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的懷想

一個月前,堂伯祖父去世了。這意味著自高祖以來的第三代人已經完全消亡。一個人的離去,代表著一代人的完結。記得今年清明節,一位堂叔父詢問彼時身體尚無異樣的這位堂伯祖高祖父的埋骨之地時,他在連說了幾處地點又否定後便目光停滯,搖頭擺手沉默不語了。如今,家族中這個在時間上距離高祖父最近的人也離開了。高祖父冢墓的確切位置恐怕已不太好找尋得到了。


在過去的很多年裡,祖父和祖母總是在晚飯後講從前的人和事。有時候是他們主動講,有時候是我央求他們講。有時候是祖父主講,祖母補充。有時候是祖母主講,祖父補充。時日一久,我不再只滿足於聽,更會主動探尋其中諸多的細節。很多時候,我都有一種要把他們記憶中的見聞往我腦中複製的強烈渴望。祖父和祖母記憶的閥門因我的發問而開啟得越來越大。我對於從前人和事的所知也就越來越多。後來,祖父也成了從前的人。不過,祖母一個人依然樂意講,我也依然樂意聽她講。
就是在這樣的經年累月中,我對於那些未見的先輩,常常不由自主地懷想起來。這種懷想是建立在祖父和祖母將自己零散的記憶片段通過講述傳遞給我而在腦中形成的特定場景下的固定人物形象的基礎上。
我的腦中常出現高祖父被地主無端奪去了幾畝薄田,憤懣之下一心求死,大量服食鴉片三個月後,在某個夜晚毒發的情狀。我總是要不自覺揣度他最後日子裡的所思所想。一定很苦痛,一定很絕望。
我的腦中常出現身形魁梧的繼高祖母梳著整齊的髮髻,在冬日裡馱著五歲的身穿大紅夾襖的我的祖父串門的情形。那大紅的夾襖是這位祖母用積攢了許久的錢,趕在冬天來臨前,為她心愛的孫兒新制的。這是祖父在記憶中對他祖母唯一的印象,也是我對這位未見的先輩的唯一的想象。

我的腦中還常出現十二歲時因孩童的貪玩,而被別人嚇破膽,嘔血而死的叔祖父的模樣。他們親兄弟大約很相像,我凝視著祖父的面容這樣想。於是祖父臉上的皺紋舒展了,嘴上的鬍鬚消失了,斑白稀疏的頭髮變得烏黑濃密。嗬!果然是英俊少年該有的模樣。可有趣的是,每年除夕,在家中祭祖燒紙,當我用方言喊著“小爹爹,家來收錢”時,在腦中分明又出現了一個與祖父一樣容貌清癯,從燃放的爆竹的煙霧中笑眯眯向我們走來的老者的形象。
我的腦中還想到我那三歲時害病死在逃荒路上,被人喊作“胖丫頭”的姑奶奶的樣子。祖母說,胖丫頭的臉蛋胖乎乎的,看見來人逗她就哈哈笑,張開手讓他們抱。可是胖丫頭最後在疾病和飢餓的摧殘下應該很瘦弱了,胖丫頭最後應該疲倦得不願睜開沉重的眼皮看看來人是誰了。
自古以來,王侯將相、英雄偉人的不管是嘉言懿行還是汙言穢行,總能夠為史所載,更有坊間無數附會的故事流傳。尋常之人所等待的只能是在漫長歲月中的湮沒無聞。對於那些更多未見的先輩,再沒有人能告訴我與他們有關的任何一件事,我也就失去了懷想的根基。我有時在暗夜中站在自家門前凝視遠方,覺得這些遠逝的先輩又重新站在了這他們曾經站過的土地上。但是由於缺乏哪怕是一個名姓的支撐,我無法在腦中具體到某一個個體,勾勒出一幅完整的影像。只是彷彿看到了一大團不辨容貌和服飾的模糊的身影。

去年在看動畫電影《尋夢環遊記》時,幾次有落淚的衝動。在影片中,肉體的消亡不是真正的死亡,逝者被親人遺忘才是真正的死亡。那麼,我想,對於我的那些先輩們,不論見或未見,不論是可感的個體或模糊的群像,只要有人在人間念著他們便好。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