駛向遠方的大海

但大海取得回憶,也給予回憶,愛情也把勤勉的眼睛緊緊吸引。

  但詩人,創建那持存的東西。

  ——荷爾德林

  1

  他那天晚上又做了夢,依舊是在一個很大很空曠的廣場上。他走到一面牆的前面,上面刻有草葉和蔓藤的浮雕,年深日久,他對這裡已經很熟悉。

  小時候,他就夢到過這座城。那時城不是空的,而是有很多人,那些人穿著華麗的服飾,在廣場,走廊和門廳裡來回的走動。他在城裡的廊道之間漫無目的地走。能聽到遠處傳來的河水的聲音,有一次他順著一條大理石廊道,來到一個八角塔樓上,這個塔頂是金色的,廊柱如象牙一樣光滑。樓中央有一個綠石桌,桌旁是暗紅色的砂石凳。他站在旁邊,看到了城外的河,一條奔騰的大河,由西向東流去,河的對面朦朧中有一座美侖美奐的建築,正當他把身體探出亭外,要更加清楚的眺望河的對岸時,突然感到身後閃起耀眼的光亮來。

  他醒了,早晨的陽光透過窗簾的一條小縫隙,晃得他睜不開眼睛,他把頭朝向枕頭的另一邊,又睡去了。可是以後就再也沒有做過在這座城裡的夢。那年他十二歲,第二天開學上小學四年級。

  釋源來到這座城市已經有一個星期了,這幾天一直有雨,雖然每次雨下的時間不長,但天總是陰著。他看著腳下溼漉漉的路面在陽光的照耀下變幹,心情舒暢了許多。上午的雨滴還掛在路旁一側的那些繁茂的樹葉上,這時節已經是夏天了,可他感覺到夏天還未真的到來。褐色的斑駁樹幹上,被雨水沖刷得閃閃發光,細碎的陽光躲藏在水珠的透明色彩之中。他在這個下午,在這條熟悉的街道上,又一次找回了以前在這座城市的感覺。

  再過三天他又要離開,這裡似乎總是無法真正的讓他停留。在這個世界上,有他真正想去的地方嗎?家對他來說,越來越遙遠,他回頭望了望走過的路,在一個路口兩個大廈之間,露出一抹青山的影子。

  他不禁感到一絲蒼涼之感。

  2

  街兩旁的變化不大,他十年前來的時候就是這樣,現在這座城市唯一沒有太大變化的,或許只有這條街了,公共汽車緩緩地從兩排楊樹相互覆蓋的茂密枝葉下面駛過,行人一邊向街旁的櫥窗張望,一邊悠閒地往前走。

  他來到一個公交站點,身旁的廣告牌上,是一個飲料廣告,前面是綠色的,一片麥浪中迎風站著一個可愛的白衣少女。另一個廣告牌上是一幅電影海報,他在這裡等車,一會要去市圖書館。

  他這幾天下午都會去圖書館,找一本書。

  八年前他偶爾在一本印度神話集或是民間故事集中看到一個故事,可他忘記了那本書的名字了。那個故事是他在這幾天裡想起來的,和他的一個夢有關,他是一個經常做夢的人,夢醒之後,他如果還記得,就會像弗洛伊德一樣對夢進行分析,他對精神分析學很有研究,弗洛伊德,榮格、拉康的書他都看過,對夢有強烈的興趣。

  他把書從圖書館的基藏庫裡借出來,坐在一張臨窗的桌前翻閱,他一頁一頁地翻著,不時的皺著眉頭,陷入沉思之中。偶爾也將目光移向窗外,高大的松樹的樹冠,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夏天,樹的枝葉綠得新鮮,或許是因為上午下了雨,把多日來樹葉上的塵垢都沖洗乾淨了吧。布穀鳥在一聲聲地叫著。

  他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不可能再找到那本書了,他只朦朧地記得,那個發生在遙遠的神話世界裡的故事。有些東西,錯過一次就永遠也找不回來了。他把書還回去,來到一個社科閱覽室,以前他在這裡度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每天從早到晚,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本書,放在曾經常坐的那個位置上看。他在書架之間走來走去,瀏覽著一本本書名。他伸出手來,用手指在光滑的書頁上劃過。以前那些在圖書館裡度過的日子,在他的腦海裡隱隱現現。這個下午過的可真快啊,他想道。天邊已經出現了一抹紅雲,天藍得像一塊泛著光的藍寶石。以前這個時候,他會到樓下的餐廳裡去吃東西,他瞥了一眼那些伏案讀書和寫作的人,他們像當年的他一樣,渴求知識能給他迷茫的生活中指明一條道路。

  3

  釋源轉身走出閱覽室,來到一條走廊裡,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依舊光可照人,多年的磨損,只能給它增添一份份新的光澤。這一份滄桑之中,泛現著冰冷的永恆。他靠在一面牆上,白砂牆讓他的脊背感到涼爽,他望著走廊盡頭的那個旋轉樓梯,出了一會神。

  他最近總是做一個相同的夢,他在一個清淨無人的廣場中央,地面彷彿是大理石的,四周是圍牆,每面牆上都有門。穿過這些門,可以達到另一個廣場,一個大廳,或一條走廊。他說不清這是一座宮殿,一個城堡,還是一個迷宮。但他今天在面對那個旋轉樓梯時,突然想到,那也可能是一個圖書館的裡面。

  釋源來這座城市只是為了見到他所愛的人,離約定見面的時刻還有三天,但他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樣,覺得這段時間會很漫長,儘管他等這一天,已經有很長時間了。

  那是在幾年前,他開始放棄了自己的理想,做一些在別人看起來比較實際的工作。但他發現自己的懷疑主義,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是對愛情感到失望的那一刻嗎?他像別人一樣愛過,並以為那愛是會持續到天長地久,但那隻不過是一個短暫的錯覺,或許誰都經歷過那樣的一個美妙的戀愛時期,飄浮在少年明朗天空裡五彩繽紛的肥皂泡。

  他在二十幾歲時,就學會了冷眼去看待周圍的世界。在這個城市的那些年月裡,他整天的穿行於忙碌的人群組成的隊伍裡,人群移動的速度和城市的節奏是一致的,猶如一列急弛的列車,轟隆隆的巨大噪聲穿過城市的每一天。他孤獨的在城市的喧囂和寂靜中行走,遠遠的落後於一個個人群,他看著人群從他身邊飛馳而過,在一陣陣迷亂的腳步和嘈雜聲過後,只有他一個人孤單的身影,還在街邊的櫥窗前徘徊。他時常望著櫥窗玻璃上自己的身影,在真實的背景之上的虛幻影子,有一種親切的落寞感。他會把手指輕輕的貼在櫥窗的玻璃上,感受那一瞬間的幸福。

  那段日子有多麼的寂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幾乎每天到圖書館去看書,無非是想和人交流罷了,和那些曾寫下孤獨的文字的心靈交流。文字有一種不朽的力量,他相信永恆的東西一定存在。處於迷茫之中的人,有一種追尋真理的渴望,他那時徘徊在閱覽室的書架之間,希望在數不清的書籍之間沉睡,他想喚醒這些沉睡的心靈,和他們對話,其中有一位會解答那些久久盤亙在他心頭的困惑。如同一個小孩在大海邊,雙腳踩在灼熱的沙礫上,去尋找一個美麗的貝殼。那時他在迷茫之中有一種自由和接近真理的快樂,廣大而寂寞的世界向他敞開著。但當他真正的去為自己的理想而努力時,世界頓時就只變成了一條崎嶇的小徑,他不知道密林中的幽暗小徑會通向何方,一個澄明的林中空地,還是一片黑暗的沼澤?他只能在若隱若現的前人智慧的光亮中,摸索著前行。

  4

  就是在那時,他遇見了那個似乎註定會改變他一生的人。

  一個人在追求愛情,愛情只會像海浪的泡沫,捉摸不定,任你如何用雙手去捧,只會看著它在指縫間慢慢流走。而當你不再對此抱有期待之心時,它就會像一隻漂流瓶一樣,隨著海浪衝到你的腳下。當你無心的將它拾起來,往往會發現,瓶裡有一張很久以前的紙條。那張紙條上寫的,正是你多年前期待的,別人會對你說的話。

  那是在五年前的夏天,他在命運的安排下和她相見了。她是一個有印度血統的英國留學生,為了提高自己的漢語水平,要請一個漢語教師。經過朋友介紹,釋源就成為了她的漢語教師。他自從第一次看見她,就彷彿感覺到他們之間會產生一段不尋常的感情,儘管在他教她漢語的一個月裡,他們一直都保持著師生之間的友誼。釋源比她大四歲,他在遇見她之前,就覺得自己曾經見過她,那是他在上大學的時候。

  他一直就有失眠的毛病,一到晚上,不是看書,就是看電視來打發漫長的夜晚。而白天則找時間好好睡上一覺。大學寒暑假時,他放假回老家,在晚上有時就一直看電視到三、四點鐘。有一次暑假在開學前的第三天,他看了一部電影頻道佳片有約欄目播放的印度電影。在這之前,他從來沒有看過印度寶萊塢的電影。動人的劇情,優美的畫面,精彩的歌舞,讓他頓時著了迷,那個古老亞熱帶文明古國的文化,給了他以前朦朧印象以鮮明的質感。尤其是那個影片中的女主人公和她所演繹的悽美愛情,讓他激動的心靈久久不能平息。

  他知道藝術與現實的距離有多麼大,可那遙遠的異域之美,卻對他散發出無法抵擋的召喚力量。他在以後的歲月中,將那個電影中的愛情故事就這樣埋藏在了心裡,直到有一天,他在圖書館裡又偶然讀到那個故事。那是一個印度民間故事,他曾經看過的那個影片,就是由這個產生自久遠年代的,世代流傳的故事改編而成的。就在釋源見到她的那一刻,當他看到她那藍得像天空,清澈如溪水一樣的眼眸時,古老的故事在他的心中驀然浮現了出來。她就是那個故事中的女主人公,他頓時明白了,那個千百年來在那個古老國度流傳的故事,他的失眠的夜晚,寶萊塢的電影,圖書館裡的藏書,這一切,都是為了這一瞬間的相遇。古老的漂流瓶,在時間的海洋中千迴百轉,終於被沖刷到了那個站在岸邊的人的腳下。

  第一次上課,他講的內容不多,主要是把漢語拼音的基本發音和漢字的筆畫讓她溫習了一遍,她在留學前曾經學習過。當他下課送走她後,看著晴朗天空上縹緲的雲朵,公路上穿梭的車輛,街邊店面門口進進出出的人,身旁一個帶眼鏡穿綠色校服的中學女生時,彷彿還覺得自己剛剛經歷了一場夢。可他知道,第二天下午,她還會來上課的。

  一個月過去了,她的漢語進步很快,不但能和他用漢語流利的對話,而且能看中文的小說了,儘管時常要帶一本厚厚的英漢大辭典。在上完所有的課後,他們就沒有再聯繫過。直到她回英國的前一天,她找出他留給她的電話,告訴他自己就要回國了。

  他把對她的愛告訴她,但並沒有提到那個古老的故事,在上課的時候,他抽空向她瞭解關於印度的一些事情,可她並不比他知道的更多。他後來終於明白了,在他面前的是一個現代的英國女孩,而不是古老傳說中的印度姑娘。可他愛她,這是真實的,對傳說中的故事,比寶萊塢電影中的故事更真實。他很少給她打電話,但卻經常給她發電子郵件。現在電子郵件幾乎取代了傳統的信箋,但為越洋交流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便捷。愛的文字在越洋情書裡洋溢著,誰也沒有想到,五年就這樣過去了。她終於下決心來中國找他,兩個人約定在他們相識的這座城市見面,並坐同一趟列車去他的家鄉。

  5

  十年前,他剛剛從一個小城鎮來到這座城市裡上大學,他以前幾乎從沒有離開過家鄉,當校車駛進大學的校門時,他才真正感覺到,自己將要在這個城市開始一種新的生活。那時這個城市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新鮮而陌生的。

  他坐在環城的雙層巴士上,從窗口將城市街邊的一切都迅速收入眼底。在大學裡他和那些從全國各地來的大學新生一樣,開始了逃課,戀愛和玩網絡遊戲的新生活,在不知不覺中,四年就這樣過去了。直到畢業前夕,他才如夢醒一樣恍然大悟,自己的青春時光全都荒廢了。這令他痛苦不已,畢業後他開始了自學,像許多在這個城市中漂泊的人一樣,到大學去旁聽,後來整天泡在圖書館裡,這樣過了三、四年,他創作了一些文學作品,同時也結交了一些文學青年和藝術家。後來他找了一份文字工作,幾年之後,離開了這個城市。

  現在,他又一次回來了,望著城市上空的白雲,他驀然覺得,自己從未離開過這裡。可他過兩天又要離開了,他看了看手上的那枚指環,這是他要見的那個人,與他遠隔重洋的戀人送給他的禮物。這是定情的信物啊。想著即將到來的相見,他的心情變得明朗了起來,一切都已經成為了過去,在新的一天,生活將翻開新的一頁,這是他多年期盼的一天啊。為著一天,他已等待了很久。

  汽車裡的人很多,但每個人都有空位。下午兩點多,是這個城市公車上最不擁擠的時候,電車拐過幾個路口和環島,釋源的目光一直瞧著車窗外的景物。在離開這個城市的幾年裡,城市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原來古老的歷史正在被一座座明亮挺拔的現代建築所取代,但公車的行駛路線是通向郊外的,一些熟悉的景物不斷地掠過他的眼簾。今天又是一個熱天,藍瓦瓦的廣闊天空上根本看不到一絲雲的蹤跡。以前在上大學的時候,他常常在這樣的天氣裡,坐公交到市裡。他以前所上的大學,在城市的郊區。現在他坐的公車,有一路離他的大學母校很近。一條熟悉的不太寬闊的街道出現在了他眼前,車再往前走一點就到站了。他站起身來,用一隻手扶住車門旁的銀白色欄杆。車搖晃了一下,門開了。

  釋源深深地呼吸了一大口氣,他又一次站在了這條熟悉的街道上,街對面是一所學校,大門是仿古的,沒有學生進出,顯得很冷清,現在正是放假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他今天想回母校來看一看,但要看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早上醒來,他突然有一種強烈的願望,要回到母校去看一看,自從上了大二後,釋源就對這所大學產生了厭惡,為了早點離開那裡,他甚至想過輟學。畢業後臨走的那天,他發誓以後再也不回來了,在以後的幾年中,儘管他一直生活在這個城市,但真的再也沒有回去過一次。

  釋源走在街邊的一條彩色石板路上,又看到了賣打折書的小書店,他曾在裡面買過一本《海德格爾存在哲學》,這本書讓他受益菲淺。路對面的那家音像店的窗戶上,還貼著五顏六色、絢麗多彩的廣告和電影海報。他能看見前面那個市場的大門了,裡面大得很,給他印象最深的是那些盛滿水的魚缸裡遊動的金魚。市場對面的一條街上,是一個小公園,裡面除了一條水渠和棵樹之外,幾乎什麼也沒有。

  他來到路口,感覺當年在學校時的那種厭惡又在心中湧起,原來有些事情真的是難以忘懷的。他在想自己要不要穿過環島,到路的對面去,這時綠燈亮起來,他猶豫了一下,邁步穿過人行道。前面一個研究院旁邊的小路口,已經能看見了。

  有多少次,他白天高高興興地外出,晚上踏著星光從裡面向前走五、六百米,穿過一片菜地,從南門回到學校裡。釋源的腳步踏在一條筆直的小路上,兩側綠綠的菜地不見了,那一片令人產生無限憂愁的綠色消失了。幾棟高樓矗立在原來的那片菜地所在的地方。舊貌換新顏,釋源一邊想,一邊往前走。郊區的空氣比城裡好一些,在今天這樣的明朗天氣裡,釋源的心情比往日好多了。

  學校南門的值班室旁邊,站著一個穿制服的門衛,釋源連瞧都沒正眼瞧一眼,就徑直走了進去。有時浪費口舌,反而進不去。學校放假了,連南門口不遠的那家理髮廳,都關門了。整個學校裡,除了高大的楊樹葉子在時而掠過的微風中抖動的聲音,一片寂靜。他拐了一個彎,來到另一條路上,前面是一個小操場,兩面都有牆,只有三百米的跑道,據說以前是一個游泳池,後來改建成了這個小操場。以前大家在這裡踢足球時,經常把球踢到不高的牆外面,這個學校有兩個運動場地,另一個在老教學樓的後面,可以說是籃球場,他記得自己的運動服,有一次搭在籃球架子上,不到十分鐘就丟了。路的右側是學校的一個食堂,緊挨著食堂是一個二層小樓的餐廳,檔次比食堂高一點,以前同學聚餐時,就到這個小餐廳的二樓。釋源來到前面的一條比較寬的大路上,學校裡的一切,幾乎都能收入眼底。在他面前的是兩座並排的教學樓,一新一舊,新的已經建成了八年了。老教學樓對面是食堂和教師宿舍樓,新教學樓對面是一家賓館。賓館左邊是男生宿舍樓,男生宿舍樓對面是女生宿舍樓,兩個宿舍樓個有一塊不大的空地,中間就是釋源現在所站的這條路,往左通向學校的西門,往右通向學校的集體浴室,整個學校就這麼大。

  這就是當年自己帶著無限的憧憬,從幾百裡外求學的大學。這是一所理工科為主的大學分校。當初來報到的時候,他在火車站上和許多來報到的新生一起坐上校車,從繁華的市區公路,一直開進總校時的興奮,在穿過總校區,由市區駛向郊區,在這所文科專業的分校大門前停下來時,立刻被深深的失望所取代了。那時天色已近黃昏,校門口小路兩側昏暗,簡陋,陌生的小飯館,給人一種破敗的感覺。開學的那幾天裡,釋源聽說有人退學了,他也曾產生過這樣的想法,但最後還是留了下來。四年時間就在最初的厭惡情緒中虛度了。學校裡唯一給他留下好感的就是那個門口有兩個小獅子的圖書館。他來到兩個公寓樓中間,學校放假了,人去樓空。他試著回憶以前的情景,每到晚飯時,他就會和同寢室的同學,站在陽臺上,俯看下面道路上走來走去的人。這是他們一天中最無聊的時刻,有時他們走在下面,也會向兩邊的公寓樓上看。同樣茫然若失,百無聊賴。那是少麼令人難以忍受的日子啊!

  釋源來到男生公寓樓前的公告欄前,有幾張殘破的紙在微風中顫動,留有一條條電話號碼的租房廣告。他在一個石墩前坐了下來,看著不遠處校門外的那條小路。路兩旁的小飯館早已不見了。現在是兩排嶄新的別墅式建築。校門左側有一個小商店,現在已經成了超市,現在關著門,右側的話吧,早已沒有了。他久久的凝視著自己所見的一切,記憶如同幻燈片一樣的變幻著。二十分鐘後,他站了起來,驀然想起,這是自己第一次看到校園裡這樣的空曠。以前學校放寒暑假時,他幾乎總是最後幾個離開,為的是能到自己平時想去,而沒有去的城市裡面的一些地方遊玩。從這裡坐公車,到市區至少有一個小時的時間。

  已經快四點多了,他要回朋友那去了。說好晚上一起吃飯,他不想讓人等他太久。他這次回母校來也並非一無所得,心中多年的厭惡感,在夏日午後的空曠陽光中,漸漸的消散了。老教學樓階梯教室向著太陽的玻璃窗上,反射著淡淡金色光芒,楊樹的葉子在明暗交織的光彩中輕輕抖動,沙沙、沙沙,樹枝和葉子的影子,在釋源腳下的路面上浮動。他在拐彎處又看了一眼老教學樓,它靜靜地沐浴在下午的陽光中,樓前的空地中央,放著幾盆開的並不旺盛的月季花,紅紅的花瓣在少許的綠葉襯托下,如同寂寞的凝固火焰一樣。釋源的臉上泛起一絲淡淡的笑容,學校圖書館的匾額和大門,門前的兩個小石獅子,又有一次出現在了他的眼眸中,許多記憶一下在腦海裡湧現了出來,他在這一瞬間已經忘記,曾經在這裡度過的痛苦時日。

  6

  還有兩天時間就能和她見面了,釋源正在和朋友們一起吃晚飯。他在這些天一直住在朋友這,這些搞藝術的人一起租了一個三室一廳的套間。釋源一邊聽他們討論一本新的小說暢銷書,一邊喝一個大盆裡的湯。他不時地插一句話,可腦子裡卻在想別的事。

  他和她決定後天上午在西站見面,坐早九點十五分的車到站。在他們見面前,她先要去拜訪一個老朋友,也是在中國留學期間認識的,專門研究魏晉的詩文。她在中國有好幾個要好的朋友,其中就包括這個在蘇州一所大學教中文的女博士。邊喝湯邊想著後天的見面,他的嘴角不禁露出了平時少有的笑容。

  漂著綠色蔥花的清湯中,倒影出他愉快的面影。“鏡花水月”,他思忖著。

  釋源有一段時間住在S大學裡,S大學歷史悠久,建校已經有百年。這是一座聞名世界的著名學府,校園面積非常大,釋源覺得和自己家鄉的小鎮一樣大。釋源在S大學校內西門不遠處租了一個屋子,儘管房價比校外貴一些,但環境卻很宜人。出了院子是一條小路,路的另一側是漢白玉的橋欄,雕花刻葉,每戶院子和橋欄前,都長著藤草和樹木,春夏綠葉裡開著淡紅、淺黃的小花在微風中搖動,秋天,有的樹上會結出果子。橋欄後面是一道流水,幾乎能貫通S大學裡的所有水域,並且一直延伸到校外。沿著小路一直向前走,路過一個賓館,會來到一條比較寬的大道上,沿路能見到S大學的一部分重要建築,S大學由西向東,建築風格由古典逐漸變為現代。小路的另一個方向,向前走三百米,有一個路口,向右一直走去,可看見一池碧水,由石頭砌成的浮橋上去,直通湖心小島,夏日近晚,島上時常有學生舉行聯歡會。也有學校附近的中年人和老年人,在亭廊曲折之處,跳舞、唱戲,很是熱鬧。但過了九點,人就會見少,島上數葉沙沙作響,鳥啼蟬鳴,又是一個別樣的幽靜,夏天湖裡時而有魚兒游到水面上嬉戲,一團團荷葉也都彷彿一望無際地鋪散在碧綠的水面上,一碧而又碧,在夏夜的銀盤照耀之下,顯得愈加的幽深寂寞。在那段日子裡,他正在當家教,下午上課,晚上就到湖心島上去散步,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有時還會在臨水的迴廊上,望著湖水中的暗紅荷花和深綠荷葉,湖邊小路旁的橘紅色路燈和天上的清白月盤,倒映在被風微微吹皺的水面上,浮動的光影,頓時給整個湖水籠罩上了一層神秘的夢幻色彩。他就在那如夢的時日裡,不知不覺地愛上了那個外國女孩。

  在釋源的印象裡,印度姑娘的膚色有點黝黑,她們有大大的眼睛,穿著輕柔的紗麗,帶著手鐲,腳鏈,寶石指環,額頭有一個紅點,鼻子上有一個金鉤。但當她說出她出生在印度時,他除了覺得她那雙漆黑如夜色,閃光如明珠的眼睛時,一點也看不出來她是印度姑娘。她說這可能是因為她在八歲以後來到了英國,倫敦、由於那個城市霧氣濃重,陽光不盛,讓她幾乎沒曬過,因此,皮膚越發越無血色,變得像今天這樣的白了。釋源覺得這個說法有點道理,又問她祖上是不是雅利安人。他曾聽說在印度的雅利安人後代的膚色是白皙的。她卻說自己祖上是中國人,這讓釋源頗為驚訝。

  “成吉思汗不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皇帝之一嗎?”她用發音還不太準確的漢語問。

  “是,那麼你有蒙古人的血統了?”

  她有點靦腆地笑了笑,在釋源看來,那笑容中不乏一絲神秘的成分。釋源想,她大概是不願意多說自己的事情,於是就編出這樣撲朔迷離的血統來。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他只不過是教她漢語的老師而已。釋源的漢語功底很好,英語掌握的也不差,應該說,在那一個月時間裡,學生的進步是相當快的。她比釋源小五歲。每天下午一點半上課,一直到五點,每節課的時間在一個小時左右,算是每天三節課。她在T大當交換生,T大和S大僅一路之隔,她由S大來到釋源這上課,中途只用二十分鐘路程。她前幾天上課坐公車一站就到。後來騎自行車來,到五點下課時,兩個人一個往S大校外走,一個向校內的食堂走。有一次上課時,三點多下起了小雨來,雖然雨並不大,但卻一直下到六點多才停。由於耽誤了正常的飯時,釋源就請她到校內的一家餐廳去吃飯,途中他們路過開滿蓮化的湖邊,小雨過後,一蓬蓬蓮葉上,聚集了大大小小的水珠,微風拂過,這些晶瑩剔透的水珠,就在一條條葉脈之間流動,在雨後陽光的照耀下,閃著點點亮光。一朵朵或含苞欲放,或完全綻放的粉紅色荷花,在一根根拔水而起的蓮莖上,搖曳生姿。他們一前一後的走在五顏六色的石子小路,釋源突然停下腳步,她正在欣賞著湖中的怡人景色,兀自撐著小傘向前走著。往前走了幾步,她才回過頭來,輕啟朱唇,向他問道:“你怎麼站在哪裡了?“釋源是上前來說:“我剛才看到你好像一朵荷葉。“

  “是嗎?”她的笑容放大了,眼眸把藍天、碧水、紅蓮,都收進這欣然的一笑中。她向湖邊移了一小步,片片蓮葉的間隙,照見自己的影,白色的上衣,綠色的長裙,頭上一把粉紅的小傘。她的笑又映在這池水中,微微盪漾,那不是一朵荷花是什麼。釋源又一次來到湖邊,看著還未長出荷花的一片片蓮葉,想起當日的情景來,觸景生情,他極目遠眺,望見重重葉影中,有小苞一角,這是今天這湖裡最先將要開放的花吧。那天他們到餐廳吃過飯後,釋源像導遊一樣,帶著她在校園裡走了一圈,雖說釋源經常來說裡面散步,遛彎。但由於學校實在太大,他只是每天只是來到湖心島和大講堂附近。這天或許是和她在一起的緣故吧,平日裡不常去的地方,也都去逛了一番,他很久都沒有像那天一樣的興致了。

  自從那天以後,他們的交往也就多起來,有時下課後,就一起散步遊原,有時還一起去爬山,或是去看城外的古蹟。釋源和她說話,大多數時間用漢語,但有時也輔以英語,那段時間他對古希臘文化非常感興趣,但她對此似乎知道的並不多。後來交談多了,他才知道,原來她很喜歡讀小說,這讓他很高興,跟她大談狄更斯,毛姆和伍爾芙的小說,這讓他們在那段時間裡,對對方有了較深的理解,並且彼此產生了好感。但這並沒有讓兩個人之間產生戀情。在課程結束後,她又在中國呆了三個月時間,他們誰也沒有聯繫誰,直到她離開中國的前一天,才給他打了電話。釋源又一次來到S大學的湖心島上,時值初夏,小島四周的池水中,大片的蓮葉又都浮在水面之上,微風拂過,葉搖蓮動。無論多少時日變遷,這一池的蓮,彷彿每到一年的這個時節,都如期的開放,不變的綠色,不變的假山噴泉,不變的涼亭長廊,釋源坐在雕綠漆紅的亭廊一角,天空蔚藍,驕陽似火,在陰涼裡,不時的感受陣陣的微風,心情頓時明朗了起來。以前的那些美好的回憶,瞬間又在沉睡的心靈裡甦醒,彷彿他剛剛送走了下課的她,自己一個人散步到這裡。明天她還會來上課嗎?不,那是過去的遙遠記憶,但再過兩天,她就會來到這個城市,分別五年之後,他們又再度相見,這是多麼的令人期待的事情啊,在這座城市的七天裡,他除了等待和離開,似乎並沒有什麼事情要去做,但他還是來到一些曾經學習和生活過的地方,是因為留戀,還是為了告別,他自己也不知道。

  晚上他又夢到那座城,他這回是在廣場的中央,在這熟悉的城裡,他一個人也看不到,那些牆上的浮雕還是那樣的清晰。他背靠在一根巨大的廊柱上,望著頭頂上的天空,高渺的天穹之上,一輪明鏡在中央高懸。他又聽見了河水的聲音,沿著一條遊廊的臺階向上走去,月亮裡彷彿映著他的背影,月輪周圍的光暈和流雲,在緩緩的漂移著。他一邊向上走,一邊望著神秘莫測的天穹,他走到了城的最高處,城外沒有水,一片空寂,他又聽到水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他想走出這座城。

  7

  見面的前一天,他又一次去了圖書館,他這一次不再想找那本印度民間故事集了,但他還是從基藏書庫裡借出了幾本關於印度神話和民間故事方面的書來看。

  他明天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這裡有他以往太多的記憶。他在幾個以前常去的閱覽室裡轉了轉,竟然發現了幾張熟悉的面孔。有些人總是離不開書,離不開圖書館。他們或許有一段時間回不來,但他們不會忘記這裡的,書對一些人,有著難以抗拒的魅力。

  人在世界中是渺小的,面對永恆的時間之流和令人困惑的塵世萬象,總會有些人去不斷的追問,求索。釋源倚坐在一條走廊的窗臺上,向下看天井裡的花壇和水池。花圃紅、黃、紫的花朵相間,吐出夏日清涼的芳蕊,池塘的水在輕輕的盪漾著,綠綠的的蓮葉,在微風中也在輕輕的顫動。高大的樓影將一本花園和池塘都遮在陰涼之中了,而另一本花園和池塘,卻在夏日陽光的照耀下,展現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中。走廊的窗戶反射著令人眩目的光,布穀鳥的叫聲,在綠色的琉璃瓦之間迴盪。花每年都這樣的開放,顯示出勃勃的生機。這裡真是令人留戀的地方啊!

  他來到了大廳的樓梯口,向圖書館的門外走去。很多人向上走,去到閱覽室還書和借書。辦證處已經關門了,儘管離天黑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但餐廳裡的燈已經都亮了起來,他瞥了一眼。將宮殿一樣雄偉高大,裡面構造如迷宮一樣的圖書館落在了身後,他知道自己有一天還會再來,裡面有他難以抗拒的東西在吸引著他的夢,總將他帶回這個地方。

  8

  他又一次站在這裡,頭上是半明半暗的天空。他不知道是晨曦,還是傍晚。這裡似乎沒有時間,廣場很空曠,他沿著一條旋轉的石梯向上走,聽見河水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一個八角的塔樓,孤寂的兀立在那天荒地老的城沿上,他隱約的看見,碧藍河水的對岸,有一座聖潔美麗的建築,那不是一座宮殿,也不是寺廟,而是一座陵墓。他從床上坐起來,窗外的天空,星的微光闇弱了,紅白相間的東方,一抹抹鱗雲在浮動。

  釋源見朋友們都還沒有醒來,不想擾他們的好夢,就又躺下睡去。又是那個廣場,這回已經天光大亮,他看清楚了四周,這是一座現代城市的火車站廣場,白色欄杆外是一條寬闊的馬路,數不清的汽車排開長隊在緩緩行進。高大的現代建築各具特色,一扇扇大玻璃窗反射著熾熱的陽光。他背靠欄杆,突然看見一個女人出現在了人群中間,他曾經見過她,那雙月亮一樣的藍色眼眸,荷花瓣淡紅的嘴唇,烏黑如波浪絲的髮絲,象牙一樣潔白的手臂,但他記不起她的名字。時間快到了,他必須要穿過廣場和候車室,登上那列去南方的火車。他來到將要乘坐的列車前,跟著一群人向一個車門走去,站在門口的穿藍色制服的乘務員,由於疏忽,讓沒有車票的他上了車。車廂裡沒有想象的人多,很多座位都空著,正在他有點困惑的向前走時,聽見一個人對他說:“請坐在這裡吧!“他一看,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人,帶著鏡架有點磨損的金絲眼鏡,神情快活,嘴角洋溢著一股神秘的微笑。

  他疑惑的坐在這個對面的座位上,這時火車開動了。

  “這列車是去哪裡的?”他問道。

  “我們去南方,一個亞熱帶的古老國度,現在起了風,我們的船會很快的。”

  “船?”他從車窗向外望去,外面是粼粼的河水,剛才的火車站,已經成了遠處河岸上的一座古老的城堡,時間彷彿在一瞬間就跨越了千百年。

  “這是怎麼回事?”他又問道。

  “這是你的一個夢啊,你醒了,就記不起來這個夢了。但我們會見面的,朋友。”

  “你認識我?”

  “我不認識你,但我認識你手上的指環。”

  他聽了之後,伸出右手,中指上帶著一枚指環,他想起來,這是他的英國情人,送給他的定情信物。正午的陽光照射在指環上的那顆寶石上,眩目的光,讓他閉上了眼睛。他又醒來了,完全忘記了剛剛做的夢。

  他這天早上醒來,忘卻了晚上做的夢。

  9

  一早起來,他匆匆地吃了早餐後,就坐公車去北站。坐在一輛雙層車的上層,他倚著車窗,向街的一側看去,匆忙或悠閒的人群,在街邊閃現著他們的身影,紅色、白色、綠色、紫色,不同的城市的色彩,在他的目光中交織在了一起,猶如萬花筒一樣,在夏日的陽光下旋轉起來,他感到一陣眩暈,心中湧起了深深的厭惡感,他的頭腦中此時只有一個想法,人類的日常行為都是徒勞的,城市中充滿了平庸、乏味、無聊的東西,他越發想離開這裡了。

  離九點十五分還有半個小時,車轉過一個路口,西站暗綠色的巨大輪廓出現在了他倦殆的目光中,剛才抑鬱的心情一掃而光,興奮頓時佔據了他的整個身心。他下了車,跟著人流來到了西站的廣場上,這裡人聲嘈雜,形形色色的人走來走去,賣飲料和食品的簡易餐飲點前站滿了人,看著流浪者一樣的人,躺在廣場中央早已破舊了花壇邊沿上,彷彿雕塑一樣,在熾熱陽光下,一動不動的沉睡。他的身邊總有人在走動,他儘量站在人少的地方,不用抬頭就可以看到火車站仿歐式建築最高處的鐘樓,現在九點整,還有十五分鐘車就到站了。他向出站口走去,人群在他身邊流過,他又一次感覺到了無比的厭惡。

  10

  他來到廣場靠路邊的一排欄杆前,又抬頭看了看時間。一想到再過十分鐘,就能見到自己五年來一直日思夜想的人,心中驀然升起一種無比的幸福之感。他靠在欄杆上,微微閉上被陽光耀得有點不舒服的眼睛。過去的愛的記憶,一瞬間都浮現在了他的腦際。愛,他只想起了自己教課時的一幕幕情景,他教她如何寫漢字,怎樣讀準每一個字音。不知道是因為天漸漸的熱了起來,還是因為他的煩躁,額頭上滲出了細小的汗珠。

  他睜開眼睛,又看到了嘈雜的廣場和陌生的人群。時間快到了,他向出站口走去,這時很多接站的人,也都湧向出站口。人群擋在他面前,他從人群移動的空隙中,看到已經有人提著行李走了出來。他加快腳步,目光儘量不離開出站口,哦,那不是她嗎?她從出站口走出來。她不再屬於遙遠的過去,大洋的彼岸,她就在他的眼前,愛在這一刻從那一封封電子郵件文字中,由虛擬變為現實。

  她也看見他了,彷彿一艘航船,正在急切的駛向亮著燈塔的海岸。突然,他的腳步停了下來。茫然而困惑的望向四周,他激動的心漸漸的平靜了下來,這一切,在這一瞬間,竟然如此的熟悉,好象以前曾經發生過一樣。在什麼時候呢?很遙遠,又很切近。

  他又把目光望向出站口,她在向人群張望,並沒有看見他在這裡。他驀然意識到,自己和她之間的一切,早就已經成為了過去,五年來的思念,不過是一場越洋情書製造出來的愛情幻覺。他笑了,這時他想了起來,現在的情景,在昨天的夢中似曾相識。他向進站口的方向走去,他清楚的知道有一列去南方的列車正在等待著他。他懷著期待的心情,邁著輕鬆的腳步,走向夢向他暗示的地方。

  他不知道會不會在車上真的遇到一個人。那個人將會對他說:“我知道你會來,雖然我不曾見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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