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清明節,我們要祭奠很多人

這個清明節,我們要祭奠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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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出生的K還在尋找可以拍攝的新冠肺炎逝者家屬,身為武漢人的她居然請求我的幫助。

前幾天,在靠近殯儀館的現場,她被工作人員趕走——畢竟連領取骨灰,都需要社區工作人員陪同,更何況她還是一個“添亂”的記錄者。

也沒有人想要接受她的拍攝,用她的形容,大部分的人對於這段悲痛,大概太痛了,一點去觸碰的想法都沒有。

截止今天,全球感染的人數已達100萬人。

明天就是清明節,但是一切似乎都無法追思。這100萬人的數字裡,一定有朋友的朋友,親人的親人。我原本是個唯物主義者,但是經過這次,我只能相信:上帝無法呵護每個人的命運,所以只好用概率來統治世界。

總有人以為自己會倖免,直到有一天被冷冰冰的概率選中。

生命是場偉大的奇蹟,我們這些遺留下來的倖存者極其珍貴。


2


時間線拉回四個月前。

2019年12月,武漢市部分醫療機構陸續出現不明原因肺炎病人。有些消息在網上流傳:“武漢海鮮市場出現了疑似SARS……”

2020年1月1日,武漢市公安機關經調查核實,傳喚8名網上“造謠者”,並依法進行了處理,1月3日籤訓誡書。

這8個人“造謠”的地方分別是:武漢大學臨床04級群、協和紅會神內、腫瘤中心。

他們的身份都是一線的醫生,有的甚至是最早參與抗疫的醫生。

2019年12月31日,我的朋友陳礪志,在首都機場收到一位重要朋友的微信提醒,正是李文亮警示肺炎的微信截圖,當即採取應對措施,全程戴口罩防護,特地繞開了武漢往返。他在後來一篇名叫《為一個公號不能寫的人,我哭了一晚上》的文章中寫下了這一段經歷,他說:“我欠李文亮的……”

這個清明節,我們要祭奠很多人

李文亮醫生


2020年1月20日,針對湖北武漢等多地報告的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依然回應說,當前疫情仍可防可控。

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我朋友圈的熱點突然從“第一個開車進入故宮的女人”轉換成了全國的病例有多少,不止一個朋友在疑問:“既然爆出來境外那麼多例,怎麼可能國內其它省市都沒有?除非病毒長了眼睛會挑地方……”

也就是這一天,公司的行政跑遍了所有藥店,在早上買到兩隻口罩之後,就再也買不到了。

第二天下午我從虹橋機場出發,有一半的人戴了口罩,大多都是年輕人。飛機上我用衣服自帶的帽子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也抵擋不住隔壁小兩口不停的嘰嘰呱呱,有的沒的、家長裡短。

——回想起來,這一幕像電影裡的鋪墊,所有高音部分的前面,都會有一段舒緩的節奏,大概只有以上帝視角才能看到:災難之將至,人類的無知無識。


3


春節在家,沒事的時候重溫最喜歡的殭屍片《生化危機》,浣熊市為了不讓病毒擴散,封城的時候沒有任何預警,連自己城市的警察部隊也一起封了。

那個時候我並沒有想到,有生之年會親眼見證這種科幻電影裡面的場景,武漢居然會變成某種意義上的浣熊市,人們不安、恐懼,一直到23日武漢封城,500萬人湧了出去。有個讀者在群裡說:“我都不敢回想那個夜晚……”

只要不是身處武漢的人,誰能理直氣壯說出“感同身受”這四個字?我們誰不曾是心存僥倖者,並且固執地認為自己不會是感染者,總以為命運的輪盤不會偏向自己。

那個新聞裡報道的因為疫情無法轉場的養蜂人劉德成,我寫過的進過ICU的孫教授,還有我認識的武漢人,志願者黃佳麗……他們的命運都被改變了,儘管他們都是大時代下的一粒普通的塵埃。

我永遠都會記得黃佳麗回憶的那段:一個護士朋友告訴她,有天去武漢中心醫院,發現有四具屍體停在那裡,有一具屍體都流水了,看樣子肯定超過了20個小時。但是沒辦法,在最初那些混亂的日子裡,醫院裡所有的清潔工、臨時工都辭職了,醫生們每天忙完之後,要把所有屍體上的病毒都清理乾淨,才能送去殯儀館。

她說自己一點都不感動,“感動這個詞太塑料了,背後有很多悲情的東西。”

她發過來很多“平淡”的照片,疫情下的武漢,街道清冷,每個人都以疏遠的姿態出現。

這個清明節,我們要祭奠很多人

photo by 黃佳麗


每天刷很多武漢的新聞,讀到各種各樣的悲哀,有天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對某種強烈的感情很陌生了?我對清明這樣的節日如此陌生,十幾年前的某一天,當我在電話裡聽到媽媽說外公去世了,我竟然一滴眼淚也沒流,就像《局外人》裡面的主人公,感受不到這個事情的發生帶給我的任何觸動。

我的外公臨走前,獨自在一個與世隔絕的鄉村小屋裡面住了近十年,他的親生女兒去探望他,得到的答覆是:“不要指望將來我會有錢留給你,你不要再來看我了。”其後果然,他把自己封閉到去世一週才有人發現,女兒一年後才得知這個消息。

外公親歷過民國的富家公子生活,參加過抗美援朝,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他,最後還是沒有逃過文革時候的牛棚……

他似乎一輩子都在逃,離開那些沒有安全感的東西,但他最終躲不掉孤獨,無邊無際的孤獨,那是不曾經歷戰爭的我們無法體會的感覺。在大的劫難中,一個普通人,一無所有,支撐他的,就只能是活下去的本能。

外公的去世是我第一次面臨至親至愛的人離開,然而,他的生命似乎更像是他自己擁有的生命。並不像這幾個月,每報道一個普通人的經歷,就連毛髮也會跟著疼,而李文亮醫生走的那天,我掉的眼淚比任何一次為“他者”都還要多……

早在2002年我去美國採訪,那時候的9·11事件剛過去,我還在文章裡面感嘆說:“我們這代人沒有經歷過經濟蕭條,沒有見證過世界大戰,我們行色匆匆,我們只是歷史的過客。”

而春節那天,偌大的國家,從武漢到北京,從上海到成都,街道都如此蕭索,人們戴著口罩像是出沒於末日,此後的每一天,世界都在天翻地覆,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生化危機》的寓意:

貪婪的人類可以不顧一切多次開合潘多拉的盒子,病毒不過是放出來的其中一種災難而已。

最可怕的,不是電腦,不是喪屍,不是怪物,而是人類自身。


4


方方在“結束”日記裡寫道“那美好的仗已經打過”。2020年,某些程度上和17年前並無不同。看到那些非典的關鍵詞,其實只是可怕地輪迴了一遍。它一點都不美好,它在提醒著人類:如果選擇遺忘,深淵就將隨時征服你。

也許我們,遠遠低估了上帝對武漢的折磨,遠遠高估了人們親歷人間地獄的精神承受。如同我看到過的那張去殯儀館領骨灰的圖片:像是一張有聲音的照片,能聽得見輕微的呼吸,長長的隊伍,靜默而壓抑,每個人的背影,都是一部家庭的悲劇。

這個清明節,我們要祭奠很多人


縱然到了今天,我也不會忘記那一個個鮮活的生命:

不會忘記,不會忘記那個普普通通的吹哨人,不會忘記八君子的遭遇,不會忘記紅十會的心是黑的,不會忘記不會帶口罩的市長,不會忘記口口聲聲“可控可防”的專家,不會忘記堅持要說真話的作家方方,不會忘記那個在橋頭痛哭之後,跳下去的中年男人,不會忘記靈車開走,跟在後面嚎啕大哭的年輕女孩,不會忘記跟著自己的院長丈夫一路尾隨告別的另外一位醫生,不會忘記那些護士的痛苦和憤怒,不會忘記養了17年健健康康,交給村委會幾天就死去的孩子,不會忘記那個在陽臺上敲鑼打鼓要進醫院的中年女人,不會忘記李文亮烈士走的那一夜,我們點過的蠟燭,不會忘記我們捍衛過的“老子到處說”。

這個清明節,我們要祭奠很多人

還有我們說過的加油,募捐過的口罩,道別過的逆行者,感慨過的逝者——所有的這些都不只是冷冰冰的數字,並不是死了五萬人,而是死亡這件事在我們自己身上發生了五萬次。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國家,沒有什麼失去比喪失記憶更嚴重的事情了,沒有。

閻連科老師說:“讓我們默默地站在一邊,成為一個心裡有墳墓的人。”而這也才是清明節之於我們的意義。

最近重新開始讀起了村長給我推薦的《人·歲月·生活》,作為新聞記者和作家,作者愛倫堡經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俄國革命和內戰、西班牙內戰、斯大林的暴政、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及冷戰格局形成等重大歷史事件。同代人多已煙消雲散,在1960年代寫作這部回憶錄的時候,愛倫堡幾乎是碩果僅存的、曾經在巴黎見過列寧的“老革命”。這是一個痛苦的世紀,愛倫堡坦誠地說,自己並不比別人勇敢,也並不比別人聰明。既然命運讓自己逃過了一次次劫難,那麼自己就有責任把過去的一切都寫下來,“活著”的同時還必須“記住”,一個依然深陷在苦難中的民族也就有了延續下去的意義。

聽說明天會全國降半旗並且鳴笛,我不清楚會有多少人因為祭奠而心碎,在朋友圈所有的追思中,我只記得張豐老師引用的一句巴恩斯的話:我不信上帝,但我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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