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識到,可能真的回不去中國了

西班牙“封城”日記:我意識到,可能真的回不去中國了

截至3月27日,西班牙累積確診新冠肺炎病例56197人,死於新冠病毒的患者達到4145人。其中西班牙醫護人員感染比例世界最高,已經達到14%。


紀雲是一位中國的西班牙留學生,也是一名攀巖愛好者。西班牙首相桑切斯3月14日在宣佈“封城”時,她正在西班牙東北部的一個村子攀巖。
西班牙“封城”後,紀雲用10篇日記書寫自己在異國他鄉的見聞和思考:從猶豫是否回國,到回國之路受阻;從被陽臺派對感動得一塌糊塗,到“陽臺上的鼓掌稀稀拉拉”;她講述了路易斯的父親因得不到醫治不幸過世的故事,也看到新聞之外、白天中的城市仿若兩個不同世界:“一個地獄,一個天堂,同在人間”。
2020年3月16日
第一天丨一切堅固的都煙消雲散

我意識到,可能真的回不去中國了

■ 攀巖的生活。
兩天前的週六,宣佈戒嚴時,我在加泰羅尼亞的一個攀巖村子裡。我還奇怪,前一天攀巖需要排隊,那天各國攀巖的人紛紛逃離。週日警察開始清人,少數沒走的也被趕走。
這個熱鬧的攀巖村子,頓時冷冷清清。看平時在全世界浪跡慣了的攀巖人此時紛紛往家逃難,感覺很不真實。

我意識到,可能真的回不去中國了


■ 週六,村子裡張貼的告示。“建議不要攀巖,避免危險情況”。給的理由是,如若攀巖出現危險,會佔用醫療資源。
我原本計劃在西班牙住一年,學西語,爬遍各大攀巖勝地。現在課停了,攀巖也不讓爬,一時之間生活失去方向。那些歐洲的攀巖朋友,能說走就走,可我的東西還都在上學的瓦倫西亞市。不管怎樣,得先回那裡再做打算。
戶外和社交對我極其重要,我曾經在北京住到抑鬱,是攀巖將我解救出來。以前總跟攀巖的朋友開玩笑,萬一哪天出事故、受傷了,幾個月不攀巖,會不會抑鬱地想死啊?
等到現實來臨時,我驚恐地意識到,可怕的不僅是隔離,還有跟什麼人,在什麼地方隔離。身處異國他鄉,被迫與交往不深的人長久地困在一個空間,這恐怕離理想狀況相差甚遠。太平時期生活被其他事物佔據,危機時候才意識到親密關係和一個自己的地方多麼重要。
更讓人憂心地是,這種情況不知道將持續多久。中國距離疫情爆發已經兩個月,學校仍然沒復課。兩個月後,歐洲能恢復正常嗎?
跟家人朋友通話,大家都勸我回國。同樣受抑鬱症之苦的“病友” A也很擔心我會精神崩潰。國內剛開始隔離時,他在電話那頭哭——因為受不了日復一日地被困在四壁之內。當時還能出門的我,不敢想象自己將處於同樣境地。


一直痴迷攀巖不問世事的我,開始上網查看機票,立馬被現實澆上一桶冷水——回國很難,而且代價巨大。從西班牙回國機票價格動輒一兩萬,需要轉2-3程,耗時30個小時起。旅途周折,擔心交叉感染。即便入境,也要自費進行兩週強制隔離。
深陷圍城,進退兩難。
我回去了做什麼?我在國內連個落腳地都沒有,難道讓父母養嗎?十天前中國室友果斷回國的時候,我為什麼不跟他們一樣拎著箱子就走呢?再往下掘,開始質疑以往大大小小的人生選擇:怎麼就跟前男友分手了?為何過上了這種漂泊的生活?
一整天就在這種惶恐又懊惱的情緒中度過,傍晚我決定出去透透氣。西班牙的隔離規定是,除正當需求外要在家裡待著。正當需求包括:購買食品、藥品,以及遛狗。所以規定出來後,二手網站上出現租狗的廣告。即便沒有狗我也要試一下。

我意識到,可能真的回不去中國了

■ 傍晚的村莊。
我往山上走,此時天將黑,昏黃的燈光亮起,將村子包裹在一股溫暖的氣息中。從山上看這個西班牙小村莊,平靜如往昔,誰能想到一種看不見的病毒正在周邊肆虐。遠處是平時攀爬的橘黃色巖壁,預計接下來幾個月裡都不會有人光顧。
山裡不見人影,只有風在呼嘯,大塊雲朵在暗藍的天空中快速移動。在山風的吹拂下,我竟然有點捨不得離開。我愛荒野,在無人的空曠地帶,在樹林和岩石間,我才覺得真正自由自在。一旦回市裡隔離,不知道下次再去山裡吹風是什麼時候。誰能想到,週六的那次攀巖,將是很長時間裡的最後一次。
突如其來的病毒就這樣震動了人類社會的根基,曾經我們以為堅固的計劃和對世界的信念,在滾滾時代洪流下分崩離析。


2020 年3月17日
第二天丨陽臺的約會
週二中午,約好的順風車來村裡接我回瓦倫西亞。司機也是中國人,提醒我準備好口罩、護目鏡和手套。上午我在衛生間試戴口罩, 一款3M帶呼吸閥的工業口罩。當時國內疫情嚴峻時我在亞馬遜上買的,那時已經沒有N95賣了。口罩非常大,遮住大半張臉。鼻樑處有金屬條,可以壓實。兩個歐洲室友看到,露出驚詫的表情。


時至今日,歐洲各國政府仍不推薦使用口罩。除非你被感染了,或要照顧被感染的病人。理由是避免群眾哄搶,導致醫護人員沒口罩用。之前跟菜店小哥聊天,我建議他去城裡進菜時戴口罩,他說不需要啊,又沒有被感染,只要洗手就好。
從2月份意大利疫情爆發至今,同時身處歐洲人和中國人兩個群體中,我時刻感受到兩地人對疫情截然不同的態度。這種不同,並未完全因為疫情在歐洲的加重而消失。人們對待疫情的態度,就是平時對待生活的態度。各國政府所採取的不同政策,也不過是各地不同文化土壤的獨特產物。
中午12點半,司機大哥準時到達,全副武裝。我把行李放後備箱時,他提醒我從裡面拿一雙一次性乳膠手套戴上。放完他立馬問我,你的口罩在哪裡?在車裡,我們一路戴著口罩聊天,手套也不敢摘。
回去的高速路空空蕩蕩,偶爾看到的都是貨車,小車很少見。平時提醒別超速的告示牌,現在一律打著“如無正當理由,禁止出行”的字樣。
進瓦倫西亞市暢通無阻,路上一輛警車沒見到,更別說封城了。
街上人很少,但也不是人人都拖著購物車或牽著狗,也有那種一看就是在路上放風的。沒人戴口罩。

回到家,終於不用跟兩個不太熟的異性擠在一個小公寓裡,心情開闊不少。廚房裡是我用著順手的鍋具和愛吃的調料,至少在吃上不用將就了。
晚上在客廳做瑜伽,突然聽見外面敲鑼打鼓的聲音。心想,不會吧,這時候還搞派對?探身一看,原來是在陽臺鬧。
人們從自家陽臺上用手機自帶的閃光燈致意,拿欄杆當樂器敲打,吹口哨、呼喊,熱鬧非凡。後半有人吹起薩克斯風,從人們的反應看,應該是西班牙流行曲目,大家齊聲歌唱,一曲終了掌聲一片,有人高喊“Viva España!”
推上一搜,發現這一傳統從週六就開始,頭一天是晚上10點鐘,之後改成每晚8點。西班牙的每一個社區會準點在陽臺約會,以此向正與病毒奮戰的醫護人員致敬。
儘管不是西班牙人,在人們一起鼓掌歡呼的時刻,還是被感動得一塌糊塗。平時見不著面的鄰居,此時隔著廣場相望,雖看不見對方面孔,也不知道名字,卻覺得無比親近。每晚8點鐘的約會,在提醒每一個人,我們在一起度過難關。

我意識到,可能真的回不去中國了

■ 隔離期間,意大利人在陽臺放歌,西班牙人也不例外。巴塞羅那兩個小哥在陽臺上正經開起演唱會,視頻在網上瘋傳。作為活潑的南歐人,什麼也不能阻止他們想開派對的心。
2020年3月18日
第三天丨You are what you buy

我意識到,可能真的回不去中國了


■ 街上戴手套的行人。
中午吃空了冰箱,下午去超市買菜,戒嚴以來頭一回。戴上口罩和墨鏡,拖著買菜車出發。從家走到超市大概6、7分鐘,路上遇到十來個人,只有一兩個戴口罩的,有幾個戴著藍色的一次性乳膠手套。
我專門挑下午2點多去,因為這是西班牙人午睡的時間,平時這個點外面沒人。沒想到此時超市裡的人流堪比下班高峰期,還好有口罩。超市工作人員全都戴了口罩,不過是單層普通口罩,不知防護效果如何。而且看著都挺舊,很可能在重複使用。西班牙早已買不到口罩,超市無法給員工每天提供新口罩也不奇怪。

我意識到,可能真的回不去中國了

■ 空蕩蕩的衛生紙貨架。

我意識到,可能真的回不去中國了

■ 紅酒架也快要空。
我好奇地在超市先轉一圈,大部分貨品都很足,水果蔬菜、肉類、奶酪皆放得滿滿當當,還掛滿了西班牙特色的火腿。但兩排衛生紙貨架空空如也,另一個快要斷貨的是紅酒。除衛生紙這個西方各國人都迷之瘋搶的東西外,其他被搶的貨品充滿各國特色。


荷蘭朋友說她們那裡一宣佈隔離,賣大麻的“咖啡館”外排起長龍。法國朋友則說那裡最先賣光的是紅酒和安全套。我們開玩笑地說,由此見得,還是法國人生活質量高。
其實我快沒衛生紙了。家裡只剩兩卷,只好省著點用。實在不行,就用水衝,廁紙沒了又不會死人。
搶紙這事,極具象徵意義。一篇文章裡寫,當疫情失去控制,廁紙成了人們心中秩序感的寄託。有了廁紙,至少讓大家覺得在衛生和清潔方面佔據主動權。如果說瘟疫是骯髒的產物,廁紙則起到護身符一樣的效果。
收銀要排隊,快輪到我時,中年女收銀員咳嗽了兩聲。好在她戴了口罩。但在排到我的五六分鐘裡,她用手摸了三四次鼻子和眼睛。
西方政府一直不推薦戴口罩的另一原因是,口罩給我們帶來安全的假相。大部分的口罩,比如這位收銀員戴的,密閉性不夠,無法起到有效防禦作用。而且大家會忽視一點,即便戴著口罩,用手接觸鼻子和眼睛,也可能被感染。
平常收銀員會跟你打招呼,“Hola, 下午好”,此時這種禮節省了。上來直接掃貨,買單,走人,冷淡感和高效率仿若國內。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平時超市裡外總有人站著聊天,西班牙人有聊不盡的天,一聊能聊幾個小時,這會見不著了。

超市外面有家蔬菜店,我常光顧。店開著,但不是我常見的那個店員。兩個月前,當瘟疫在中國蔓延時,這個店員是全瓦倫西亞唯一一個問我中國情況怎麼樣、家人還好不好的人。那時候,我身邊的西班牙朋友,統統覺得這病毒跟流感差不多,沒事。直到上週末宣佈戒嚴,他們還都這麼以為。
這麼長時間,西方人不把新冠病毒當回事,可能是覺得這裡乾淨,人少,醫療設施好,瘟疫這種事,只會發生在遙遠的亞洲、非洲這些髒的地方。等到大難臨頭,才意識到,西方的文明和乾淨,同樣不堪一擊。在病毒眼裡,才沒有東西方的概念。
2020年3月19日
第四天丨小區來了輛救護車

我意識到,可能真的回不去中國了

晚上九點多,小區樓下來了一輛救護車。藍色的警示燈在夜裡的廣場上格外顯眼。四位醫護人員推著一輛擔架床往廣場中間走,這時我才發現,廣場的長條座椅上躺了一個人。太黑,只能看見一個影子,不知年齡性別。醫護人員並未穿隔離服。也許對方不是新冠,也許只是喝多了,無從得知。
自西班牙疫情嚴峻以來,國內的朋友總問我,你們小區裡有沒有確診病例?我真不知道。在這邊,從來見不到患者的詳細個人信息,更別提像國內那樣公佈行動軌跡了。這是個人隱私,政府和媒體無權公開。
一個朋友在美國做訪問學者,一週前他被拉去隔離,因為接觸了新冠確診病例。除此之外官方不願透露更多信息。畢竟這個人,是病毒攜帶者,但也是公民,享有隱私權和人權。
週一我因為查看回國的情況,便關注了幾大入境口岸的官方微信公眾號,第一次看到公佈確診人員行動軌跡的做法。當時的第一反應是安心,覺得國家的防疫真靠譜。
沒多久,看到一個微信群裡討論當地的輸入確診病例,截圖裡是這人的詳細居住地址,姓名,歸國後的每日生活軌跡,具體到小時。信息越詳細,吃瓜群眾能攻擊的點就越多,個個變身衛道士,對這人劈頭蓋臉一頓譴責。


好不容易熬過了困難時期,中國以巨大代價控制住的疫情,大家都不想再來一次。這種心情我很理解,可還是覺得有點恐怖。我意識到之前對這種管控覺得安心,是認為這事不會降臨在自己頭上。作為被保護的群眾,自然覺得安心,只是群眾沒意識到,有一天,你也可能被拎出來示眾。
隱私和安全,兩難的選擇。
歐洲在掙扎著控制住疫情,看起來不會像中國那麼有效率,很可能會付出比中國更大的人命代價。意大利的死亡人數已經正式超過中國,西班牙和法國緊隨其後。
在這場沒有贏家的戰役中,選哪個都要付出巨大代價,只是有些代價,沒那麼顯而易見。
疫情終歸會過去,有些東西,失去了可沒那麼容易奪回來。
2020年3月20日
第五天丨戒嚴的我市出現大堵車

我意識到,可能真的回不去中國了

■ 出城擁堵的交通。
我市今天下午出城交通大擁堵,週末到了,本地人像往常一樣開車出去度假。沒想到警察設了路障,幾百輛車生生堵在那裡。
西班牙自詡有全歐洲最嚴的戒嚴政策,但跟當時國內戒嚴沒法比。買菜遛狗可以出門,上班也屬正當理由。如果沒警察看到,出門偷偷遛彎兒也行。
有天上午,我看到一名男子在樓下廣場的長椅上躺著曬太陽。照理說不算正當理由,但也沒人找事。倒是有鄰居不高興,一個女人大喊:你要在家待著!如果不是買菜遛狗,不準出門!我們都在家待著,你不能在外面曬太陽!長椅上的男子不理她,繼續曬自己的太陽。她又把老話喊了幾遍,看實在起不到什麼作用,只好作罷。
今天社交網絡上傳一個西班牙小護士的視頻,她剛下班,坐在車裡,臉上還有口罩壓出來的印子,樣子極其疲倦。她說醫院滿了,請求大家在家待著,不要出門,“就算是買菜,也不用天天出門買。”
樓下出門買菜的鄰居,真有天天買的打算。有些拎著兩條法棍回家,或者一個小塑料袋,就沒打算一次買很多。


截至今晚,西班牙確診了21,510個病例,死亡1,092人,其中14人為醫護人員。衛生部官員在新聞發佈會上擔心西班牙將很快沒有空的ICU病床。醫院已經給醫生準備倫理指南,在沒有足夠醫療資源救所有人時,有選擇性地救治患者。馬德里建造了“方艙醫院”,我所在的瓦倫西亞市也在加急建造臨時醫院,目標是在兩週內提供 1500 張病床。

我意識到,可能真的回不去中國了

從西班牙的確診曲線圖中可以看出,爆發從3月8日開始。那天馬德里舉行婦女節萬人大遊行。平等部不顧衛生部警告,說性別不平等比病毒還要危險。如今馬德里成重災區,參加遊行的平等部大臣也在幾天後確診,不知這會,她作何感想。


本地一位攀巖朋友剛剛給我發信息,說他們終於打算回城了。這四個人,在首相宣佈隔離當晚逃離,開車到南部的安達盧西亞省攀巖。直到今天警察發現,警告如果有下次就要罰款,他們才不情願地回來。
戒嚴五天,這裡的人仍然沒意識到,正常生活過不上了。
晚上,我一直看的一位推特病毒科學家 @Eric Ding 轉了一段視頻,是中國援助意大利紅十字會孫姓負責人的講話,孫說,“我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麼”。他發現,米蘭的封鎖令管控非常寬鬆,公交車還在運行,酒店裡人還在聚會……
@Eric Ding 評價:意大利的封鎖是無效的。
西班牙目前的封鎖,與意大利情況類似。酒店仍在開張,之前因為法雅節來到這裡的幾萬旅客仍滯留境內,機場和道路仍然開放。
加泰羅尼亞省政府主席 Joaquim Torra 也認為中央的隔離政策不夠嚴格,他想在所治理的省內施行更嚴格的封鎖,但苦於沒有這麼做的權力。早在上週末,他就申請要封鎖加泰羅尼亞省,關閉所有碼頭和機場,未得通過。
無論是封鎖政策、執行能力和民眾的配合度,中國的封鎖,和西方國家的封鎖,完全是兩碼事。
2020年3月21日
第六天丨快沒衛生紙了

天氣陰沉沉地,不像瓦倫。轉念一想,總好過陽光燦爛卻出不了門。
已經五天沒出門,應該是有生以來頭一回。延長吃每頓飯的時間,不受打擾地做瑜伽,比平時花好幾倍的時間上社交網絡,寫拖下來的稿子…… 盡力填充時間,讓抑鬱沒有擠進來的空隙。
每天打兩通電話,跟不同的人聊天。幸好還有聊得來的朋友。我扒在陽臺上講電話,一扒就是一個多小時。
傍晚跟德國的E姑娘通話,樓下一名中年男性在遛狗,他喊:你在跟我說話嗎?我擺擺手,給他看我戴著的小白耳機。
這是居家隔離以來,我頭一次跟身處一個空間的人對話,雖然只進行了一半。
這樣的日子,應該還會過很久吧。

我意識到,可能真的回不去中國了


每次上廁所,我看著一點點瘦下來的捲紙,嘆口氣,我強打的樂觀和士氣也在以同樣的速度衰落。下週二該吃完最後一點菜,不知到時超市的衛生紙會不會補上貨。樂觀也能補貨嗎?
E姑娘給我發來一篇文章鏈接,標題叫:世界不會恢復正常。第一層含義是,這件事不會一兩個月內結束。在有疫苗之前,我們應付的唯一辦法是“social distancing”(隔離)。
另一個意義上的不會恢復正常,是世界就此改變。歐洲引以為傲的民主和自由,我們這代人習慣了的全球化和開放邊境,都將不復從前。E 姑娘擔憂地說:希望一切過去後,德國不會成為集權國家。
COVID-19 病毒,跟戰爭、自然災害這些挑戰不同,似乎強大的政體是應付它的最有效方式。
馬德里的朋友在Instagram上說,中央政府增派131,000 名軍人,260,000名警察和無人機巡查街道,馬德里已有900人因出門被罰款,西班牙已有超過150人因此被拘留。他今天下午出門買菜,差點被罰款。不知道哪個鄰居打電話叫來警察,說樓下有人在外面跳舞。警察走之前警告,如果去買菜,要直接去超市,不準繞路。
“我肯定沒在跳舞(儘管在聽的音樂確實不錯)……”他回道。一週前的西班牙人,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的國家會是這個樣子吧。


中午跟學歷史的 A 通電話,表達我對一直很羨慕的西方民主的擔憂。
他說如果把我們所謂的現代文明放在人類歷史的尺度上看,不過是眨眼一瞬。在這之前,有好幾次文明的毀滅太徹底,以至於今天的歷史學家毫無頭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文明的毀滅,並非迭代式的,而是徹底的消亡和斷絕。我們憑什麼認為,所身處的文明會一直延續下去?你看重的現代民主,就更短暫了。世界的秩序並非一直如此,也不會一直如此。
跟學歷史的人聊天,聊到最後,總讓人背脊發涼。
我們這些讀書人,總是忍不住想未來,想人性,為世界擔心。大學畢業做了幾年的記者,我發現自己微不足道的生活無法承受這些思考之重,所以告別媒體行業,離開北京,到世界的犄角旮旯攀巖。
外面再亂,山總在那裡。只要能讓我攀巖,總能過得下去。沒想到現在連山也不讓爬,我重新被淹沒在對世界的憂慮中。
還是去為快要沒衛生紙頭疼吧。
2020年3月22日
第七天丨第一波恐懼來襲
跟國內一個朋友通話,他勸我無論如何也要回國。意思是,西班牙這個情況,一兩個月好不了。你能在家待這麼久嗎?

過去一週,我漸漸習慣被隔離的生活。寫稿,看書,做瑜伽,鍛鍊,跟朋友通電話,又回到不問窗外事的狀態。被他一說,又慌了。
一刷新聞,西班牙中央政府要求延長隔離期,在原有基礎上再加 15 天,到4月11號。截至今天下午2點,西班牙確診人數為28572人,死亡1753人。
朋友分析,湖北封了兩個月,前提是,封鎖比西班牙那邊嚴。而且,湖北醫療人員和物資不夠能從全國調,西班牙從哪裡調?
無法反駁。在首相的演講中,仍強調要保持經濟脈動,意思是班還照上,人仍在流動。
擊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仍是未知性。週一跑回國的朋友正在酒店隔離中,雖然不好過,但他知道14天后就能恢復自由。我的情況是,先說15天,再加15天,然後呢?我好不容易做好了隔離15天的精神準備,頓時加一倍,怎麼應付?
之前因為回國代價太高,暫時擱下。如今情勢急劇惡化,之前過高的代價,此時變得可以承受。
可一看機票,我就被嚇傻了。
已經沒有從歐洲的直飛航班,現有航班都需要幾程中轉。但問題是,航空公司不再銷售聯程機票,中轉需重新出入境。有些中轉地的簽證我沒有,有些則已經禁止外國人入境。

泰國的曼谷,新加坡的吉隆坡和臺北都是熱門中轉地,各地皆以不同方式關閉了這一通道。
泰國的規定如下:
持有健康證明,證實該乘客沒有被新冠病毒感染的風險。
健康證明必須在旅行日期前不超過72小時簽發。
持有適用於泰國而保額不少於十萬美元100,000的健康保險文件。
除上述內容外,乘客還應注意,在抵達時,泰國政府和衛生官員可能會酌情決定對他們進行隔離,檢疫,醫學觀察或任何其他措施。
西班牙嚴重缺乏檢測試劑,一個健康的人不可能得到檢測。幾乎不可能滿足。
新加坡和中國臺灣則直接宣佈禁止過境。
之前就有朋友勸我回國,說各國都在關閉邊境,不回以後回不了。我心想,無論如何,中國會允許中國公民入境,西班牙也不會不允許出境,怎麼會回不了國?
我沒想到的是,畢竟路途遙遠,當途經國家都紛紛關上大門時,在世界另一端的我只好望洋興嘆。
曾經我以為,世界在十幾個小時的飛行距離之內,所以放心大膽地滿世界跑。爺爺總擔心我一出國就回不去了。他經歷數次戰亂,體會過有家不能回的痛苦。這一刻我才意識到,過來人說得沒錯。

凌晨一點鐘,我驚恐地意識到,可能真的回不去中國了。
2020年3月23日
第八天丨確認了,回國希望渺茫
又下雨,穿一件薄毛衣在家有點涼。戒嚴以來天氣都不怎麼樣,是想讓我們安安心心在家待著?
傍晚發現垃圾桶滿了,欣喜至極,剛好有理由出門。順便把可回收垃圾一起扔,紙盒和塑料瓶一個個往垃圾桶裡塞,能扔久一點算一點。自由的空氣真新鮮。
上午繼續看機票,有一班週四從香港轉機的航班降價了,一萬出頭,心動了一下。幾個小時後,看到消息說香港國際機場從25日起暫停一切轉機服務。
原來如此。
國航宣佈取消部分中西之間往返航班,3月22日起從巴塞羅那出發,3月24日起從馬德里出發的航班,取消至5月31日。
至少國航認為,西班牙的情況,在6月之前好不了。
今晚陽臺上的鼓掌稀稀拉拉,鼓掌的人大概也覺得沒勁,沒一會就各自回屋。幾天前還有人吹拉彈唱,放炮竹,情緒高漲,才幾天時間,已然另一番景象。
昨晚放出延長戒嚴的消息,人們原以為的15天變成一個月,應該都沒心理準備。跟瓦倫西亞本地朋友聊,他天真地相信只需要15天就能把疫情控制住,然後生活如常。好幾個中國朋友預測,6月底能結束就謝天謝地了。

衛生部部長薩爾瓦多預測,這周疫情將觸頂。他說,“觸完頂不代表事情就完了,第二階段是把曲線圖反轉,第三階段,打敗病毒。”

我意識到,可能真的回不去中國了

但願如此,但不是很抱希望。爆發之前,他和衛生部另一位官員很篤定地說情況在控制之中,儘管那時已收到來自意大利的警告,甚至西班牙國內也有科學家發出預警。不知疫情過後,這兩位會不會下課?


連著看了一個禮拜的西班牙媒體,很失望,沒人發問。媒體主要通報政府消息,很少調查報道,不去了解醫院的實際情況,也不質問政府的決策,看不到關於疫情的獨立判斷。
美國檢測試劑不夠用了,媒體開始天天追這個。找一線醫療人員講當前的情況,採訪科學家解釋做測試的重要性,追蹤試劑生產和購買的每一步進展。最近幾天西班牙媒體終於談到試劑:政府購入64 萬試劑到貨,同時,還購買了一百萬快速檢測試劑,在接下來幾天到貨。
報喜不報憂啊。
在此之前,因為試劑短缺,西班牙只檢測重症患者。這說明被感染人數遠高於目前確診的35,068人。這部分解釋了為何德國的確診人數相當,死亡卻只有西班牙的零頭。之前衛生部的西蒙先生在記者發佈會上被問到這個問題,他的回答是:不知道。
真的嗎?
按照確診人數算,馬德里每十萬人裡有158.7個被感染的,實際數字恐怕遠不止。作為參考,武漢當時每萬人有70人確診。

我意識到,可能真的回不去中國了

床位早已不夠用,馬德里國際會展中心(IFEMA)已被改造為“馬德里方艙”,昨天收治首批260名輕症確診患者,今天將抵達400名患者。

我意識到,可能真的回不去中國了

醫療人員也不夠用,國家醫療系統(SNS)徵用53,000名退休醫療人員和沒畢業的醫學生。
絕望到讓已經為社會盡過力的老人冒死挺身而出,很悽慘。科學家呼籲65歲以上退休人員不要去前線,因為屬高危人群,實在要幫忙,可以考慮遠程就診。


我意識到,可能真的回不去中國了

醫療物資嚴重短缺,一些醫護人員不得不自己拼做防護服,有些醫生不得不穿著塑料袋保護自己。
今天西班牙又上了英國《衛報》的頭條,被派去老人院消毒的軍人發現一些老人躺在床上無人過問,有些已經死去。
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在瘟疫面前,不幸竟如此相似。先是武漢,然後是意大利,現在是西班牙。我竟誤打誤撞,身處疫情中心。原本衝著這裡的攀巖好跑過來,沒想到要跟這個國家的人共存亡。


經過一天一夜的糾結,確定回國希望渺茫。開始為接下來三個月的禁閉生活做心理建設,我報復性地吃了一大桶微波爐爆米花,明天去超市看看薯片有沒有補上。
2020年3月24日
第九天丨西班牙5400名醫護人員感染,比例全球最高
今早看到的消息讓我坐立不安,一整天都在看這個。
目前,西班牙有5400 名醫護人員確診,佔所有確診病例的13.6%。這符合此前國家傳染病監控中心一份報告的預估,為11%至23%。
西媒報道說,因為試劑短缺,還有很多醫護人員出現症狀得不到檢測,只好繼續工作。可以想象,實際數據恐怕要大得多。我所在的瓦倫西亞市,過去幾天,每三個確診中,有一個是醫護人員。
為什麼?
衛生部承認醫療物資短缺是其中一個原因。
以口罩為例。首先,沒有口罩;其次,就算有口罩,也優先分給災情嚴重的馬德里、加泰羅尼亞等區,其他地方分不到羹。
早在西班牙疫情爆發之前,這裡就買不到口罩了。當時湖北疫情爆發,幾家西班牙公司向國內運送了醫療物資。當地華人也買空這裡的口罩,有些寄回國內,有些自己儲備。總而言之,西班牙市場的口罩存貨已經很少。

大爆發之後,政府也沒有及時購入口罩。
今天媒體爆出醜聞,早在3月11日,衛生部就收到一份百萬量的口罩買賣,這位口罩商人等了一個多禮拜,沒等到衛生部的訂單,便把口罩賣給了美國和澳大利亞。
再來說分發問題。
加利西亞大區主席說中央政府總共只給他們27,000只口罩,杯水車薪。衛生部說上週末分發了160萬隻口罩,我所在的瓦倫西亞大區只拿到總數的6.8%。雖說瓦倫不是重災區,也已有2167個確診病例,本地醫療資源嚴重緊張。
本區政府覺得這遠遠不夠,既然分不到,不如自己買。花1100 萬歐元,從中國買口罩、護目鏡、呼吸器、病床等醫療物資。今天一個航班已經到達,明天還有一班。瓦倫衛生部官員表示,這筆交易能快速實現,多虧了瓦倫本地一位中國商人。點贊。
不管衛生部怎麼爭辯,口罩短缺是事實,因此已被告上法庭。醫療工會(The State Confederation of Medical Unions (CESM) )正式向最高法院提起訴訟,要求衛生部給醫護人員配備必須的醫療物資。
口罩問題是西班牙目前局勢的一個縮影。中央政府借“緊急狀態”接管各大區權力,權力越大,責任越大。目前看來,事情辦得怨聲載道。
高企的醫護人員感染率是西班牙疫情嚴重程度的冰山一角。有預測稱,馬德里很可能超過意大利重災區隆巴迪,成為世界上災情最嚴重地區。

我意識到,可能真的回不去中國了

另一個壞消息是,按照目前的發展態勢,全國 5000 個ICU 病床這週末會住滿。第5001、5002 個重症患者怎麼辦?
2020年3月25日
第十天丨一個天堂,一個地獄,同在人間
早上拉起百葉窗,又下雨了。濛濛細雨,綿綿不絕。才意識到隔離以來已經沒打開過天氣應用。
以前總想著出去攀巖,對天氣預報十分痴迷,手機上好幾個天氣應用,一天看好幾次。不僅看是否有雨,還看溫度、溼度,風力和風向,決定去向陽、背陰、有風還是沒風的巖場。現在不出門,沒了看天氣預報的必要。外面是豔陽高照也好,大雨傾盆也罷,與我無關。


樓下有一箇中年大叔在遛狗,沒打傘。
瓦倫西亞的一大優點便是天氣好,幾乎很少下雨,一年三百多天的太陽。有這底氣,人們很難不存僥倖心理,出門沒雨就不帶傘。一月份連著下了十來天的暴雨,街上好多被雨淋成落湯雞的行人。
當初歐洲人對疫情也是這個態度。上一次歐洲鬧瘟疫得追溯到什麼時候了?21世紀以來的幾場瘟疫,SARS、埃博拉、H5N1 都沒傳到這邊,心想新冠恐怕也不會。
現在說這些為時已晚。
今天衛生部部長薩爾瓦多·伊拉(Salvador Illa)說,疫情傳播的關鍵時期是2月最後一週。那時西班牙大陸各地開始陸續出現確診病例,一開始是個位數,花了一個禮拜時間確診過百,當時瓦倫西亞有13個確診。
我和國內朋友討論,考慮到確診數字是延遲的,實際情況比這嚴重得多。13個確診,說明這13個人至少在7-14天前已經被感染。尤其在確診案例中,近一半人的感染來源無法明確。這意味著,社區傳播很可能已經開始。
我知道病毒很可能正在人群中傳播,可上下學的路上,看到生活一切如常。人們坐在太陽下喝咖啡、聊天,照樣行貼面禮、擁抱,無憂無慮。與此同時,瓦倫西亞開始慶祝一年一度的法雅節,動輒萬人空巷,每天活動不停。我想象如果新冠病毒有人格,此時應在那裡偷笑吧。完美的末日影片景象,無辜無知的人在狂歡,不知危險已經來到。

2月,我身處兩個分裂的世界裡。身邊所有的中國人都很緊張,一個室友每天回家會用酒精噴外套,另外兩個室友直接拎著箱子回國。當我在課上表達擔憂,說法雅節可能要停,大家把我當瘋子看。攀巖的朋友也不以為意,覺得我在過度反應,甚至不乏嘲笑。我每天在兩個分裂的世界間掙扎,不知道哪個才是真的。
戒嚴後好幾個西班牙朋友給我發信息:你是對的。
我多希望我錯了。
今天,西班牙新增738例死亡,超過意大利單日死亡人數(683)。同時,西班牙總死亡人數超過中國,位居世界第二,增速世界第一。專家說,“不管你對中國的情況怎麼看,西班牙的情況比意大利糟得多,以上。”

我意識到,可能真的回不去中國了

這 738 例死亡中,不知有沒有算上馬德里小哥路易斯的父親。
週三凌晨,路易斯的父親在家去世,為運輸屍體,喪葬公司要求先支付 2700歐元。路易斯拿不出,絕望之下向健康過失受害者協會求助(AVINESA)。直到今天下午4點鐘,才有人來把父親的遺體運走。馬德里的殯儀館早不夠用了,屍體暫時都送到溜冰場。

我意識到,可能真的回不去中國了

■ 門裡是父親的屍體,在家放了14個小時才被運走。
路易斯的父親從上週末起開始發燒、喉嚨痛。週一晚,他開始咳嗽,路易斯撥打了112緊急求助電話,對方表示會把父親放在等候名單上。週二,父親出現呼吸困難。路易斯再次打112,對方說會安排一輛帶氧氣瓶的救護車,大約一兩個小時後到達。路易斯繼續等,父親的情況快速惡化,摔倒,說要躺下來。路易斯第三次打112,醫生說不能讓父親躺倒,要讓他坐著,這樣更容易呼吸。他和父親等了一晚上,救護車一直沒來。昨晚他一直握著父親的手,眼看著他呼吸越難越艱難,直到突然停止。
他打電話叫來警察,之後救護車也帶著氧氣到達,但已經用不上了。他本人也出現症狀,要求做檢測被拒。

我意識到,可能真的回不去中國了

■ 新聞裡的這個故事,與我白天看到的又仿若兩個世界。
上午出去買菜,外面還是很多人,好幾次不得不繞著走,不想離得太近。回來的路上路過書報亭,兩個老爺爺站在一起聊天,相隔不到一米。出門不到一小時,看到四五十號人,近一半都是老年人。到小區後看到兩個年輕女人站在一起激動地聊著什麼。戒嚴至今,這座城市從未有過國內“空城”的感覺。
這大概是被感染的千分之一,和其他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的差別。一個地獄,一個天堂,同在人間。

我意識到,可能真的回不去中國了

買了一瓶起泡酒,打算週末跟朋友開一場雲派對。看何偉寫的成都封城日記,他說自己是整棟樓裡唯一一個買酒的。我能體會他說的孤獨,當你身邊十幾億人團結在一起共渡難關時,你比平時更強烈地感到自己是個局外人。

他寫的很多細節我在這邊也注意到,不過都反過來了。共同點是,我們都在用自己的語言寫陌生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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