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的母親

 《肖復興散文》肖復興著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全書共收錄肖復興不同時期的散文經典作品52篇,其中包括入選中小學語文教材的篇目:《花邊餃》與《擁你入睡》。在這部作品中,肖復興憶往事、懷親人、念舊友、追故人、感人生,用細緻入微的觀察和真誠而柔軟的筆觸還原時代印記下小人物的點滴生活,從中流露出至善至美的人間真情。也用質樸而誠懇的文字記錄下他一生的軌跡。他說:人的一生,如果真的有什麼事情叫作無愧無悔的話,在我看來,就是童年有遊戲的歡樂,青春有漂泊的經歷,老年有難忘的回憶。這部作品不僅表達了作者對家鄉、親友的懷念,還用文字向世人傳遞著足以抵禦世間一切炎涼的力量。

肖復興的文字自然、樸實,自成一派,以簡單的語言表達生活蘊含的深刻道理。作者多是以狀物抒情的手法描寫他筆下的人物和場景,讀他的文章,在親切和樸實的敘事中,能體味到其對生活的熱愛,對人性之美的歌頌。

在家裡,母親最愛待的地方就是窗前。

自從搬進樓房,母親很少下樓,我們都囑咐她,她自己也格外注意,知道樓層高樓梯又陡,自己老了,腿腳不利落,磕著碰著,給孩子添麻煩。每天,我們在家的時候,她和我們一起忙乎著家務,腳不識閒兒,我們一上班,孩子一上學,家裡只剩下她一個人,沒什麼事情可幹,大部分的時間,她就待在窗前。

那時,母親的房間,一張床緊靠著窗子,那扇朝南的窗子很大,幾乎佔了一面牆,母親坐在床上,靠著被子,窗前的一切就一覽無餘。陽光總是那樣的燦爛,透過窗子,照得母親全身暖洋洋的,母親就像一株向日葵似的特別愛追著太陽烤著,讓身子有一種暖烘烘的感覺。有時候,不知不覺地就倚在被子上睡著了。一個盹打過來,睜開眼睛,她會接著望著窗外。

窗外有一條還沒有完全修好的馬路,馬路的對面是一片工地,恐龍似的腳手架,簇擁著正在蓋起的樓房,切割著那時湛藍的天空,遮擋住了更遠的視線。由於馬路沒有完全修好,來往的車輛不多,人也很少,窗前大部分時間是安靜的,只有太陽在悄悄地移動著,從窗子的一邊移到了另一邊,然後移到了窗後面,留給母親一片陰涼。我們回家,只要走到了樓前,抬頭望一下家裡的那扇窗子,就能夠看見母親的身影,窗子開著的時候,母親花白的頭髮會迎風擺動,窗框就像一個恰到好處的畫框。等我們爬上樓梯,不等掏出門鑰匙,門已經開了,母親站在門口。不用說,就在我們在樓下看見母親的時候,母親也望見了我們。那時候,我們出門永遠不怕忘記帶房門的鑰匙,有母親在窗前守候著,門後面總會有一張溫暖的臉龐。即使是晚上很晚回家,樓下已經是一片黑乎乎的了,在窗前的母親也能看見我們。其實,她早已老眼昏花,不過是憑感覺而已,不過,那感覺從來都“十拿九穩”,她總是那樣及時地出現在家門的後面,替我們早早地打開了門。

母親最大的樂趣,是對我們講她這一天在窗前看見的新聞。她會告訴我們今天馬路上開過來的汽車比往常多了幾輛,今天對面的路邊卸下好多的沙子,今天咱們這邊的馬路邊栽了小樹苗,今天她的小孫子放學和同學一前一後追趕著,跟風似的呼呼地跑,今天還有幾隻麻雀落在咱家的窗臺上……都是些平淡無奇的小事,但她有棗一棍子沒棗一棒子地講起來還挺津津有味。

母親不愛看電視,總說她看不懂那玩意兒,但她看得懂窗前這一切,這一切都像是放電影似的,演著重複的和不重複的瑣瑣碎碎的故事,維繫著她和外界的聯繫,也維繫著她和我們的聯繫。有時候,望著窗前的一切,她會生出一些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聯想,大多是些陳年往事,不是過去住平房時的陳芝麻爛穀子,就是她年輕時在農村老家的回憶。聽母親講述這些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的事情的時候,讓我感到歲月的流逝,人生的滄桑,就這樣在她的眼睛裡和窗前閃現著。有時候,我偶爾會想,要是把母親這些講述都寫下來,才是真正的意識流。

母親在這個新樓裡一共住了5年。母親去世以後,好長一段時間,我出門總是忘記帶鑰匙。而每一次回家走到樓下的時候,總是習慣地望望樓上家的窗前,空蕩蕩的窗前,像是沒有了畫幅的一個鏡框,像是沒有了牙齒的一張癟嘴。這時,我才明白那5年時光裡窗前曾經閃現的母親的身影,對我們來說是多麼地珍貴而溫馨;才明白窗前有母親的回憶,也有我們的回憶;也才明白窗前該落有並留下了母親多少企盼的目光。

當然,就更明白了:只要母親在,家裡的窗前就會有母親的身影。那是每個家庭裡無聲卻動人的一幅畫。

陽光的三種用法

童年的我住在大院裡,周圍都是引車賣漿者之流,生活不大富裕,日子各有各的過法。

冬天,屋子裡冷,特別是晚上睡覺的時候,被窩裡冰涼如鐵,家裡那時連個熱水袋都沒有。母親有主意,中午的時候,她把被子抱到院子裡,晾到太陽底下。其實,這樣的法子很古老,幾乎各家都會這樣做。有意思的是,母親把被子從繩子上取下來,抱回屋裡,趕緊就把被子疊好,鋪成被窩狀,留著晚上睡覺時我好鑽進去,被子裡就是暖乎乎的了,連被套裡的棉花味道都烤了出來,很香。母親對我說:“我這是把老陽兒疊起來了。”

母親一直用老家話,把太陽叫老陽兒。“陽兒”讀成“爺兒”音。

從母親那裡,我總能夠聽到好多新詞兒。把老陽兒疊起來,就讓我覺得新鮮。太陽也可以如捲尺或紙或布一樣,能夠摺疊自如嗎?在母親那裡,可以。陽光便能夠從中午最熱烈的時候,一直儲存到晚上我鑽進被窩裡,溫暖的氣息和味道,讓我感覺到陽光的另一種形態,如同母親大手的撫摸,比熱水袋溫暖許多。

街坊畢大媽,靠擺煙攤養活一家老小。她家門口有一口半人多高的大水缸。冬天用它來儲存大白菜,夏天到來的時候,每天中午,她都要接滿一缸自來水,驕陽似火,毒辣辣地照到下午,曬得缸裡的水都有些燙手了。水能夠溶解糖,溶解鹽,水還能夠溶解陽光,這大概是童年的時候我最大的發現了。溶解糖的水變甜,溶解鹽的水變鹹,溶解了陽光的水變暖,變得猶如母親溫暖的懷抱。

畢大媽的孩子多,黃昏,她家的孩子放學了,畢大媽把孩子們都叫過來,一個個排隊洗澡。畢大媽用盆舀的就是缸裡的水,正溫乎,孩子們連玩帶洗,大呼小叫,噼裡啪啦的,濺起一盆的水花,個個演出一場“哪吒鬧海”。那時候,各家都沒有現在普及的熱水器,洗澡一般都是用火燒熱水,像畢大媽這樣法子洗澡,在我們大院是獨一份。母親對我說:“看人家畢大媽,把老陽兒煮在水裡面了!”

我得佩服母親用詞兒的準確和生動,一個“煮”字,讓太陽成了我們居家過日子必備的一種物件,柴米油鹽醬醋茶,這開門七件事之後,還得加上一件,即母親說的老陽兒。

真的,誰家都離不開柴米油鹽醬醋茶,但是,誰家又離得開老陽兒呢?雖說如同清風朗月不用一文錢一樣,老陽兒也不用花一分錢,對所有人都大方而且一視同仁,而柴米油鹽醬醋茶卻樣樣都得花錢買才行。但是,如母親和畢大媽這樣將陽光派上如此用場的人,也不多。它們需要一點兒智慧和溫暖的心,更需要在艱苦日子裡磨鍊出的一點兒本事,這叫作少花錢能辦事,不花錢也能辦事,陽光才能夠成了居家過日子的一把好手,陪伴著母親和畢大媽一起,讓那些庸常而艱辛的瑣碎日子變得有滋有味。

對於陽光,大人有大人的用法,我們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用法。我家的鄰居唐伯伯是位工程師,他家有個孩子,比我大兩歲,很聰明,就是喜歡招貓逗狗,總愛別出心裁玩花活兒。有一次,那個孩子拿出他爸爸用的一個放大鏡,招呼我過去看。我在學校裡看見過放大鏡,不知他拿它玩什麼新花樣。我走了過去,他在放大鏡底下放一張白紙,用放大鏡對著太陽,不一會兒,紙一點點變熱,變焦,最後居然燒著了起來,騰地躥起了火苗,旋風一般把整張白紙燒成灰燼。

又有一次,他拿著放大鏡,撅著屁股,蹲在地上,對準一隻螞蟻,追著螞蟻跑,一直等到太陽透過放大鏡把那隻螞蟻照暈,爬不動,最後燒死為止。母親看見了這一幕,回家對我說:“老唐家這孩子心這麼狠,小螞蟻招他惹他了,這不是拿老陽兒當成火了嗎?你以後少和他玩兒!”

有一部電影叫作《女人比男人更兇殘》,有時候,小孩比大人更心狠,小孩子家並不都是天真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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