薹,一夜之間,就在窗臺上開了小小的花。

假裝手機沒電了,收不到微信。在沙發上躺一整天。偶爾伸手去拽一下貓的尾巴,在它經過的時候。

一事無成、乏善所陳的日子,我沒覺得它是白白過去的。是特地停下來,細細品嚐事物的滋味,是端起小瓶子,一點一滴,敝帚自珍地收集著生活。就算有一天,世界變了模樣,世界沒有變得更好——我們這一代人,生於和平,長於變革,儘管多有不如意和抱怨,但和我們飽經患難的父、祖輩們相比,實在算不得什麼。正該暗自慶幸,又何德何能,居然以為能夠隨隨便便,就能免於祖輩們的境遇?

但生而為人的感覺,生活的滋味,是我自己的,誰也搶不走。我的小瓶子中,裝載的事物越多,討厭的東西,就越不容易擠得進來吧?要盡力地不讓它們擠進來。

我最愛的契訶夫,寫過一個故事:

一個饕餮者,無所用心的小官僚,在吃晚飯。面對滿案佳餚,他忍耐著,等待著廚娘端來今晚最不可或缺的那一碟油煎薄餅。剛剛烤好的、焦黃、酥軟的薄餅,他要澆上滾燙的油,抹上魚子醬和酸奶油,夠了嗎?不,再來一點肥鮭魚、小鯧魚、沙丁魚,把兩張餅夾起來,合成圓筒——可以吃了嗎?不,還差一步,他又“津津有味地喝下一杯白酒,嗽了嗽喉嚨,張開嘴巴”,終於,迎來這完美的瞬間,在這瞬間,他中風了。

如果是做語文閱讀理解,這個故事,我想極有可能會被解讀為對腐朽階層的辛辣諷刺。但我呢,坐在路邊小店裡,也是非要等千層油酥燒餅端上來,才肯喝第一口牛肉粉絲湯的,一口餅一口湯,除此之外絕無選擇。所以真是非常理解他,為他感到難過。即使只是口腹之慾,即使是庸俗之人,他也有自己關於生活的想象,他為美食所付出的專注,毫無保留的熱盼,也是充滿人性的可哀與可親的。

契訶夫很少批判,也從不歌頌。他對偉大與不凡沒有興趣。他筆下所寫的,都是普通人。貴族老爺、農奴僕傭、知識精英、少女、老人……所有的人,不分貴賤賢愚,都是處在當下狀態的人,他們奔波,叫喊,尋找,被莫測的命運裹挾著,他們哭,他們笑,他們不知道自己的靈魂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讀者,也不知道這些故事帶來了什麼啟迪。生命的意義?我們該向哪裡去?作者不給答案。一切都是不確定的。只有一件事在確實發生著:生活在人們的看不真切中,流逝了。

在他筆下,俄羅斯的人們總是發出這樣的嘆息:“我想要生活啊!”我覺得,這也是契訶夫自己的聲音。

契訶夫身體不好。很年輕就染上了肺結核病。死亡的陰影一直在追隨著他,像黑袍的修士,鬼魅般的身影穿過金黃的麥田。四十四年的生命,契訶夫留下了豐富的文學遺產。他本來學醫,而且從未放棄過醫學。他在成為著名作家的日子裡,仍然履行著醫生的職責。鄉間霍亂流行,他日夜守在染病農夫們的身邊。他身上有種向死而生的意志力。與那些激情洋溢、天馬行空的作家相比,他更傾向於是一位理性的智者。在親人與友人們中間,他是大家的“主心骨”。我手邊常翻閱他寫給親友的書信集,他的話總是說到我的心坎裡去了。

他說:“我認為少了悠閒時光,真正的幸福是不可能的。對我來說,極致的快樂便是散步或者坐著什麼也不幹。”四捨五入,同樣熱衷於坐著啥也不幹的我,就和契訶夫享受著同樣的極致快樂了。

“假如我不是一個作家的話,我覺得,我可能會做一個園丁。”他熱愛園藝。高高興興地佈置自己的小莊園,種各種樹,挖小池塘,請朋友們夏天來游泳,但因為水質不好被朋友嫌棄。春天到來的時候,在外地來不及趕回來,寫信給妹妹說:“玫瑰花等我回來修剪。”他買了很多品種的玫瑰,種出來卻都是白色的,很可能是上了花商的當。他妹妹瑪莎安慰他說:“這是因為你的心靈純淨。”

1898年,在給妹妹的信件中,他說:

“你告訴媽媽,不管狗和茶炊怎麼鬧騰,夏天過後還會有冬天,青春過後還會有衰老,幸福後面跟著不幸,或者是相反。人不可能一輩子都健康和快樂,總有什麼不幸的事在等著他。他不可能逃避死亡。儘管曾經有過馬其頓王朝的亞歷山大大帝——應該對一切都有所準備,把一切所發生的都看作是不可避免的,不管這多麼令人傷心,需要做的是,根據自己的力量,完成自己的使命。”

這段話,和王小波在《黃金時代》裡說的:“人活在世上,就是為了忍受摧殘,一直到死,想明瞭這一點,一切都能泰然處之。”我覺得是有種殊途同歸意味的。

距離第一次讀契訶夫,已經三十多年了。距離第一次讀王小波,也已經……快三十年了。比起快速刷過的時間,世界變化之大,才更令人吃驚,讓人困惑。記得兩千年前後,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數》深入人心,文藝青年還在傳唱著崔健那首《無能的力量》。如今,二十年過去了,全民在網,眾聲喧譁,可是……

“浮生好比冰底水,日夜東流人不知。”這就是作為普通人的宿命,永遠如此。水流有它自己的方向,拍打過多少險惡的礁石,搖曳過多少豐茂的水草,別人不知道沒有關係,我自己要認真地去品嚐,清醒地啜飲這冰下的暗流。

很多的時刻,細小的時刻,千真萬確屬於自己的時刻,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這些想法,這些文字,都是如此。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和她敝帚自珍的生活。感謝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老師與朋友們,居然認為它有出版的價值,並讓我在書上市的時候寫點什麼。

然後就有了這篇算作後記的東西。藉機整理了一下開年以來的複雜心情。“生命,生命這好傢伙,何時我也覺它不錯。從沒怨命,何日我也對它尊敬。”林子祥的這首《生命之曲》,創作於一九八八年,那是香港音樂與影視的黃金時期。小時候我很喜歡唱它。現在還是喜歡。有時會哼哼起來,給自己打個氣。管它未來怎麼樣,去活,不要讓生命沉默,去生活!別讓它茫然地溜走了。


生命這好傢伙,何時我也覺它不錯

《不管狗和茶炊怎麼鬧騰》 王這麼/著



王這麼,原名王芳芳,七十年代人。考據癖,對宋朝歷史文化頗有研究,有獨特深入的見解與認識。行文辛辣而幽默,文采斐然,尤其對細節的精準分析頗為難得,獲得大量讀者喜愛。

曾出版隨筆《不管狗和茶炊怎麼鬧騰》《大好河山可騎驢》、《簪花的少年郎》、《萬物皆有傷心處》等。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