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父親醉過的酒,才知道那是濃烈的愛,和對生活的期待

回味父親醉過的酒,才知道那是濃烈的愛,和對生活的期待

父親年過花甲,本應是退休自娛年紀,卻因昔日參加工作之時生辰年月上報錯誤,以致仍在仕途勉勵維繫,慶幸的是所事工作倒不辛苦,只是掛職在村灣裡負責扶貧事宜。比起年輕時候的下鄉挨家挨戶徵收稅費,已是輕鬆很多。

父親供職單位是鎮財政所,年輕時候因為繁重的農業稅徵收而被調入。而在這之前,父親在村裡當老師,一人教好幾個班。那時候,父親才二十出頭,在祖父“三十歲前不抽菸不飲酒”的教育下,滴酒未沾。

學校離家有十幾裡山路,來去不便,加之還時常要值班。於是,到了朔風怒號、鵝毛飛雪的寒冬臘月,歲月便顯得清貧苦寒。帶父親的老師傅便炒一盤花生米,下一鍋湯麵,在油燈如豆的殘夜裡,小酌幾杯。

初來乍到的時候,父親一面因為祖父家教威嚴不敢造次,一面因為初出茅廬內心羞澀,便竭力推辭老師傅的勸酒邀請。老師傅連聲嘆氣之下,只得作罷,獨飲之餘還改寫李太白的《月下獨酌》——舉杯邀殘燈,對影成四人。

父親愛詩詞,自幼如是。聽得出,便脫口而出青蓮居士的《將進酒》——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也說了個罷了,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今夜苦寒,正是喝酒之時。老師傅聽了笑嘻嘻地給父親到了一滿杯,還不停地說著這才對頭這才對頭。

就這樣,在那個“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的清冷夜裡,油燈昏黃,麵湯滾熱,花生噴香,酒氣濃郁,父親開始了漫長的醉酒之路。

回味父親醉過的酒,才知道那是濃烈的愛,和對生活的期待

印象中,父親醉過很多次。

小學一年級的時候,父親邀請學校校長、班級老師來家裡吃飯,飯桌上少不了酒。母親做了一大桌的下酒菜,父親就拿著杯子跟在場的老師們頻頻舉杯。不管對方喝了多少,父親總會喝得比對方多。一餐飯下來便醉意朦朧,腳步不穩,甚至去上廁所的時候還搖搖晃晃,一沒留神就栽了個跟頭。

我看著父親滑稽的動作,有點想笑,又有點不知所措,只得大聲叫喊。母親聽到後便從家裡衝了出來,將父親扶到床上。父親以前醉酒,母親總是會訓斥他半天,但每年與老師喝酒,醉了後卻從來不說。

我後來才理解到,原來那些母親年辛辛苦苦做的飯,父親硬著頭皮喝下的酒,都是一種對老師的尊敬和委託,只是為了讓我這樣頑劣的孩子能被管教得嚴,能被花費心思。我後來初中考入重點班,高中考入重點學校,全都是靠著小學打下的良好的基礎和認真的態度。而這一切都是小學老師們在父親的勉勵委託下適當傾斜管教的成果。

這些酒中的情誼,我體會不來。但是關於父愛,我卻知道它就像曾經父親喝過的老酒一樣,越久越醇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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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工作中的醉酒更是不計其數。

從村莊裡出來調入鎮財政所之後,正值農業稅徵收的高峰期。夏日炎炎,父親帶著村灣組長要挨家挨戶地去訴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但大家都貧困,都缺錢,農業稅徵收簡直是一場艱鉅拉扯的搏鬥。

有的明白事理的農戶會很爽快地把屬於自己的那一部分稅錢交納,這個時候父親便要喝一杯酒來感謝他的體諒和對於工作的支持;有的不分是非的農戶則拖拉著死活不肯交納這部分額外的費用,這個時候父親就得在酒席上和他敞開了細說國家的政策和民眾的責任。

炎炎夏日,酒氣熏人,金光灼眼,蟬鳴刺耳,父親搖搖晃晃地騎著二八自行車,行駛在凹凸不平的鄉村小路上,保證著家庭裡唯一的收入來源。

對於回到家中帶著一身酒氣的父親,母親總是一邊斥責,一邊拿著溼毛巾幫他擦拭。我則是避之不及地躲在房間裡做作業,從來沒有給他遞過哪怕一杯溫水。反而在他酒醒之後告訴他酒氣太過燻人,擾得作業都做不好了。

每當這個時候,父親就會懊惱地說下次注意一點,儘量少喝一些。可在不久之後的時日裡,還是重複著醉酒時的迷離。年少的時光裡,我在心裡默默了責備了父親很多次。可在成長的日子裡,在見慣了太多的身不由己和迫不得已之後,我才體會到父親對於工作上的艱辛和無奈。

酒是醇香,但下肚過多,又何嘗不是一種難受的折磨。小酒怡情,大酒傷身。這是古來已有的道理,父親又何嘗不知道。看著如今父親一身的毛病,我不由得心疼起來,也悔恨起當初的年少不知事,盡說荒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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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兄弟六個,個個都是酒中豪傑。每逢春節聚會的時候,免不了一場酣戰。

六爺最能喝,卻也最是低調;四伯是大廚,每次做菜的時候還忘不了抿上幾口;三伯喝酒最喜歡在吞酒的時候用手掌連拍幾下大腿;二伯求學在外,學業有成,每次回家的時候也跟著對飲兩杯以解酒癮;大伯最是嚴厲,一貫的長兄如父,但到了酒桌上喝起了漫酒,頗有“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的意味。

印象中最深刻的是期中一次父親和三伯的對飲。酒到酣時已有七分醉意。三伯話起紅姐(三伯大女兒,我堂姐)的婚姻大事憂從中來。紅姐是善良懂事的孩子,初中畢業便外出打工。山裡的孩子最見不得糖衣炮彈和乞求可憐,也因此輕信於人而導致遇人不淑。結婚之後不歡而散離婚退場,讓人唏噓嘆氣。

講過紅姐的婚姻大事,彼此已有八分醉意。父親又說起我哥的求學之路。我哥初中畢業因為分數不夠,父親託人將其買入縣重點高中。可在重點高中,他又貪玩過甚,以致成績在班級上排名倒數。眼看著高考無望,多次訓斥無果。父親自來都是要強的人,因此氣憤難當。而最後他們的落腳點是家家都有難唸的經,做父親的只能是盡心竭力,以後的路還是靠後輩各自維持。

說完我哥的求學事宜,彼此已有九分醉意。三伯和父親話題一轉,扯到了祖父身上。時值祖父去世已有兩年,彼時下葬略微倉促,加上墳地選址鬧了些許糾扯,於是墳地改遷便成了他們心頭念念不忘的事情。但這需要整個家族的統籌討論,而今兒孫滿堂,且都終年忙碌,難得有聚齊時候。

交談至此,彼此已是十分醉意。兩位中年男人在酒桌之上竟然抱頭疼哭。想起父親和三伯平時的嚴厲和灑脫,才知道中年男人背後的責任和壓力。酒入愁腸,化不了滿心的憂愁,卻解得了彼此的心結,也為之後祖父墳地的改遷鋪平了道路。

回味父親醉過的酒,才知道那是濃烈的愛,和對生活的期待

父親愛酒,尤喜歡酒後訓人。每次回到家中酒勁上頭,便會說出諸多仁義禮智信的大道理。昔時年幼難以理解,我總是聽得不勝其煩,還帶著嫌棄厭惡的情緒。後來長大成人,步入社會,漂泊在外,再也沒有人跟我掏心窩地講這些道理了,我只能默默地去書本里尋找。

近些年來,父親年事漸高,家中兄弟亦四處零落。大伯已於四年前因病去世,二伯因腎結石做手術再不能沾酒,三伯還是喜歡拍大腿但一喝酒牙齒就疼也因此拍得更厲害了,四伯去山東帶孫女,六爺去廣東帶孫子。一大家族人,都在和年紀抗爭,和世事戰鬥。只剩下父親還在不時地喝著酒。

自長大以來,我鮮有嘗酒,喝得最多的時候也不過是一瓶啤酒。我曾提醒過父親,說他年紀大了要剋制一點,儘量少飲酒。他略帶委屈地告訴我,這酒就像朋友,時間越長越是忘不了。如今年紀越大,酒友越少,也只剩下醇香辛辣的酒,一入口就是當年生活的味道。

已故詩人余光中《尋李白》中寫道: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餘下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父親與酒的故事沒有那麼傳神與精彩。回味父親醉過的酒,才發現,是濃烈的愛,和對生活的期待。

我有故事你有酒,今夜何妨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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