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梅松玉雕財神
晨起時，連開數日的幾株馬蹄蓮已經有些蔫了，我拿出剪刀輕輕將花株剪去，順帶著修了修枝葉，放回陰涼地。
搗弄花草的習慣，隨父親。從前在家時，每逢端午便跟著他去花鳥市場買些花木，用他的話說，“端午時節，插根木頭都能活”，所以家中花花草草多緣起此季。
小時候看父親在夏天修剪花草，總忍不住要問，“爸，你裁掉那麼多，它還能活嗎？”“生命力強著咧，但如果不修旁枝，它便活得不漂亮。”至今尤記得父親回過頭說這話的神情，是如此自信而堅定。
“如果不捨掉這部分，做出來就不漂亮”，未曾想在梅松工作室的案頭，竟也聽到的這久違的話意。這時梅松正一手拿著尚未拋光的財神作品，一手在手機中翻出原材的圖片與我探討此作的心得。
從雕刻成品來看，這是一尊藏式白財神頭像，頭戴五佛冠，頭頂有象徵憤怒的火焰，大口張開，具三圓目，表悲望三世之眾生。雖然只是佈局在一塊橢圓形冰種翡翠之上的頭部造像，身形和法器無從觀之，但所有頭部細節都在他的細膩筆觸下表現得淋漓盡致，怒相威嚴的財神神蹟如真。
梅松說這句話時，翻到了手機記錄的剛拿到材料時的畫面，從照片上看是一塊冰種正圓鐲心，整體素面勻淨，中間有一小豎明顯翠綠，而處在下沿的另一抹綠則隱得較深，圓中大約三分之一處有道明顯大裂。梅松指的“舍”，便是將大裂處分開切掉。
匆匆而夏，豐沛的雨水和溼潤和空氣給了草木瘋長的機會，記憶中每逢此節，父親便拿著工具去給院子裡的樹木修剪枝葉。繁生的旁枝和茂密的樹葉紛紛跌落，與仍在樹上旺盛的生命形成了強烈對比。父親說，若不將這些裁掉，到了秋冬枯水季，樹木營養跟不上，反而要生得不好了。求全未必全，有舍才有得，年少時，這番道理總記得淺顯。
對於品相尚優的翡翠材料而言，舍掉三分之一的大小並不輕鬆，但若是不捨，這道大裂的處理就掣肘了整體的佈局。奇妙的是，一旦舍掉了這部分，那豎小翠綠恰好居於正中偏上，梅松以點帶面，將它妙化為白財神頭像的正中一目。下沿的一抹綠隱得較深，他又用浮雕的方式向下壓出綠意做成寶幣，經這番取捨，本來玉材的兩點忽微之綠，竟成了一尊妙相的神來之筆。
看著這尊白財神，聯想到先前野蠻增長的經濟，造就的野蠻財富方式，不禁慨然。彼時，無論咖啡廳、飯局、酒吧之中，總有人談模式、談想法，“天使”、“風投”、“新三板”更是不絕於耳，總結起來無非是怎麼樣用最快的方式賺最多的錢。這種多與快，在早前一個時期內誘導著人們瘋狂逐利的心，也使多少人迷失於財富的陷阱。
談到財富，我以為白財神法是很好的指引，正如書中言：“白財神法專為修行人資財具足，功德甚大。以修法者能否發菩提心為前提，行者當以觀世音菩薩之大悲心為本，常行無相佈施，照顧貧苦大眾，自然如願成就。斷不可用所得之財，恣為自己享受，為至要。”
傳說，昔日有位大班智達經過系丹島時，見一人飢餓將死，他毅然割下自己身上的肉餵給飢者，但飢者堅決不吃，說“我從不食人肉，何況是佛門弟子身上的肉。六道眾生生死是因果所致，人有生也必有死，生死是一種自然的輪迴，請莫為哀。”身無一物的班智達聽罷感到欲救不能，轉身朝系丹島，面對大地沉思，深悟輪迴之苦根，滿臉淚水。這時空中響起驚雷，他抬頭一看，飢者已不見蹤影，面前出現的是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觀世音看見班智達如此為人的痛苦而悲憫，感動地流出了眼淚。觀世音的右眼流出的淚水變幻出救度母，左眼流出的淚水變幻成白財神五尊。他們在班智達前方的慧光中出現，班智達供贊他們時，白財神身上下起了珍寶之雨。
白財神傳說所指引的財富之道，前提是須明白財富的真正用途，不在於物慾享受，而是為人生修行提供旁佐，藉此走向更加寬廣豁達的生命境界。而事實往往是內在的缺失導致外在的瘋狂索求，愈發索求，愈發背離了富足之道。
我並不欣羨豪商巨賈，也不汲汲於時代風口，自以為這世間真正的“快”，是那些遵從內心法度的緩慢行者。他們不迎合世俗節奏，懂得何時落腳，何時奔跑。正因為慢，他們出離於這個時代，卻因此而清醒，腳步從容堅定，走一步是一步，這大概才是“快”的真正含義。
從未想到是梅松的玉雕作品促我提筆寫“舍”。從創作的交流和呈現的作品而言，在我心中梅松是非常惜料的玉雕師，他講的最多的就是要珍惜材料，每塊翡翠都是獨一無二的，經過億萬年的複雜變化形成，每一刀下去都是不可逆的，所以他會花很大氣力去讀懂材料，然後根據玉材的特點施以詳略各異的工法。若單以白財神造像而論，比起梅松更精更細的龍和佛造像並不出眾，但因為人為取捨，因為天然妙筆，此作變得非凡，竟有些“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意味。拋光完的成品的確驚豔，我捧在手中細品良久，彷彿看到父親修剪枝葉時堅定的神情。
人生常在“舍”與“得”之間，舍了時間精力，下了苦功夫，天道酬勤是一種得；舍了旁枝雜想，啟了大智慧，心有所向是一種得；舍了自身小我，無相佈施，慈航普度也是一種得。尚未幾日，新的馬蹄蓮花株正往叢中探出頭來，繾綣的花葉將開未開，我微微笑，等待著又一段花期到來……
閱讀更多 觀止君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