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游•夜雨丨遙祭武陵山

上游•夜雨丨遙祭武陵山 - 姚明祥

遙祭武陵山

姚明祥

大地回暖,萬物清明。往常這個時候,我們要去鄉下看望父母及各位老前輩。羊腸小徑,蜿蜒曲折,時隱時現。茅草抱腰,刺藤留腳;啟木撐傘,亂石堆凳;黃泥抹油,牛糞鋪道,但都不能阻擋我們向山上爬去。

在老家龍池鋪後朝堡坡半坡,最先看望的是單獨住在槽泥坪邊的曾祖父。當年你獨自一人,沿著武陵大山,穿過湖北全境,到達黃河下游的河南省。進村過寨,趟溪躍溝,萬水千山留下你長途跋涉的足跡。我不知你經過多少磨難,屢歷多少險阻,在外遊蕩10年,落魄返回,口音大變,南腔北調,至死未改:割把草草,燒把“回回”(灰灰),就是你存鄉至今的笑話。多少心酸,只有自知。

找來龍池鋪,曾祖母也不理睬你,倒臥馬廄,苦撐殘暮。那日子一定比黃連還苦百倍,才夫妻分工,攜孩逃生。曾祖母帶著半歲的祖父,來龍池鋪為秦姓首富的兒子作奶孃糊嘴度日,你留守姚家溝老屋,負責撫養兩個三五歲的小姑婆。哪知你熬不住飢寒耐不住寂寞,把年幼的小小倆姊妹,分別賣在附近的蝦蟆池與鍋底凼兩個山寨,隻身外出流浪。拋妻棄女,是啥男人?莫說你闖蕩世界沒發財,就是發財了曾祖母也看不起你這種沒有責任心的男人!面對兒子不能相認,夫妻不能團居,我想你的心比在外乞討還要苦!寄人籬下的曾祖母哪能接納你?她十分恨你,卻暗暗叫10歲的祖父,舀洗碗殘水從富家後門悄悄端出,讓你苟延殘喘。“萬惡的舊社會,窮人賣兒賣女去逃荒。”我們那時在小學課本里讀到的慘景,卻真真切切發生在自己祖輩身上······不管怎麼說,你是訖今為止,我們所知姚家人中,最早走出大山的拓荒者,雖一無所獲,卻也佩服你敢於開拓的孤膽勇氣。

再往上爬,半坡“之”字拐幾個彎,荒徑引領到了水井下方一溜土坪臺。由北而東,依次是祖母、曾祖母、父親、母親、祖父,我們龍池鋪姚家百多年來全部的老前輩。站在這裡,朝南俯瞰,小壩沃野,一馬平川。極目遠眺,數十里外的百臘園,群山起伏,駝峰天際,令人遐想。

曾祖母你才是我們龍池鋪姚家真正的始祖。不難想象,你的模樣一定不差,又勤快愛乾淨,才會被富人收為下人。一個婦道人家,出入豪門旺族,低眉順眼,忍氣吞聲卻又忍辱負重。你最大的願望就是一定要把祖父這株獨苗苗保護好,把這棵苦根根盤養大。

祖父你雖是下人之子,卻從小受到曾祖母的溺愛,養成遊手好閒,好逸惡勞之惡習。與祖母結合,也只能寄居祖母孃家茅草棚,位於龍池鋪北面半坡“團防”,那又叫冉家屋基。糟糠都難裹腹,你卻又偏愛吃那口鴉片煙。為討毒資,你常與在龍池鋪場上做油粑粑生意養家餬口的祖母幹架砸鍋。祖母把你無奈,扯聲遙遙拖長哭腔咒罵你:背時的鴉片鬼,你啷個不早點死喲?!你死時不到40歲。你被人反剪雙臂懸吊房梁,腳懸石磨,加沉折磨致殘致癱致死。你只為過境的萬人大軍掉隊的小兵帶路,抄近道追趕大部隊而被告發。你至死都不知那大部隊是誰的隊伍。我們後來才知,那叫“紅二六軍團”。

草草把你埋在冉家屋基下方的土角落,修渝懷高速路時遷葬後朝堡,是我親手去遷的墳。由於年久水土流下,那裡堆積成土崗。你的上半身深藏土崗內,如窯洞般乾爽。你的遺骸沒有垮塌,胸腔蓬起,完好無損,但雙肩胛脫臼,左臂骨折,如篾條般撕裂崩開,駭然刮目。幫工一個不懂事的小青年,張嘴穢言:此人沒得好死,一定被人吊打過······我雙眼冒火,烤得他額淌虛汗,久久沒敢抬頭。

祖母,我們渝東南山寨土家人稱為“妑妑”,你原本不抽毛草煙的,只因祖父癱瘓在床,屙痢拉血,腥臭難聞,寨人勸你吃口煙,煙驅晦氣······30多歲就守寡,一人拖帶父親他們幾兄妹,含辛茹苦,受盡欺凌,有時累得心焦了,也去草棚下趴在土堆上哭訴:他們該把我一道吊死算球了!苦盡甘來,盼來曙光。你終於享受到了好多輩人都無法享受到的豔陽高照,你經歷了舊新社會兩重天的苦難與幸福生活。

父親你長兄當父,勞苦極早,一字不識,卻在西南劉鄧大軍解放酉陽後,積極投身土改,多次從土匪的馬刀下機智逃生。在秀山裡耶遭趙大地主反動武裝圍困,為解救趙鐸、梁歧山等酉陽行署地委領導安危,“人在槍在,人亡槍亡!”你一人領命,跨上戰馬,衝出匪窩,搬來救兵。駭天!你後來常驚歎於那匹北方高頭大馬的利害,疾風似箭,一個縱步要飛跨出去六七米遠。個子矮小的你,只能騎跨於馬頸······你是我縣水電行業的創始人之一。國家多年不漲工資,月薪老是27.5元,一家人入不敷出。你只能稱2分錢一斤的淨畜骨砸碎熬湯應付一長串的餓嘴······

母親你出身殷實之戶,當地有名的“花田貢米”就出自你祖上之手。父親帶你走上工作崗位,你任勞任怨,卻因家庭成份不好,地主子女,被迫害回農村,飽受歧視。每當那矮墩墩的大隊革委會主任,站在龍池小學禮堂臺子上聲嘶力竭地叫喊:“勒令!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退出會場。”第一個紅臉低頭走出會場的準是你;你一雙糠手寒冬裡皸裂開口似大張的雀嘴;月黑風高板車拖糠,你一人在高陡的新路坡前赴後蹬拼命掙扎······父母親盤養我們姐弟五人,費盡心力。每當憶及,淚水漣漣。母親,你後來終於落實政策,安享晚年。

回望這些老前輩,儘管生活在各自不同朝代的社會底層,但身上無不都烙上深深的社會變遷和歷史痕跡。我們不能忘記,記住你們,就是記住歷史。你們身上都有一個共同點,無論面臨多大的艱苦與災難,都要頑強地拼闖下去,生存下去,傳承下去!

在今年清明這個特殊的日子裡,我還想起另外一些親人——腳步尚未遠去的湖北已故親人。渝鄂一家親,同飲長江水,共住武陵山,我們是屋角抵屋角的鄰居,是我們的親人。山悲江咽,怎能言表!

現在疫情近尾,仍不能上山親臨掃墓。面對武陵山,我遙遙心祭。給你們獻上一束束素淨的白紙,一疊疊黃黃的紙錢。嘮嘮叨叨,寫下心跡。讓春風帶去我的哀思,讓青煙幻化我的祝福,願你們在天堂安好!

窗口眺望,春回大地,新芽出齊,嫩草返青,山野一派澄明清亮的新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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