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這個物種“劫持”了地球上的一切,不是跟病毒一樣的存在嗎?

“病毒跟信息技術就如同鏡子一樣面對著,這正是生活在21世紀地球上的人類面對的現實。這個現實如同長矛一樣對著地球上的所有人,不管是小孩還是老人,無一例外”


“生命的也好,電腦的也好,病毒只不過是其他領域也有的很多的一個“惡”的“工具”之一而已。而我想說的是,我們人作為生命,從根源上來說不就是一種病毒似的存在嗎?我是想做這樣的思考冒險。難道不是嗎?人這個物種“劫持”了地球上的一切自然,不斷自我增殖,從根本上來說不就是跟病毒一樣的存在嗎?”


人這個物種“劫持”了地球上的一切,不是跟病毒一樣的存在嗎?


小林康夫 日本東京大學教養學部榮休教授,哲學家、法國思想史專家。曾任東京大學國際哲學研究中心(UTCP)負責人十餘年,為促進國際哲學人文思想交流貢獻良多。師從德里達和利奧塔,主編福柯著作集成。本文談論的話題可在他的專著《尋找你自己的哲學》和《存在的毀滅》中找到學理分析。


想象一下這樣的場景吧――不知何故,忽然間我的電腦屏幕上跳出以前在東京教過的一個年輕中國女子的頭像,她神情嚴肅地問我:“老師,您一直從事哲學思考的實踐,現在新冠肺炎病毒正在全世界蔓延,您覺得對人類而言,究竟發生了什麼根本性變化?”


她的芳名第一個字母是R,非常漂亮的名字,暫且叫她R吧。我呢,就叫D。


被她問得措手不及,什麼準備都沒有,我很擔心自己說出什麼錯誤的話來,可是敢於承擔那樣的“危險”不正是一個小小的“義務”嗎?於是我就在屏幕上跟雖遠猶近的R聊起來了。


D:嗯,我首先想到的是,當你問“發生了什麼變化”的時候,那個變化才開始,究竟會走到哪一步,誰都無法預料。這種無法預測的未來擺到了全世界所有人的面前,也許這就是最根本的變化吧?


對人類而言,這一變化並不是今年去年才開始的,而是過去幾十年裡早就開始了的“大變動”的一個決定性徵候。


R:您的意思是現在的問題並不侷限於這個新冠肺炎病毒?


D:是的。這個“問題”沒有任何“正解”,我們只能去努力尋找具體的解決方案。從醫學、經濟、社會、政治、心理、媒體等所有角度去解決這個問題。現在全世界很多人都賭上自己的生死,盡最大努力去尋找解決之道。處於這種危機的“現場”,哲學思考什麼都做不了,完全無能為力。不過忍受這種無力感的同時,應該在無力的忍耐中抓住這個“大變動”的“本質”,從中尋找出某種“希望”來啊。


R:您的意思是哲學應該尋找“希望”?


D:對。抓住現象的“本質”,通過“言說”,傳遞“希望”。不過你不要搞錯哦,這個“希望”不是哲學家的“希望”,並非某一個特定者的“希望”,是即將登場的人們的“希望”,是他者的“希望”哦。


人這個物種“劫持”了地球上的一切,不是跟病毒一樣的存在嗎?

《尋找你自己的哲學》序言


R:今天是3月27日,全世界感染者在爆發性增加,感染者累計已經接近50萬人,去世的也超過兩萬了,面對這個令人恐怖的事態,您從哪裡找出“希望”來呢?


D:真是令人絕望的事態,叫人不寒而慄。從這裡談“希望”那是瘋狂的舉動,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有一點,就是這個“威脅”現在成了全世界所有人共同的“威脅”了,並且不像地球變暖和大氣汙染那樣是緩慢發生的現象,而是就在現在,這個瞬間,對地球上的每一個人來說都是生死存亡的問題:我想強調這點。而這又無法歸結於別人的“所為”,因為“敵人”是看不見的,幾乎是“無限小”的病毒。


R:不是有人說這個病毒是人工製造的嘛,還有謠言說是某國某國的陰謀等等。


D:是啊,人們通常都會把自己的不幸看作是別人的“所作所為”造成的,那種為保護自己進行自我辯護的邏輯始終存在。事態和危機越是嚴重,就越是會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以保護自己。那是“敵對”的邏輯,不是哲學要尋找的“希望”的原理。思考這個病毒是如何產生、如何傳播的是現實問題,而哲學要在不同的層次上思考這個現象。肉眼完全看不見的病毒“劫持”了我們的身體,在我們體內自己增殖,大概率地破壞我們的身體。我們看到這不是一個地方的問題,如今已在整個地球展開,而且是爆發式的。


R:所以還是要追問病毒本身吧?


D:嗯。病毒本身無法自我增殖,要巧妙地找到適合它生存的生物細胞後方能增殖,是生物與非生物之間的邊緣性存在。雖然是前生物,但已經具備RNA或是DNA,有基因這個信息核。它處於生物與非生物之間,帶有某種信息的結構,那個信息組合是通過他者來進行自我增殖。從我們人類的“常識”來看,這不是一種超出想象的現象嗎?


人這個物種“劫持”了地球上的一切,不是跟病毒一樣的存在嗎?


R:聽起來像是“生物前的生命”的感覺。


D:是的,那個“生命”的本質是有一個指揮“劫持”他者、自我增殖的信息核,並且它的存在能量在某種情況下處於休眠狀態,可一旦獲得其他能量就能瞬間活性化,產生爆發性力量。地球上的生物最根本的就是細胞這種沒有結構的“生物前生命”,病毒這個無比奇妙、某種意義上又極其脆弱的存在,一旦能夠活下來就能令某種特定的生物――比如人類――滅絕。對我這種無力的荒原裡的哲學家來說,這個病毒存在論才是我現在要思考的對象。


R:啊,我有點明白了。老師您受德里達影響很大,是不是想對這個病毒進行解構啊?


D:哈哈,到底是我的學生,理解得好快。不過,你覺得要解構什麼呢?


R:是“生命“嗎?


D:嗯,大概可以說是“生命”的某種固定觀念吧。也就是說,相對於通過細胞膜來明確區分自身與他者的“生命”,病毒就宛如利用物理學上說的“隧道效應”來穿過膜“劫持”他者。我想從這個“劫持效應”來找出“生命”的新理解,不過還不能充分展開。


R:聽上去像是肯定病毒的存在似的,雖然談不上讚美。


D:你這樣一說,讓我想起來我很喜歡的法國詩人弗朗西斯·彭熱(Francis Ponge)的一部詩集的名字了:Le parti-pris des choses(日文譯為“物的同黨”)。我想把這裡的Parti-pris改成Le parit-pris des virus:病毒的同黨,或者利用日語裡的諧音改成“病毒的看法”。


R:老師,這是給中國雜誌寫的稿子,您可別玩日文的文字遊戲啊。


D:哈哈,抱歉。不管怎麼說,對我來說,這不僅僅是跟病毒斗的問題――當然要鬥――還要通過病毒這個奇妙的存在,解構自身與他者這個根本性區別,不是把它當作完全的他者,而是作為自我增殖、令人可怕的存在同時又是根源性的原型來思考。


R:您的這個想法有點危險啊。


D:在這場危機當中,不冒一下那樣的“危險”,如何能夠完成思考的使命呢?跟病毒斗的工作就交給各個領域的專家了,我這樣無力的哲學家就像蜘蛛在樹蔭裡織網一樣,靜悄悄地進行一場無意義的思考冒險。


R:明白了,老師的意思是我們本身也是病毒一樣的存在,是不是想說這個?


D:謝謝你理解了我的意思。是的,新冠肺炎病毒向我們展現了它的巨大威力,帶來令人恐怖、可憎和超出想象的災難。可是,其中不是也可以清楚地看到生物以前的、我們“生命”的根源性存在論嗎?可以這樣說吧?換句話說,就是在我們的“意識”之前,不也是病毒似的存在嗎? 而且從實體角度看,病毒可是很少的信息的組合哦,它的組合還會變異。變異後產生新的病毒,增殖,再變異。如此令人恐懼的連鎖、信息組合的系列,這才是病毒存在論的本質吧。


R:您已經用了好幾次“劫持”這個詞了。剛才就感覺到這正好跟黑客這個信息技術的中心問題相對應啊。


D:正是如此。病毒跟信息技術就如同鏡子一樣面對著,這正是生活在21世紀地球上的人類面對的現實。這個現實如同長矛一樣對著地球上的所有人,不管是小孩還是老人,無一例外。


R:事實上電腦程序裡也用“病毒”這個詞,跟真病毒一樣,都會“劫持”。肉眼看不到的“無限小”的信息“劫持”巨大的系統程序。不過電腦病毒說到底是人做的,是人不恰當地使用。


D:當然,如果停留在那個層面思考,那麼生命的也好,電腦的也好,病毒只不過是其他領域也有的很多的一個“惡”的“工具”之一而已。而我想說的是,我們人作為生命,從根源上來說不就是一種病毒似的存在嗎?我是想做這樣的思考冒險。難道不是嗎?人這個物種“劫持”了地球上的一切自然,不斷自我增殖,從根本上來說不就是跟病毒一樣的存在嗎?


R:人利用技術徹底改變了地球環境,導致數量龐大的生物滅絕,同時自己不斷增殖――是這個意思吧?


D:大概這裡的問題在於可以被稱為“人”的以前的什麼東西。我先前說病毒是“生物以前的生命”,但不是“人”那樣有明白意識的作為生物的生命,而是生命誕生之前僅由若干特殊信息集合組成的“生命”而已。不過我們也許也是那樣的存在――現在思考的是這個問題。我想說,人類啊,你不也是病毒似的存在嗎? 類似病毒的!人具有悠久的歷史,現在又掌握了電腦這樣的信息技術,而病毒是細胞那樣的生物以前的存在,這兩者之間,我們需要把信息和生命聯繫起來思考。這也是換個角度重新思考何為“人”。被稱為“哲學”的實踐能否回答好這個問題,我不太清楚,不過如果不接受這樣的挑戰,那麼“哲學”也就沒有“現在”了。


人這個物種“劫持”了地球上的一切,不是跟病毒一樣的存在嗎?


R:老師您最早的時候說的“希望”在這個過程中又是什麼呢?


D:目前的事態對地球上的每一個人來說都是迫在眉睫的,我想從中找到“希望”。思想和宗教等原有的思想資源無法解決的新現實平等地展開在每一個人的面前,大家都面對著。無論是誰,不管你意識到還是沒有意識到,都被追問“我是什麼?我是誰?”――這就是“希望”。


我現在這樣通過電腦技術,跟遠處的你如此“近”地共有著時間,一起討論這個問題,這裡面就是“希望”――所以要謝謝你。


R:好的,老師,今天就聊到這兒吧。非常感謝您!


那個俏麗的面容從電腦屏幕上消失了,R(NA)不見了,只剩下D(NA)一個人待在夜幕下的東京的小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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