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斯·馮·敘多:騎士的優雅

馬克斯·馮·敘多:騎士的優雅

騎士的優雅

文 | 黑擇明

瑞典演員馬克斯·馮·敘多不久前以90歲高齡辭世。

但是絕大多數觀眾對他的名字是茫然的,必須提醒一下,他扮演了當紅美劇《權力的遊戲》裡的“三眼烏鴉”時,人們才會恍然大悟地“哦”一聲。

马克斯·冯·叙多:骑士的优雅

很少有人會意識到,馬克斯·馮·敘多是世界電影史上屈指可數的最偉大的幾個演員之一。在一個沒有基本演技的明星都會被“吹爆”、送上熱搜的時代,似乎“演技”已經是個可疑的詞。前一段時間,表演類綜藝的被追捧,也佐證了這一點,例如,連有的“導師”都把裝腔作勢的“感動”當作好的表演。

但越是這樣,我們越是要去“吹爆”真正的演員,因為他們對世界電影藝術的卓越貢獻一望而知,他們的表演本身就是電影傑作的一部分。

誠然,馬克斯·馮·敘多演過100多部電影,每一部都不曾辜負自己的角色,但只有英格瑪·伯格曼的電影,才和他是完美的相互匹配。

马克斯·冯·叙多:骑士的优雅

《第七封印》海報

人們通常樂於將演員的形象和角色聯繫起來——或許正因為如此,英國某海報公司為紀念馬克斯·馮·敘多的仙逝,邀請我國著名設計師黃海設計的紀念海報上,正是死神籠罩著騎士——《第七封印》講述的是歐洲黑死病流行期間,一個歸來的十字軍騎士與死神較量(下棋)的故事——或許是設計師刻意要避開“博弈”這個影片的核心意象,力圖發揮新意,捨棄了“下棋”。只是離開了人與死亡的博弈,這個故事看起來就和星球大戰或是“權遊”一樣的平庸了,特別是在全球當下特殊的語境下,人類是否能戰勝病毒,如何戰勝,影片已經給出了答案:騎士雖然被瘟疫死神收割,但他從未害怕、退縮,並盡他的全力愛人、救人,面對死神,在這種極為考驗人性的情境下,他始終保持著騎士的(或者說人本主義的)優雅和尊嚴,這本身便是戰勝;最後逃出生天的馬戲團小丑一家,更是強化了這種戰勝。馮·敘多本人與生俱來的、耀眼的優雅氣質,使他不用怎麼去演就令人信服。他的外形即便在最挑剔的女觀眾看來也是毫無指摘的。他有典型北歐男性的外表:身材頎長、瘦削,卻很結實,給人力量感,純正的、淺色、閃亮的金髮(這一點很稀有,金髮一詞並非指咱們認為的“黃頭髮”),北歐天空一般的灰藍色眼睛。但奇怪的是,我們很少為他本人的英俊外表所吸引。

當然,在這部影片中,馮·敘多也演繹出了騎士複雜內心的層次感、信仰的動搖,以及為何最後我們會深信其高貴的原因。但這並不是他最好的演出。

马克斯·冯·叙多:骑士的优雅

當然,能塑造離本身形象條件很遠的角色,是一個優秀演員的本事。比如在伯格曼導演的《處女泉》中,馮·敘多扮演的是一個愛女被歹徒強暴殺害,為女兒復仇的中年農村地主。其實他當時還很年輕,但他同樣使你信服,這是一個農村的父親。影片裡他在密室中手刃三惡徒的橋段,對於看慣了浮誇的功夫片的我們來說,真實樸素得令人吃驚。

马克斯·冯·叙多:骑士的优雅

《處女泉》劇照

關於好演技常見的見解中有一種傾向認為,能演出一些極端的、偏離日常生活的角色才是好的演技。例如馮·敘多出演過各種內心陰暗的變態、巫師,但此種見解是相當平庸的。這些角色對於馮·敘多而言,就好比他在遊戲中客串馬里奧大叔一般。

對於演員來說,真正的考驗是演“普通人”,是演出普通人人性的複雜、豐富、飽滿。這意味著演員首先要理解自己、認識自己,認識自己身上普遍的人性,不依靠誇張、離奇的肢體語言和聲嘶力竭的臺詞,讓觀眾從這個藝術形象中看到自己,這樣的啟迪並不是每一部影片、每一個著名演員都能給予。

這樣的情況通常只能發生在偉大的導演和偉大的演員之間。我們不妨通過伯格曼的兩部電影來說明。在大導演當中,伯格曼恐怕是最喜歡給演員極大發揮空間的,他也常常將成果歸功於演員——無論導演真實目的是什麼,演員的創造的確發揮了重要作用。

马克斯·冯·叙多:骑士的优雅

《安娜的受難》劇照

《安娜的受難》(The Passion of Anna,1969)經常被譯作《安娜的情慾》或者《安娜的激情》。從這個譯名我們可以看出伯格曼電影從來就與大眾絕緣,從來不是輕鬆的休閒娛樂。作為一個從小就徘徊在基督教信仰邊緣的藝術家,Passion一詞本來具有的宗教意義,蒙難、受難、蒙受羞辱,正是伯格曼這部影片的關鍵詞。馮·敘多扮演的安德列亞斯和麗芙·厄曼扮演的安娜,他們都在“蒙難”,他們都是生活中的“失敗者”,都因為別人的所謂“好意”而蒙羞,因而被踐踏的感覺更加深重。而安娜又將這種羞辱反作用於安德列亞斯。安德列亞斯是一個“失敗者”,一個被判過刑的男人,他來到一個小島,以為可以重建自己的生活,結果他發現自己依然根本無法逃離。安德列亞斯坦承:“我害怕蒙羞,那就像地獄一樣,我接受蒙羞並忘卻它……我沒有死,但卻活得沒有尊嚴,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蠢,但大多數人活得沒有尊嚴,內心充滿蒙羞、鬱悶、憤懣。他們只知道他們還活著,他們知道沒得選擇,即便選擇了也不會有結果。一個人可以厭惡蒙羞嗎?這是我們必須存在的疾病嗎?我們總是談論自由,可自由不是蒙羞的毒藥嗎?或者只是迷幻藥。蒙羞的人就要忍耐嗎?我不能這樣活著……”這部影片的“蒙難”指的正是“沉默的大多數”,他們甚至被剝奪了因為痛苦而喊叫的權利,因為他們驚擾到“上層人士”的歲月靜好了。

問題是演員要怎樣才能把這種蒙羞感和反抗演出來?而且是在臺詞極少的情況下?這是一部關於電影的電影,裡面穿插了幾段對演員的採訪:對於他們所扮演角色的理解。馮·敘多是這樣說的:“他想掩飾自己,卻沒有意識到這裡也是個監獄,他成了島上的犯人。作為一個演員表演最大的難度在於,臺詞很少的時候怎樣表達這種感受”。

然而他的表演並沒有時刻在想著這些感受要如何表達,而是將表演建立在對真實的生活的反應中,安德列亞斯真實的軟弱流露在看到被陷阱捕捉的小狗那一刻,那是真實痛苦的流露;但他也會穿上西裝, 參加精緻的利己主義者艾里斯的晚宴,也似乎很得體;在和安娜的關係中他是被動的,直到無法忍受,不斷刺穿對方的偽善。重要的一點是,他的表演都基於角色對於生活的立場。例如,安德列亞斯去看被島上的居民迫害自殺的約翰最後一眼。在這短短的一分多鐘,他沒有什麼大幅度的動作,只是用了幾個眼神就讓我們覺察到他的“物傷其類”,隱藏的憤怒和反抗。

《羞恥》(1968)是另一部馮·敘多的表演發揮了極大作用的伯格曼電影。本來這部影片是伯格曼對於1968年世界動盪時局的回應,但兩位主演,即馮·敘多和麗芙·厄曼的精彩表演完全避免了某種政治觀念的傳達。

塔爾科夫斯基在《雕刻時光》中極為稱讚馮·敘多在《羞恥》中的表演:

……我們來看看伯格曼的電影《羞恥》。裡面沒有任何演員傳達導演理念、詮釋形象的概念……它完全隱蔽、融化在角色鮮活的生活中。影片的主人公們被環境所壓垮,他屈服於環境,因此,他從不向我們傳達任何思想,以及對影片中所發生的事件下任何結論,一切留待電影整體,以及導演構思去解決。他們的表現何等出彩!我們不能簡單地評價他們孰好孰壞。我永遠不認為主人公馮·敘多是個壞人。每個人身上都有好的和壞的部分。影片中沒有作任何評判,因為演員的表演中看不出來任何傾向性。導演在電影中環境的設置利用是為了研究在這些環境下,人性所能達到的可能性。而根本不是為了圖解某種預設的理念。

馬克斯·馮·敘多這條線索拍得何等深刻。他是個很好的人,一個音樂家,一個善良而敏感的人,他貌似膽小鬼。然而並不是所有勇者都是良善之人,懦夫也未必就是壞蛋。誠然,他身體虛弱,性格軟弱。他的妻子比他強很多,她有足夠的力量戰勝自己的恐懼。而主人公馬克斯·馮·敘多卻是無力的。他因為自己的軟弱無能而深受折磨,他試圖隱藏,躲在角落,裝聾作啞——他這麼做,就如同一個孩童,真誠而幼稚。然而,當生活與環境迫使他做出防衛時,他馬上就變成了一個惡棍。他失去了以往內在的善。然而,全部的戲劇性和荒謬性在於,因為這種新的特質,他變得為妻子所需要,而她則從他這裡尋求支撐和救贖。同時她一如既往地鄙視他。當他扇她耳光,叫她‘滾’的時候,她依然匍匐在他身後。這裡有某種傳統的消極的善與積極的惡的理念。然而這一切表現得何等複雜!主人公在影片的開頭連一隻雞都不敢殺,然而他一旦找到了防禦手段,就變成了一個殘酷的無恥之徒……

塔爾科夫斯基的觀察是敏銳的:戰爭,或1968,並不是影片的目的,只是用來揭示人性的手段。戰爭是將人類殘忍和反人性因素合法化的最為明顯的例子。在戰爭狀態下,馮·敘多演的音樂家瞬間就失去了他的優雅——他那從前表面化的人文主義者、知識分子的價值觀。這與《第七封印》中的騎士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優雅是“君子豹變”,而不是“小人革面”。馮·敘多生動而準確地演出了人的怯懦——在極端情境下,怯懦和恐懼會讓理性良知缺席,激發出潛藏的惡。而這同樣也是“普通人”,是“沉默的大多數”。而作為演員的馮·敘多不僅意識到這一點,並且演出了這種複雜的人性,真正體現了作為一個演員可能達到的高度。

本文發表於《文藝報》2020年4月8日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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