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路西法爾
2020年一月新番的質量無疑在近年來屬於整體質量較高的：有湯淺政明監督的《別對映像研出手！》，有cult風滿滿的《異獸魔都》，有改編自本格推理大獎的《虛構推理》……
《異獸魔都》（2020）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一部作畫風格頗有galgame風味的原創本格推理動畫《異度侵入》竟在列強環伺的一月番中大放異彩。迄今為止，這部動畫在其國內獨播網站上已有近八千萬的播放量，四萬豆瓣用戶給出了9.2的極高評價，討論的熱情連續三個月不退，是什麼讓觀眾對於一部前期無甚宣傳的原創動畫如醉如痴？
《異度侵入》（2020）
「不知道這是哪裡，
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我只知道她的名字：佳愛琉。
還有我叫酒井戶，
雖然想不起全名，
但我作為名偵探，必須要解開她的死亡之謎。」
這段突兀的開場白之後，展現在觀眾眼前的是更加突兀的兇案現場：四分五裂的世界，街道、房屋在天空中飄蕩，儼然薩爾瓦多·達利的超現實主義畫作。被稱為「佳愛琉」的少女仰面而臥早已失去了呼吸，胸口插著一把利刃。
一月新番《異度侵入》第一話這詭異絕倫的開場一下子就抓住了觀眾的好奇心：名偵探酒井戶是誰？為什麼他失去了記憶？佳愛琉是誰殺死的？這個違揹物理法則的世界又是如何造就的？
接下來的情節部分地解開了觀眾的疑惑，又將更多的疑惑還給了觀眾：原來酒井戶的真名叫鳴瓢秋人，處在一個由叫做「罔象女」系統構建的虛擬世界裡。這個世界是藉助連環殺手的「思想粒子」還原的，被叫做「井」，「井」模擬的是連環殺手的潛意識，只有同樣擁有殺人經歷的人才可以進入。
秋人曾是一位警察，在女兒被害、妻子自殺後他因為殺害嫌犯而墮落成為殺人犯。服刑期間他與警方合作，屢屢潛入「井」中，探索殺人犯的潛意識。當他進入潛意識世界後，他必須忘記自己的真實身份，化身為失憶的名偵探酒井戶。
每一次潛入「井」，酒井戶實際上都揹負著兩個任務：破解潛意識世界中的佳愛琉的死亡之謎從而幫助真實世界的警方找出連環殺手——而這些都全要在他失憶的狀況下完成。
就在觀眾已經被「井」、「倉」、「思想粒子」、「罔象女」、「稚產靈」等一大堆術語砸得暈頭轉向的時候，「謎團」背後的「謎團」——John Walker又出現了：這個面目不清的白鬍子老人頻繁地浮現在連環殺人犯潛意識裡，他是誰？和一系列案件有什麼關聯？其間再穿插著女主被殺手「開洞」綁架、營救被綁架女生等等驚險遭遇，一謎未解一謎又起，自然引得觀眾如飢似渴地追下去。
酒井戶每潛入一口新「井」，就相當於在觀眾面前展開一卷本格推理，這也是《異度侵入》最為有趣的部分。自從美國作家範·達因當年將推理小說定義為「作者和讀者間公平的智力競賽」之後，這場競爭就變得越來越不對等。
隨著讀者閱讀量的增長，作者所能構想的新鮮詭計越來少，窮極思變的推理作者不得不構思越來越宏大複雜乃至徹底脫離常識的詭計才能喚醒讀者的新鮮感，所謂的「新本格」也就應運而生。
島田莊司、綾辻行人之後，日系本格推理走上了弱化動機、社會背景乃至文筆，專注於詭計的設定的道路，「島田流」成為此類智力遊戲的代名詞。在這樣的遊戲裡，「在哪裡」、「發生了什麼」甚至「主人公的名字」對於本格小說來說不過是可有可無的東西，極端情況下哪怕只剩下「名偵探」和「謎團」兩個要素就足夠了。
《異度侵入》的腳本作者舞城王太郎本職就是推理小說作家，曾榮獲過「梅菲斯特獎」。他的代表作《迪斯科偵探星期三》長達千頁，長篇大論的「推理」多達十多重，登場的「名偵探」為了將自己的假說說圓，連平行宇宙、時空穿越、太極八卦都搬了出來，某種意義上說本格推理被自己的愛好者逼上了梁山。
本格推理的狂熱愛好者可以輕易接受這樣極端的設定，但對於絕大多數觀眾來說，還是更習慣於在一個給定的環境下閱讀「故事」。「井」恰恰給「島田流」提供了一個合適的舞臺，無論多麼不可思議的詭計放在潛意識的世界裡都不會顯得突兀。當真兇從佳愛琉的屍體中鑽出來時，所有的觀眾都會為之一振：在這場猜謎者與設謎者的較量中，設謎者難得地佔據了一回上風。
在見多識廣的讀者面前，僅有誇張離奇的詭計還遠遠不夠。《異度侵入》另一個拿捏得很好的地方就是對於信息的控制：既不讓觀眾一下子知道太多，也不至於讓觀眾無跡可尋，從而調動觀眾參與解謎的積極性。當然其中也不乏誤導性的信息，比如片尾曲中有一個遲遲未能登場的神秘角色：
而且作畫有意地遮住了這個人的髮型。雖然John Walker面目模糊，但是細心的觀眾仍發現他腦後一個髮辮，因此有的觀眾便猜測這個神秘人便是John Walker的真身——後續劇情揭示這人其實是「罔象女」的開發者白駒二四男，早已死亡，這只是製作組放出的一個煙幕彈而已。
「失憶的名偵探」同樣是一個控制信息的方法，對此官方給出的解釋是：如果操作員在潛意識世界裡想起自己的身份就會導致「井中風暴」，意識和潛意識混雜在一起，令其迷失自我。
但後來我們才得知，「開洞」因為大腦受傷，在「井」裡一直保留著外部世界的記憶，卻沒有觸發任何懲罰機制。如果嚴格地遵照「範·達因準則」這種突然補入的規則其實是對於觀眾的欺騙。但隨著解謎和設謎雙方輪流「武力升級」，雙方其實都已經不再遵守遊戲規則——難道從片尾曲畫面中推測元兇是公平遊戲嗎？
影評人兼劇作家羅傑·伊伯特在《我知道你們又來這一套！》裡吐槽道：「在一部兇手還是未知數的電影，如果主演名單裡有一個相對知名的演員，卻只在前一個半小時裡出現了五分鐘，那麼這個人基本就是兇手沒跑了。」
在立體化全方位的媒介時代裡，「推理」早已經溢出了範·達因劃定的跑道，甚至溢出了文本本身，面對可以直接翻到最後一頁尋找答案的「作弊」讀者，作者的應對之道是就是將謎底與謎面的關係徹底反轉：謎底（誰殺了佳愛琉）無關緊要，在千頭萬緒的線索中找到真正的謎面（佳愛琉的死指向外部世界的哪些信息）才是關鍵。
「笨蛋推理」應運而生，「名偵探」不僅不是一個福爾摩斯式的智者，甚至有可能是個智障，這樣才能出人意表。《異度侵入》的三位「名偵探」：鳴瓢秋人、本堂町小春和「開洞」富久田保津某種程度上來說都是「笨蛋」，他們掌握的信息遠遠不如旁觀的觀眾。「名偵探」其實是用意識去理解潛意識的愚人，潛意識知道一切真相卻無法開口，正與觀眾的地位相同。
這不能不讓人想起去年引起空前討論的熱播推理劇《輪到你了》。在整整半年時間裡觀眾們圍繞真兇展開了熱烈的討論。如果說推理小說還是讀者和作者一對一的競賽，推理劇則完全是幾百萬觀眾在「圍毆」編劇。
《輪到你了》（2019）
每週一更的播出制度給了觀眾充分時間去討論每一個角色、每一條蛛絲馬跡、每一種假說。當真相揭曉時，多數觀眾都大呼失望：所有線索不是早就已經指向兇手了嗎，這有什麼出人意表可言嗎？在觀眾的討論中，早已經湧現了許多比官方結局更加精彩、更加圓滿的解答。
在這種情況下，「爛尾」幾乎成為了推理劇不可避免的命運。《異度侵入》的開場非常驚豔，此後的單元推理也均不落俗套，第十話「井中井」內溫馨又殘酷的回憶更是將整部劇的氛圍推向巔峰，但是最後三話真兇的揭曉過程卻讓觀眾感到洩氣，大結局的推理元素稀薄到可以忽略不計，John Walker原來就是大家早早懷疑的那個人，「罔象女」和飛鳥井木記的真實原理還是一團模糊，一部詭譎新穎的推理番卻迎來了一個無比正常的結局。
人們不禁要問那些還沒有弄清楚的伏筆該怎麼辦：誰殺了白駒二四男？John Walker是如何操縱連環殺手的？飛鳥井木記該怎樣解脫？也許真地像觀眾們設想的那樣，只有將秋人或小春設計成元兇才能講故事說得圓滿，然而到時仍然會陷入「又來這一套」的尷尬境地。
在網絡時代，《異度侵入》、《輪到你了》等推理劇與其說是影視劇，不如說是一場數百萬人同時參與的大型智力互動遊戲，觀眾們被離奇的情節吸引，被邀請共同參與文本的建構。
人與人相互隔絕的孤島狀態被暫時打破，人們藉助網絡各抒己見，所有觀眾的智力、熱情、想象力都被充分地調動了起來……就像老生常談所說的那樣：享受這個過程，比找到最終答案更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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