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夢想家的通關者——徐柏堅

柏堅這人有魅力。

第一次見面,好像是在詩人徐江的家裡。大概是十多年前吧,我們那時都還很年輕。他穿著軍裝,看不清軍銜,也忘記了軍種,好象是從北京軍區剛調到天津,從空軍調到陸軍。那次見面,徐柏堅談了幾點看法,我印象深刻。一是,他準備在二十年內當上將軍。很好,不想當將軍的軍人不是好軍人。二是,他準備在有生之年拿到諾貝爾文學獎。也很好,有夢總是好的,哪怕是痴人說夢。三是,他準備將自己的作品參加北京《詩刊》青春詩會。我好像在這一點上跟他發生了小小的分歧。我說,《詩刊》算個狗屎,爬到狗屎上,能有什麼出息?徐柏堅很大度地笑笑,沒有反駁我。

此後很長時間,我和柏堅未再謀面。他忙,且不在詩人圈子裡忙,我們交集的機會就很少。有一次突然收到他通知,讓我去參加他的婚宴。路途遙遠,無論如何也要去。跟寫詩的朋友蘇志堅和蕭沉約好同赴。我們剛一到達婚宴現場,頓時傻眼了。那是一個巨大的會場,類似於軍隊大禮堂,舞臺中央正在舉行新郎新娘互換戒指。場內宴席上百桌,觥籌交錯,我們算是哪一部分的?我和志堅面面相覷,留下禮品,默默退出,落荒而逃。

這就是徐柏堅風格,做就要做到位,講究氣派,排場。他實在太獨特,常有此類驚人之舉。他的想法全寫在臉上,夢想一個比一個高遠,他全然不認為那些夢想其實根本無法實現。也就是說,他的夢其實本身就是一個夢。他活在夢的夢中。當然,如果你真的這麼認為,他會證明給你看,其實你是錯的。

此後多年,我們沒再見面,但我會不時想起,這個夢想當將軍的傢伙是否已經如願?突然有一天,接到一則短信消息:徐柏堅已轉業地方,調到天津高級人民法院工作。他有群發短信的習慣,有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好事,他總是希望能讓朋友們周知。不是要當將軍嗎?看來第一個宏願已無希望。但一個詩人能轉業進高級法院當法官,在這年頭,也有點小夢恍然成真的感覺吧。

作為夢想家的通關者——徐柏堅

從詩人到軍人再到法官,短短几年間,跨度實在太大。我對徐柏堅時常感到好奇,因為此人的經歷確有傳奇性。徐柏堅出身書香世家,柏堅家庭這一支,是民國時期文治總統徐世昌家族裡的一個分支,一百多年來,這個家族恪守著“詩書傳家,經世致用,修齊治平”的古訓,亦文亦武,隨世道沉浮。這大概就是傳統中國家族的一個特色吧,徐柏堅只是“低調、平和、大氣”地做人處事,他甘願做平凡、沉默、賢惠善良的大多數。比如,他先後就讀於中國政法大學、南開大學。後留學美國斯坦福大學”。呃,都是名校,而且美國。我知道在去中國政法大學之前,他在河南大學還有過一段求學經歷。太豐富,也太傳奇。但他從不解釋。他是南開大學的哲學碩士,有碩士論文為證。有一次見面,他送給我一冊打印裝訂的碩士論文,題目是《論莊子的哲學思想》。他還有一首詩,寫南開大學哲學系的教授們打架,很有意思。留學美國是怎麼回事?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心,親自向他打探。他告訴我,當時他在北京求學,很想去美國留學,但苦於無門。當然,“無門”只是我的看法,徐柏堅似乎是專修“無門關”的,就像他不認為他的那些夢想只是夢想一樣,他也不認為有什麼事情是真正“無門”的。某次,他隨幾個美國朋友去美國大使館參加一個活動,而這個機會完全是他爭取來的。在活動現場,他認識了一個美女——美國駐中國大使尚慕傑的女兒伊麗莎白女孩,他直接跟她說:我是個詩人,詩人是世界公民,詩人是沒有國界的,我想去美國留學,我熱愛美利堅文化。歐克!那女孩直接被他的真誠和直率打動,跟他說:我來幫助你,明天你就來大使館申請簽證.如此這般,留學夢一舉成真。

這個事例本身有幾處亮點。首先,是他大學畢業後,他還要去留學美國。其次,是他的執著,他想做成一件事情,會不斷朝這個方向去努力。他很少主動放棄。第三,他的直截了當,他可以直接告訴對方,我想幹什麼,你看行不行。這第三點很有殺傷力,尤其是在漢文化語境裡,直截了當、不藏著掖著,視“無門”如坦途,有時的確會收到出乎意料的“反效果”。

作為夢想家的通關者——徐柏堅

我扯這些例子,本與徐柏堅的詩歌無關,但與他的夢有關。與他的夢有關,於是也便與他的詩有關了,因為他的詩就是他的一個大夢。

徐柏堅是個國內很有影響的詩人,這也是他最為看重的頭銜。所謂將軍、法官、諾貝爾文學獎,皆詩歌這匹神馬之外的浮雲也。在現實生活裡,柏堅是個“無門關”高手,他的通關能力很強,是一個能辦事的詩人,就像是天津詩現場的教父。但在他的詩裡,卻處處顯出夢的特質,也就是說,非常的“不現實”。這的確是一個非常有意味的反差。比如他這首《亞州的初春》:

初春,我指派孩子們登高望遠

打開一小片窗戶,遠方陸續傳來音訊

我像流浪兒一樣赤著雙腳,漂泊在異鄉

所有回憶將隨風逝去

在春天,北方滾滾而來的雷聲

覆蓋我們幸福的往事。


這裡面有幾個關鍵詞,可以拿來作為理解柏堅詩歌的鏡子。首先,“亞洲”這一意象,飄渺,巨大,如同大夢,讓人想起海子的“亞洲銅”,思維飄在天上。而詩裡寫的,其實是“一小片窗戶”外的春光及其他。其次,“登高”這一舉動也非同凡響,因為它實在太不日常。登高幹什麼?望鄉。徐柏堅常有漂泊感,異鄉感,這種情感往往與“憂傷”有關,但是很奇怪,他明裡憂傷,暗中卻似竊喜。“幸福”在徐柏堅詩中出現的比率很高,說明他是一個幸福感很強的詩人。一邊憂傷,一邊又竊喜,這作何解釋?也許他是在享受這憂傷,舔舐這憂傷,並能從憂傷裡舔出蜜來。

作為夢想家的通關者——徐柏堅

從這首小詩裡,還能讀出徐柏堅詩歌的幾點特質。抒情性是其最明顯的特質,往往不食人間煙火,比如,“初春,我指派孩子們登高望遠”,僅此一舉動,若非對空抒情,實在難以在生活裡實踐它。徐柏堅即使在敘事的時候,往往也會飄起來、拗過去,很享受的樣子。其次是跳躍性或非邏輯性。徐柏堅詩歌思維跳躍性極大,你若跟不上他的節奏,很容易會被他搞暈。比如,前一句“指派孩子們登高望遠”,接下來就“打開一小片窗戶”,鏡頭搖得讓人眼暈。他的詩裡常有一些中心意象,如上所舉“春天”、“異鄉”、“流浪”等等,通過這些中心意象來統攝自己的詩歌,無論思維如何跳躍,基本情感依然明晰。再來看一首《史丹福小景》:

在深秋,隨著樹葉紛紛飄零

遠處的小鎮寧靜而淡泊

在異鄉,白色的水井和石橋

又那麼似曾相識


散落天涯的遊子衣履尚整

漂泊歸家的路途上

我扶籬遠眺,河面上升起一輪

彎彎的月亮


月光下夜泊的小船不動

石橋還是舊時模樣

夜歸人踩在上面

就輕輕地響。

這首小詩寫於斯坦福小鎮,徐柏堅留學美國加州,有此詩為證。從這首小詩裡,能讀出柏堅的抒情底色,那就是農業文明背景下的濃濃鄉愁。徐柏堅似乎從未真正進入現代城市文明,更遑論西方現代文明。哪怕遠在斯坦福,他的思緒也能迅速回到故鄉,睹彼物而思故園,身在曹營心在漢,在現代文明的畫布上塗抹農業文明的朦朧月色。這也是徐柏堅迥異於眾人的地方。他可以很投入地在現實生活裡扎猛子,但滿腦子都是水面以上的世界。做軍人時他認為寫詩才是他的歸宿,但這不影響他有一個將軍的夢想;做法官時他依然認為寫詩是他的第一要務,但這同樣不影響他在法律面前虛幻地抒情。很分裂不是嗎?在常人那裡是分裂,在徐柏堅那裡卻是奇異的統一。

作為夢想家的通關者——徐柏堅

這種統一包含著無法理喻的混沌。比如說,一個追求詩藝的法官我們可以理解,也許他是出於熱愛或天性,但這熱愛又包含著數不清的現實糾結,比如《詩刊》青春詩會,比如諾貝爾獎之夢。他真的想在詩歌裡分得一杯羹嗎?就我所知,詩歌借他分得了不少實惠,而他借詩歌之光,卻全是務虛。比如,最近兩三年,我們幾個朋友合作搞了一些詩歌活動,以期詩歌能給我們生活的這座城市增添點虛幻的迷彩。說是合作在搞,其實在具體事務上,幾乎都是徐柏堅在跑。他的熱情無法阻擋。這熱情裡有奉獻,有無目的的狂熱,也夾雜著糾結不清的現實關懷。所有這些加起來,統一到一個人身上,不是混沌又是什麼?

人民文學出版社要為徐柏堅出版這本新的詩集,他囑我寫序。我說我肯定不是最合適的人選,並列舉了理由若干。但他認定我來寫序最合適,因為“詩人裡你比較瞭解我”。他認定的東西,作為朋友是很難拒絕的。我推辭不寫,並非出於自謙或自傲,而是怕達不到徐柏堅的要求。比如說,在寫之前他會提示我“寫長一點”或“重點寫寫‘神性寫作’”神馬的。寫長一點很容易,但“神性寫作”到底是什麼東西?誰把徐柏堅這樣一位充滿人間煙火、現實情懷和鄉愁情節的抒情詩人給“神性”化了?北京評論家們說徐柏堅是這一寫作傾向的代表詩人,他的詩歌具有追求詞語的聖潔色彩和崇高意味,極度重視詞語象徵性的精神價值和內在光芒,徐柏堅的詩歌對於維護人類精神的高貴與尊嚴有重要的人文價值。我翻遍了徐柏堅的詩稿,找出這樣一首也許與“神性”有點關聯的詩作,題目就叫《教堂》:

在這野菊花和阿爾的旁邊

有凡高的夜

秋夜趨於深遠

那不是靜寂

那些凋零的花草

是每一聲細微的蟲鳴

晚安了的薩爾茨堡,冷靜的天津

一夜的海河岸,細碎的白雪

故鄉的方向升起月亮

誰能說出此時的心情

那是一個憂患者正在傾聽

前世與今生的時刻


左手是教堂的木門

右耳流淌過流浪歌手的慢歌

小夜曲的光和鹽

與今夜註定的雪花融為一體

我的心臟,與這片大地的心臟同時啟動

善良的兄弟,先知的書卷漫過黑夜

那是原初的大地和世界

我們必須行走在

自己發出的光上。


但這就是神性寫作嗎?詩題為“教堂”,寫的真是一座教堂嗎?不是,教堂只是背景,且是毫不起眼的一個背景——“左手是教堂的木門”,僅僅是一扇門而已,而且他可能根本就沒有進去。他關注的世界依然廣大,阿爾-梵高,薩爾茨堡-天津,秋夜-白雪,流浪歌手的慢歌-故鄉的月……這些既無聯繫又不互為因果的意象被柏堅天馬行空地糅合在一起,一股淡淡的哀愁撲面而來。他享受這種哀愁,以及哀愁裡的幸福感。這實在是人性的、太人性的,哪怕你跨越了帕米爾高原,跨越了歐亞大陸,依然是,現實的小小心臟。

最近這些年,徐柏堅似乎在有意轉變自己的詩歌風格,寫了很多非常口語化和生活化的詩歌,有些很有意思,有些難免落入拖沓和無聊的境地。我覺得轉變是必需的,每個有追求的詩人都不可能在一個風格上抱殘守缺。但是,如何在改變自己的同時又不至於讓自己變得面目全非,以致荒腔走板,是最應該考慮的。徐柏堅的抒情特質值得自己好好窖藏,希望日久而醇香。如何在傳統抒情的基礎上豐富敘事性和現代性,是徐柏堅最應該著力的地方。你關注什麼,你的詩裡就會流出什麼,文字不會騙人。在詩歌面前,技藝的修煉尚有門徑,心靈的修為才是真正的“無門關”。徐柏堅是位通關高手,希望你在這個關口前不要徘徊不前。

徐柏堅,(1974— ),中國當代詩人,二十世紀民國總統徐世昌曾外孫,祖籍開封。畢業於中國政法大學。是新時期文學九十年代“民間寫作”代表性詩人。1998年赴歐美留學,在美國斯坦福大學學習語言和法律。回國後在軍隊服役十年,現職業法官。先後在美國、韓國、日本、香港、澳門、臺灣、大陸等地發表作品,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介紹到國外。曾被評為1917年-2016年中國新詩百年新銳詩人。2010年和伊蕾在天津創辦民刊《詩現場》,2016年舉辦首屆天津國際詩歌周。曾獲韓國第25屆金達鎮國際詩歌獎、第六屆魯迅文學獎提名、臺灣《創世紀》雜誌詩歌獎、北京詩歌節銀葵花獎、天津魯藜詩歌獎。主要著作有詩集《招魂的夜笛》、《中國童年》、《世界的旅行》、《徐柏堅詩選》、隨筆集《浮世清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居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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