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屋



時間飛逝,一轉眼,母親離開這個世界,已經三週年了。總想為她寫點什麼,可一提起筆,卻感千言萬語又不知從何說起。這世界上的母愛是一致的,但所有的母愛又都是獨一無二的。我祭奠她老人家的衝動一次次從心頭湧起,卻又一次次地被生生掐滅。每次回家看爹,總能從門後的角落裡看到那架古老的自鳴鐘,時間定格在十點差五分上。母親走了,沒有人再願意從那架自鳴鐘上看時間了,也沒有人願意再不厭其煩地給它上發條了,於是它就走到了這個節點上,讓歲月停滯。於是乎,我便與母親有了某種默契,我把它稱作是媽媽的時間。

母親段氏,河北保定人。早年她在保定機械廠工作,生了我之後,我便一直寄養在外婆家裡。其時,妗子們也生了表弟表妹。因為外婆只管了外孫而不管家孫,家裡的矛盾便時時生起。其時,父親已經從一名空軍轉業至北京工作。為了平息家裡的糾紛,父親決定回他的老家陝北。於是乎,母親二話沒說,帶上我就來到了延安。從華北平原到黃土高原,你可以想見她這一生所受的苦累。

那天下午,父親抱著我,拖著僅有的兩隻皮箱,從鄉鎮的公路幹線上步行了七里路,才走到了我們的村子裡。母親在這之前,沒見了過山是什麼樣子。穿著高跟鞋的她,硬是拽著父親的胳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回到村子裡。這時,時間已經到了晚上近十點。這難道就是我們家自鳴鐘顯示的時間麼?造物主在冥冥中,在給我某咱提示麼?

父親臨走的時候說,他家裡是要啥有啥的,單土地他就有五十畝呢。在他們零星的回憶裡,我知道他當兵走前,有兩頭牛,各種農具,小米就有十幾石的。可等他當了整整十年兵回來,家裡卻什麼都沒有了。土地自不用說,土改時被充了公。而其他東西,據替他保管的二叔我的二爺說,都沒有了。母親後來曾多次感慨地說,我們家是從鐵地上扎出根來的。我很小的時候,看到過家裡廢棄的雞窩裡,有兩隻女式皮鞋。那是兩隻很新的鞋,雖經風吹日曬卻還是風姿不減。我問母親說你為什麼不穿它呢?母親卻感慨地說,皮鞋只是她年輕時的一個記憶了。

父親回來後,找到民政局,要求給他個工作。民政局的人說,現在只有公路段和公安局缺人,要找工作只能去這裡。他一生謹小慎微,不願去公安局,所以就去了公路段當了名養路工人,母親和我,就成了地道的農民。從沒有見過山的她,卻要靠上山勞動來養家了。當時一個男勞力一天掙的工分是十分,她一天卻只能掙四分半。那個時間,一個女人只能算半個勞力。沒有勞力當然就要受到歧視,村裡分各種東西,有些我們是隻有看的份。後來聽母親說,一年村上分玉米棒子,所有的家庭都有,就是沒有我們家的。我那時小,就扯著母親的衣服要吃玉米棒子。母親於是就帶上我,拿了一隻筐子,跑到村裡的場院裡去。她對當時的隊長說,我家有孩子,想吃這玉米棒子,你們難道就不能分幾個給我們?她的質問讓隊長很難堪了,於是就把自己分到的玉米,抓了幾個放到我們的筐裡,說制度是村上定的,他不好違反,但可以把他的給我們吃點。母親說她一邊拉著我往回走,一邊悄悄地抹著淚水。

母親兄妹四人,唯她最小。外公一生娶過幾個妻子,但前面的妻子卻都很早就死了。後來找了個陰陽先生給禳看,說他犯著七井水。也就是說,他要死過七個妻子才會安寧。唯一的辦法就是,找一個比他年齡小一半的女人做老婆。外公在當地是大戶人家,娶妻自然不在話下。於是就有了後來的外婆,於是他的生活也就安定了下來,以後再沒續絃。因為外公晚年得女,對她從來都是嬌寵有加。她上面的三個哥哥,也都非常慣她。這樣就養成了她任性倔強的性格,但她卻遇事只認道理。凡不講理的事,在她這裡你休想過去。她幹練、麻利,做事雷厲風行,恩怨分明,不願拖泥帶水。因為一生養育兒女三人,因為一生不斷要上山勞動,要餵豬打狗,所以她做事總是很快,卻不夠精細。而她的這種做事風格,也深深地影響了我,成為了我牢不可破的行事作風。

華北平原地區,受儒家思想的教化很深,母親作為女人,血管裡都流淌著傳統女性所固有的基因。回到陝北後,因為生活上沒有著落,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是生活在三爺爺家裡。三奶奶為人和善,對人忠厚,把我們一家視為己出,吃住用都是隨意所取。所以,在以後的日子裡,母親對三爺爺三奶奶也如同自己的公婆一樣對待。我爺爺奶奶走的早,父親十一歲時就死了媽,十四歲上死了爹,他是迫不得已才去當兵的。母親總是懷有一顆報恩的心,總把三爺三奶當成自己的公婆,有什麼好吃的,總要走很遠的一段路,給他們送上一碗。或者把他們叫來,給他們做好吃的。這樣的堅持,一直到他們離開人世。

在我的記憶裡,父親似乎總是離得很遠的。他一週只有週末才回來,我平時所有的生活料理和人生教育,則都由母親完成。她對我的教育也只是很簡單的兩個字:爭氣。她說我們這一家,能走到今天,已經非常不易。從河北走到陝北,從一無所有到現在生活得不錯,都是這兩個字。她說她曾經很後悔,曾經想啥也不管了,扔下我們跑回去。但她沒有,她堅持了下來,就是因為這兩個字。她不能讓別人嘲笑自己。母親沒有多少文化,但我從她內心裡的堅持中,看到了她對生活的信念,看到了她對於人生的執著。這信念是樸素的,卻擲地有聲,讓其成為一種人格,生長在我的骨髓裡。受她的教誨,我這一生也時時被這兩個字支撐著,一直懷揣著這個信念,爭氣!

為了這兩個字,我很小就挑起兩隻大水桶,下到很深的溝裡去挑水;為了這兩個字,我一到假期就跑到很遠的山上去砍柴;為了這兩個字,我每天往返在七里遠的路上,讀書上學。還是為了這兩個字,在別人都下棋碼牌跳廣場舞的時候,我還要弄出這些叫作文字的東西,以滿足自己飄忽的靈魂。

上了初中以後,我每天也要走父親走過無數次的路,去鎮上讀書。每天早晨五點鐘,母親就起來給我做飯。等我上學走了,她還要餵豬,放出家裡養的幾隻雞,然後上山去掙工分。晚上回家,則再重複早上的工作,把雞趕進窩裡,餵了豬,然後再做飯。我小的時候,一直是很頑皮的。村裡的那些奶奶們,都說是割了黃蒿出葛針的。意思是我的父親小的時候是很乖的,相比我卻過於頑劣。一個頑皮的孩子,成長必然要付出更多的代價,心靈的磨難自然會多些。在上學的路途中,我也曾遇到過各種形形色色的人,也曾極有可能滑落到人生的泥潭裡去。但就在我要墮落的時候,就在我要成為一個流氓或者小偷的時候,母親那操勞的身影卻一次次地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是她無形的人格起到了糾偏的作用,把我拉回到了人生的正確軌道上來。

後來,因為城市規劃的需要,我童年生活的農村,要被平山造地埋掉,要建一座新城。父母親也要告別他們生活了一輩子的老家,搬到城裡來。他們一生營造的小窩,從此就要被埋在幾十米的地下去。因為只顧了養育兒女,因為一生也沒積蓄,他們在城裡沒有給自己建造個窩。無奈之下,他們要租房住。只是幾年之後,父親單位才意料之外地分了套房。有了自己的房子,生活也就十分適然了。在離他們居住不遠的地方,有一片空地,成了老年人休閒娛樂的好去處。在中國這種特色式的家庭養老中,有多少家都是空巢呢?我們這些兒女被養大了,一個個都飛了出去,留下他們,守在巢裡邊。母親當時患有很嚴重的高血壓病,而且血脂很高。2001年的時候,曾因心梗被從死亡線上搶救了回來。沒事幹的母親,總願意去到那老人攤上去玩,總想去跟她的同齡人打幾把牌。2015年4月26日中午,母親在玩牌的時候,因為抓到了一把好牌,一激動,便倒地不起,再也沒能回來。當時父親還在家裡,母親走的時候竟然沒有一個親人在跟前。因為看到要下雨了,父親便拿了把傘,下去找母親,可等他到了跟前,母親因為沒有親人在跟前,而且已經被確認死亡,就要被裝到殯儀車上去了。她是個爭氣的人,乾乾脆脆地來到這人世,又幹乾脆脆地離開。她沒有連累我們子女哪怕一分一毫,沒有讓我們給她端水送飯,沒有讓我們給她掛號煎藥,就這麼一聲不響地離開。

我曾經在心裡千萬次地問自己,生命的意義究竟何在?難道僅僅只是為了活著,苟延殘喘?難道是為了讓子孫永續,瓜瓞綿綿?但如果不是一代又一代人的養育哺餵,不是一代又一代人的前仆後繼,人類能有今天的香火為繼麼?不正是有這樣千千萬萬的偉大母親,才有人類社會的喧譁熱鬧麼?可我們這些曾經做兒女的,自己成了父母之後,卻又一次把目光朝向了下面,又一次看著自己的兒女,將自己的父母給忽略了。作為兒女,我為自己沒能在病榻前服侍她老人家幾天,而感覺到深深的愧疚。但她老人家走的是那麼的平順,走的如此的快樂,卻又讓我感覺到欣慰。人說,沒了媽,家就沒了。也只有到了這個時候,人才會生出如此強烈的感嘆。

我要強而好勝的母親,就這樣不告而別;我辛勞而爭氣的母親,從此陰陽兩隔。我沒有什麼能夠報答她的養育之恩,但心裡卻想,只要你爭氣了,就應該是對她最好的報答吧。

今天是清明節,是傳統中國祭祀先人的日子。可是,母親,您的兒子卻遠在數百公里之外,沒有辦法為您掊土掃墓,沒有辦法給您祭紙燒錢。人固有一死,而且如千千萬萬的中國勞苦大眾一樣,您的生與死,都是那樣的樸實而平凡。但您作為母親,作為言傳身教的長者,卻把一種作為人的精神,延續在您子孫的血脈裡了。正是因為有了像您這樣千千萬萬的普通平凡的母親,中國人作為維繫血緣的家庭,才會萬世永續;中國人作為龍馬的象徵精神,才會千秋綿延。

願您的靈魂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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