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來了，百鳥婉轉地賣弄著清脆的喉嚨，與和煦暖暖的春風應和著；百花盛開著，在空氣中到處瀰漫著芬芳的味道；新翻的泥土的氣息，在春風中沐浴著春日的陽光。春天來了，來到田園裡，來到草地上，來到我們的眼前，來到我們的心坎上。一切都萌發著不可阻擋的蓬勃的力量！
父親，此刻，我想起了您！
25年前的今天，也就是這樣春風拂面，春日爛漫的日子，您永遠地離開了我！
從我記事起，在我眼裡，您就是人們眼中的“糟老頭”。雖然只有四十幾歲，頭髮全白了，牙齒脫落，只剩下為數不多的幾顆門牙，一笑起來，掉了的門牙豁然顯露，很不雅觀；佝僂著背，聲音嘶啞，彷彿是從遙遠的地下發出來的，又酸楚又可怕，夾雜著歲月帶給您無限的悲愴和滄桑；眼睛雖然炯炯有神，但嚴重塌陷，彷彿掉進了無底的深洞裡。目光時而呆滯，時而充滿火焰一樣的憤怒，使得人們不敢靠近您。走路慢慢吞吞，彷彿揹負著世間沉重的災難，有時自言自語，彷彿不停訴說著無可挽回的過去。在咱家灶火的青石上，您一邊拉著吱吱呀呀的風箱，用竹節似的手指往灶火添加折斷了的棉花稈，一邊用瘦硬的枯枝在灰堆裡劃字。這就是我兒時記憶中的您，我可憐的父親！
在我小學五年級之前，我羞於和您同行，因為您老，因為您穿著邋遢，因為您舉止怪異，因為有些人在您背後指指點點，嘲諷和鄙夷您的猥瑣和狼狽！少不更事的我，現在回想起來，不知道我的無知，對您當時造成多麼大的傷害！然而因為您神智如常的時候，您對我的愛，使我感受到父愛無比的偉大和溫暖！
您是地主家的少爺，但只是徒有虛名，揹負著被造反派的迫害，造成了您這樣的境況。然而，從您對我所做的每件小事上，我從未缺少溫暖的關懷和愛的光輝。
您為了我，開始學做飯，剛開始，蒸的饃經常是死麵饃，難吃難消化。有時候把鍋底都燒得通紅通紅的，一揭鍋蓋，饃已經個個成了黑臉烏龜，能吃的也是又幹又黑，掰開了勉強地咀嚼嚥下去，也是苦澀味無比。為此，我多少次對您發火，甚至把剛出鍋的饃摔得滿地亂滾。在我的記憶中，您唯一一次打了我一個耳光，之後俯下身去，非常憐惜地撿起一個一個滾落在角角落落的髒饅頭。後來，我稍微懂事一些，屋外曬糧食，收完了，才注意到這個情景：您如果發現還有散落在土地上的麥粒，您都俯下身去，像手裡捧著鮮活的嬰兒那樣愛惜，您撿的時間長了，有時自己給自己捶捶背，活動活動一下腰椎，然後繼續低下頭、彎下腰、蹲下身去，撿麥粒。直到您確保所有的麥粒顆粒歸倉，臉上才浮現出滿意的笑容。這個笑容定格在我想念您的歲月的記憶裡，時間越久，越發清晰。
您堅持為我做飯，我時常守候在您的身邊，趁您不注意的時候，偷吃您要切完的菜。西紅柿、黃瓜、洋蔥，當時也是難得的好菜。您總是滿臉充滿愛意，從您切菜的刀下抽出菜來，塞到我手裡好多好多的菜，然後說，“我娃餓了嗎，不急，你先吃一些，一會飯好了，我叫你。”我時常在村裡玩得忘了回家，您就滿世界呼喊我的乳名，一遍又一遍，逢人就問：“你見我娃沒有，飯做好了，不知道娃跑到哪裡去了？”您費盡辛苦，找到我，把我領回家，讓我大口吃飯，讓我吃飽吃好。而自己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狼吞虎嚥的模樣，提醒我說：“慢慢吃，慢慢吃，全是給你準備的。”後來，功夫不負有心，您的飯做得越來越好，而您也越來越老了。您慈愛的目光，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緩緩地說：“慢慢吃，鍋裡還有，都是給你準備的，吃完了，我再給你做！”
兒時，村裡過紅白喜事，您坐席時候，總是把我攬在懷裡，給我夾菜、夾肉，自己卻很少塞進自己嘴裡。同席的大人們責怪您：“三哥，看你把娃慣成啥了！”您總是淺淺一笑，說，“娃小不懂啥，娃害餓，讓娃先吃……”
您對我的學習，也是竭盡全力。記得小學二年級出了一道應用題。我不會看圖編題，坐在那裡發呆。您走到我身邊，看著愁眉不展的我說：“你能不能讓我試一下？”我當時鄙夷地說：“你是教語文的，數學你不懂!"那天晚上，您就著幽暗的煤油燈光，將我的數學課本端在手上，眼睛離得老遠，望了再望，最後說：“我眼睛有點花，是不是應該這樣編：‘有兩隊小朋友在一起跳繩，一邊8個人，問一共有多少小朋友？’”您這樣一說，我覺得蠻好的，改變了對您的態度。但是我編“看圖應用題”的時候，把“小朋友”都改成“同學們”。第二天早上，老師表揚了我編的應用題，我深知如果離開您的提示和幫助，我也是完成不了這個作業的。
我小時候，不知道被窩裡咋有那麼多的蝨子，一群群，滿眼爬行，現在想起來都不寒而慄，晚上叮得我無法入眠。您總是說：“你安心睡覺，爸爸給你捉蝨子！”您把被窩翻了遍，找著一個就擠死在火炕的背牆的小臺子上。不知何時，我已經酣然入夢了。我在睡夢中，彷彿還能聽到您擠死蝨子的啪啪聲。第二天早上，我一覺醒來，發現您白髮蒼蒼的頭，靠在背牆上，胳膊上有斑斑點點被蝨子叮咬過的傷痕。我禁不住流淚了。在艱苦的歲月裡，我一次又一次的跌倒之後，想起您的愛，而一次又一次重拾站起來的信心。
您也喜歡唱歌，《讓我們蕩起雙槳》：“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繞著綠樹紅牆。小船兒輕輕飄蕩在水中，迎面吹來了涼爽的風。”苦澀的童年，有了您的陪伴和呵護，有了您對生活美好的嚮往，我覺得有您的世界，雖然有烏雲陰霾，但都被您博大的愛的陽光驅散了！
您也喜歡唱《紅梅贊》：“紅巖上紅梅開，千里冰霜腳下踩，三九嚴寒何所懼，一片丹心向陽開。紅梅花兒開，朵朵放光彩，昂首怒放花萬朵，香飄雲天外，喚醒百花齊開放，高歌歡慶新春來。……”
閒暇時候，聽母親說，您年輕時也是長得一表人才，兩隻眼睛非常有神。您教語文課，從不拿書，一字不漏地背誦課文，聲音脆響悅耳，課文也是娓娓道來。一堂課，您的學生們被您緊緊地吸引，一個個圓圓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生怕漏聽了一個字。我反問母親：“你咋知道的？”母親驕傲地說：“我原來就是你爸的學生！”我懷疑起來，嘴裡不說，心裡不信。等到我上了初中一年級，開學報名時，負責報名的老師問我，你父親的姓名。我如實地向老師彙報了。沒有想到，老師們你一言我一語開始誇讚起您來，都說張老師是標準的語文老師，講課沒有閒話，學生們都愛上他的課！他們對您肅然起敬，只覺得您的遭遇太不幸了，好端端的老師被整成那樣，真的是人強命不強啊！
您被遣返回家之後，開始種地，不管冬夏，您辛苦勞作，汗流浹背。我稍稍懂事之後，再也不嫌棄和您在一起了，爭著搶著奪過您手中的架子車的車轅把手，奪過您手中的割麥子的月牙似的的鐮刀。我要為您分擔勞動，我要為您減輕生活的勞苦。您這時總是笑著說：“我娃正長哩，小夥子，力氣大，爸老了，幹不動了！”
我上高中的時候，媽媽因為忙著給人家趕做裁縫活兒，沒有時間給我納褥子。您在一旁鼓勵我說：“你自己可以試試納褥子，我在連隊的時候，也是自己縫被子褥子，戰士們都這樣做。你現在大了，不能老依賴你媽。”我於是自己給自己納褥子，雖然針線走得歪歪斜斜，但是還好，我終於不等母親為我做事情了，我從此慢慢學著料理自己的生活。
媽媽曾經說，您在甘南剿過匪，也寫過《甘南日記》，但在文革期間被造反派燒光了，您榮立的軍功章也被毀壞了，找不見了。而您從未改變對毛主席的崇拜和信仰。
遇到下雪天，您拿著掃帚，清掃村後的一條必經小路，掃得乾乾淨淨，沒有一個人誇讚您，然而您很滿足。乘興而來，滿意而歸，在您的兩旁是潔白無暇的白雪世界。
我上大學的時候，也練習書法。您鼓勵我說：“練字有好處，多看多想，多比較，多練就有提高。”您生前也寫過對聯，得到了村裡很多人的讚揚，字體圓潤遒勁，力透紙背。在您的鼓勵下，我堅持習字，悟出了習字讓我能安靜下來，悟出了專注於一件事情對自己的性格也是很好的磨練。
1995年的今天，也是一個燦爛明媚的春天，您安詳地走了。我看著您滿院栽種的菠菜，鬱鬱蔥蔥。您培育的四季花，奼紫嫣紅。您栽種的葡萄樹，已經爬滿了清脆的葉子。您睡覺的床上，還能聞見你經常抽的捲菸的味道。村後咱家的自留地裡，生長著茂盛的麥苗，那是您辛苦付出換來的勃勃生機，它們個個洋溢著春天的活力。
您走了，彷彿帶走了我整個的世界，沒有您的日子我是多麼的孤獨和無助！我至今也不相信您離開了我，只願意相信，您僅僅是出去散步，過一會兒還會回來的！
我也時常在夢中，見到我們在一起的歡喜和憂愁，突然您對我說：“爸爸要走了，你要學會堅強和獨立…”我用盡力氣想要拽住您的衣袖，夢醒之後，您的一切忽然離開我遠去，消失在浩渺的空氣裡。……
清明節快要到了，我要到您的墓前祭奠您，感謝您為我所做的一切，讓我在遭受生活的種種打擊和挫折時，從未放棄對美好生活的執著的信心！
願您在陽光和煦的春風裡，能夠享受天堂的幸福！
父親，總有一天，我們也會在天堂相見。我非常渴望那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您和我，再續人間的父子情深。
讓我也把您對孩子的愛心傳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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