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社放映 第一季
放映時間
7月30日 19:30 《空山異客》
7月31日 13:00 《那片湖水》
7月31日 16:00 《光斑》
7月31日 19:30 《檳榔》
* 導演均到場映後交流
放映地點
西安市科技路305號西安大都薈Localand D25
碧山工銷社西安店 3F
那片湖水 Lake August
2014 | 劇情 | 彩色 | 113min
楊恆以他描述湘西縣城少年到成年的三部曲作品,跨入了追求整體風格化和藝術家個人體驗的電影作者行列,這是一個既可以驕傲卻又顯得尷尬的位置——國內大部分嚴肅電影的創作者仍處於精確盤算而後死啃現實、挖掘體制與人性矛盾衝突熱點的“西方策略”之中,電影語言粗糙,故事結構業餘,卻在這個視野上獲得較易被意識形態通俗理解的認同,集體感受喚起的共鳴淹沒了個體感受,精神和藝術創造的平庸被掩蓋。在我看來,值得以現代主義審美角度來觀看的電影並不多,《那片湖水》之外,或許還有李紅旗的《寒假》,這兩部電影都著力去表述在時間中更為本質的人的基本問題,並追求影像和文本的純粹藝術格調與形式表現。對於中國當下獨立電影來說,他們走的有點快、有點遠、有點狠,而且似乎暫時根本不屑於《白日焰火》《闖入者》那樣的商業折衷和混搭。
正如CIFF評委會所述,這是一部關於存在的電影(大意,原頒獎詞找了半天也沒找到)。電影故事前後的因果關係十分明確:田力是一個沒有具體生活目標的盲目而無聊的湘西年輕人,性幻想和性實踐(或者說是和吃喝拉撒睡沒本質區別的生理行為)佔據了他主要的生活,社會對他的影響也似乎為零——起碼我們沒有在影片中看見他有任何賺錢、養家、“混出來”等人生欲求和討論,也不為此煩惱。對於身處湘西這麼一個小縣城的無名之輩,這顯然並非田力主動做出的人生選擇,就像你在縣城長途汽車站或東莞打工工廠中看見的任何一個喜歡在夏天光著膀子、穿著三角褲走來走去的性慾旺盛的年輕人(或許更貼切的比喻是蔡明亮電影中的李康生)。就這麼活著,什麼也不為,什麼也別說。他在影片中多處表現出對自身處境的漫不經心和被動麻木。
故事開頭,和母親離異多年的父親死了,某種父權般的禁錮似乎解除。仍處糾葛關係中的女友來告訴他,要和別人結婚,並送來婚禮請柬。或許是想散散心,或許是出於逃避的天性,田力開始了在風景秀麗卻也荒涼的山水間的孤身漫遊。這次旅行為他收穫了一段短暫的豔遇,一箇舊相識(猴子,狡猾的有錢人,他的中學同學),猴子意圖甩掉的情人小三(阿芳)。三人糾纏之下,最終田力和阿芳上了床,像是苟且之夜裡夾雜著酸甜又苦澀的一頓小夜宵。這段關係中田力半推半就,無意中扮演了“慰安男”,和猴子對付阿芳的擋箭牌,結果是猴子用錢順利擺脫了阿芳。這一切結束後,就像夢醒之人,田力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吃飯睡覺看A片,和女網友視頻聊天,性的原動力驅策著他約見女網友,以“打炮”始卻以結婚生子而終——結尾處,暫時不再折騰了的田力,懷抱孩子,眼望窗外縣城擁擠逼仄的風景,進入和片頭自己父親一樣的一個典型中國男人的角色,等著他的,可能是出軌(像他的中學同學猴子一樣)、離婚、衰老、死去,暗示令人壓抑的輪迴與宿命。
影片雖以田力為主要跟蹤線索和命題架構,但佔據影片大部分時長的中間部分的三人戲,和田力有關的三個女性,男女糾纏的場景等,仍各具細緻寫實力度和人物刻畫。猴子和田力的湖邊對話、猴子父母和阿芳的攤牌、猴子和阿芳的爭吵、特別田力和阿芳在橋上、遊船裡、旅館中的幾次交談,都具備中國式場景的典型性,也凸顯出美麗麻辣、個性激烈的阿芳,作為女性對於愛情幻滅的飛蛾撲火,對於男人報復心與期待並存的矛盾心態。人物關係演進與交待簡潔凝鍊,潛臺詞暗流洶湧,畫面細節豐富細膩,兼具諷刺與抒情,反映出編導對當下中國人狼狽不堪、患得患失而又曖昧扭曲的情感生活的準確洞察與精妙把握。三段糾結卻最終如湖水中激起的漣漪般擴散不見的情感,幾個不甘寂寞卻無法擺脫情感破碎分離結局的青年男女,以及那首有著通俗文藝腔調的詩,寧靜蕭殺悽美的湖光山色,交織如夢,勾勒出遠大於故事本身的象徵性意象和人生況味。
需要糾正上述描繪可能引起的誤解,田力並非是一個由痛苦塗抹出來的性滿足缺乏的飢餓之人或性癮者,他更多承載時間中的身體涵義,並和外觀的景象——山、湖水、一葉小舟、床、欄杆、橋、封閉的房屋、浴室、摩托車,以及呆望湖水的兩個鄉民、山路旁談論要去打胎的一對少年男女,都形成對照和映襯,延伸出豐富的影像價值和開闊背景。
《那片湖水》劇照
我握著你的手,卻一片冰冷
空氣中瀰漫著淚水的味道
你卻笑了,燦爛如花
——阿芳的初戀男友在她生日時寫的詩
影片正片的第一個鏡頭,是全身赤裸的一個嬰兒般的男人(田力,背身,看不見性具),跪在湖水中的船頭,像是哽咽與低沉地哼唱,似在釋放喪父之痛,又或是被生理壓抑的悲鳴。尖銳的船頭遙遙指向遠景中兩山(河岸)夾水的凹陷之處,彷佛湖水流向母體的深處。這個明確無誤的性象徵的場景,是全片統治性的基調。赤裸的田力在其中,作為一具攜帶性原罪的身體,創入了這片原本寧靜的山水。緊隨其後的是“撲通”的入水聲和片名字幕。
這幅以一個人物和湖水構成主體畫面的靜態押韻場景其後出現了多次。伴隨劇情發展,形成和情節、人物內心的互動、牽引。有時候是半裸昏睡在這幅圖景中的田力——(等待性意識被喚醒);有時候是垂釣的田力(引誘);有時候是船在水中,人半躺在岸上抽菸,而背景遠景的兩山夾水之前是橋樑下巨大基柱,橋上開過火車(封閉、阻擋和內心預兆),有時候是昏睡的人在船中,而船緩慢地在水中原地打轉,船頭這時無法對準那遙遠的凹陷之處(找不到入口);有時候是人在岸上,遠景不再空朦(一艘氣船從低凹處開出),田力掐斷了剛和他睡過覺的阿芳的電話(事後的空虛戒備與厭煩)。
田力的身體作為慾望的化身,被逼顯出生命的禍源。但開始,它只是一個冷漠的旁觀者,一個窺視和自動消解的能量源——田力邊吃飯邊若無其事地看電腦上A片中被放大了的抽插鏡頭,他用水管沖涼,用水抹去廢置的塑膠半身女模特像身上的汙穢(下意識的代用物,功能不全,不可也無法褻玩)——與此呼應,片尾,他將水自塑膠模特嘴灌入其身內(介入,好象“她”真的需要,實際仍是假貨色);田力偷聽隔壁阿芳與猴子做愛時叫床聲;在棧橋上窺視猴子與阿芳爭吵;和阿芳發生關係後,田力在浴室開著淋浴頭,以水聲作為掩護,偷聽阿芳和猴子的電話(仍是外人)。不為所動的他者。
被動性在影片中被最大化地賦予了田力這個普通青年,他離開家去漫遊,是受到家中窗戶玻璃被打破的一個偶然卻不無深意的啟示,或者說激勵,父親已死,該從這種吃了睡睡了吃看了擼擼了看的最低限模擬人生中解脫出來,該出去走走了;他留在阿芳的客店裡,是阿芳先提出的(住店可以打折);他繼續留下來,是猴子要求的(沒幫手,幫著看店,陪阿芳);他和阿芳上床(阿芳在橋上主動調情);他和女網友見面,是在“湖水事件”之後,唯一一次做出的主動約炮選擇(他受到視頻和語音刺激,根據我們對田力的瞭解,因為看視頻是他生活中很日常的一個習慣——所以還是有點被動的意思,或者,他之前與阿芳曖昧情感了結造成的失落後果的餘波),我們可以猜想,或許就是這一次約炮作為開端,女網友懷了孕。然後是生下來,必須結婚,進入生殖循環當中,這種像個荒唐公式般的存在先於一切我們可以定義的田力這個人物的本質。人是否具有主觀意願和人是否能自由選擇這些弔詭的問題,擺在了我們面前。
作為別人生活的旁觀者,到片尾自己生命的傳宗接代者,田力由被環境驅策(那片湖水)的客體,轉化為社會責任的承載主體(結婚生子、家庭),這種轉變之中,社會學意義上的青春期終結。作為滿載慾望環境的山水,淡出,彰顯生命的空洞和匱乏。
由於影片的時間流程並非僅設計成由故事情節限定的時間,而更多的是設計成被身體轉化推動的時間,所以影片中的動、靜場景對比,敘事節奏的調配,包括近結尾處,田力和女網友賓館開房,隨後下一場,突如其來的,我們看見田力已經抱上了孩子(因缺乏結婚場景過渡和類似“一年後”之類的字幕提醒,被有些評論稱為突兀,導演強調這是他刻意這樣省略和跳轉處理的),可以理解為是身體的死活之結——具備象徵意味同時也不缺乏現實邏輯,絕大部分中國人身體動盪的青春期是如此短暫而不堪,它往往是令人猝不及防地,突然就被畫上了句號。
欄杆和窗口是另一對片中反覆出現的、與人物身體構成戲劇關係的提示。阿芳離開時希望田力去送她,透過候車室的窗戶,阿芳遙望將離去的美好風景,心情複雜;田力躲在鐵欄杆圍成的車站角落,猶如困獸;結尾時,田力抱著孩子在陽臺上,鏡頭搖過,陽臺防盜欄外,單調而密密麻麻的大片大片縣城樓群,枯燥無趣缺乏生機的城市風景,暗示每一個被關押在這種人生格局中的人,定格。
場景的挖掘與發現是楊恆作為導演一貫的敏銳之處,還記得《檳榔》中猶如神來之筆跑過空鏡的一隻孤獨的小羊。在本片中,這種偶得的妙語來自阿芳離別時的車站場景,鏡頭搖過一個在車站空蕩大廳內打籃球的值班民警,他光著膀子大汗淋漓,賣力地運球奔跑,如一個精力無處發洩的中年人,把球投向高牆上的一個籃筐——那籃筐居然是用筆畫在牆上的,是假的,他卻打得興致勃勃,直到隨後家裡人打來電話說忘帶家門鑰匙,他才念念不捨地離開,邊走邊拍著球。隨後鏡頭慢搖至另一邊,矗立在窗邊等待火車的阿芳。這種畫餅充飢似的舉動立刻讓人聯想到上一場戲中阿芳和田力在床上的對話。人們對於幻想之物的極度念想與荒謬自欺,阿芳和田力露水之緣的情感實質。或許也還有另一層弗洛伊德式的指向:身體不自覺地消耗掉它必須被抑制的力比多,小城男人們的生活大抵如此。
《那片湖水》劇照
阿芳:你會想我嗎?
田力不答。
田力:你準備去哪裡?
阿芳:我不知道。我挺後悔來這兒的。只要離開這裡,我覺得去哪裡都行。
阿芳:你會去送我嗎?
阿芳:你會想我嗎?
田力不答。
田力:以後的事誰知道呵。
阿芳:我會想你的,我會打電話給你。
阿芳:我以後要找個有錢的,喜歡我的,老一點不要緊。我會和他講你、猴子、還有我曾經所有的男人。
田力:你有病呵。
阿芳:哪個沒有病,我覺得是人,好像都有病。
片中前半部分的一場,猴子、田力、阿芳三人拿著酒瓶,半醉半裸地躺在湖邊沙發上,三具飽具活力的蒼白肉體在陽光燒烤和水霧蒸騰之下,伴隨錄音機播放的原始瘋狂的搖滾樂曲跳舞,高唱,暗示著最後的狂歡,這永恆寧靜的湖水和炙熱發燙的青春註定要分離。影片結尾,三人都離開了這片湖水,湖邊旅店關門轉讓。
片中多處精彩而微妙的場景建構,靜態畫面沉澱出幽美而暗淡的人物心跡,青山綠水與半裸肉體搭配,傳遞出一股原始生態中略帶罪惡慾念的焦躁不安,長鏡頭的場面調度精確而富有內涵,這一切,使得影片在抽象意義和具象的故事及影像層面結合上,到達了一個高度,是近年來極少有的野心之作,之所以在這篇興致所至的文字中不識趣地透露那麼多(其實和全片的高質量相比遠遠不多),是希望這部準確說出了生命體驗的好電影,能被更多人關注、瞭解和解讀。僅就現實層面而言,影片主角也是不容忽略的一類典型人物,是生存在中國式環境與家庭關係中的一個人物標本。
理解這部影片的難點或許在於,它既不提供波瀾壯闊的精神搏鬥,又取消了道德立場和階級屬性,如同山水一樣自在自足、沉默悠遠。但那種關乎生命密度和空虛的觸覺,卻針刺般令人灼痛。因為每一具鮮活卻又卑微、多情卻被折磨的身體,都將忍不住回頭凝望那片曾經的湖水。
購票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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