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從前有這麼個女公子,身世不知,父母不識,幼時孤苦,遭輾轉販賣,後被歌妓收養,墜入章臺。時年正逢北方蠻夷入侵中原大地,王朝大廈將傾,風雨飄搖。

斗轉星移,漂泊於江浙和金陵之間,漸漸也出落成容貌秀麗、氣度清華的少女,女公子聰敏好學,不為身世悽苦而自怨自艾,雖淪落風塵,卻心繫家國;雖飄零無根,卻習得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一介女流,卻喜好著儒服男裝,遊走於當時各大勢力之間,與文人墨客、士族才子詩文唱和、縱談時事。其憂國憂民之思想,詩詞文章之才氣,不知令多少鬚眉汗顏。著戎裝,持短劍,更是頗有當年梁紅玉之風。

如若身為男子,她許是這金陵城內最清朗俊秀、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或考取功名入朝為官,為這日薄西山的王朝傾盡最後一絲心力;或投筆從戎上陣搏殺,馬革裹屍還。

然身為女子,許是生錯了時代。在一日日的論詩品文、針砭時弊中,她與一陳姓書生漸生情愫,他愛她的容貌,也愛她的才情,二人情深意篤,書生甚至為她打造了一幢精美的閣樓,二人在閣樓裡,度過了幾年幸福時光。直到書生的原配尋了過來,哭罵不休大鬧當場。有才氣的女子總是格外自尊,她毅然離去,走得悲切而乾脆,只想給自己,保留最後一絲尊嚴。後來,書生又來尋她,幾次求和無果後,書生向她告別:“國難當頭,大丈夫當去沙場,拋頭顱灑熱血,奉獻畢生之力。於你,我終究是對不住了。”

女公子淡然一笑,笑得灑脫,只輕輕道了句:“戰場上刀劍無眼,還望公子多加珍重。”數年情意,心中之話,終究沒能說出口。曾經的海誓山盟,終究無法兌現,一介風塵女子,或許早已料到這段情註定沒有結果,她不曾怨懟書生對她的辜負,卻也覺著實在不必扯上什麼家國大義。

從此,改了名姓,換回男裝,正式為過去畫上一個並不圓滿的句號。那些年盛名在外,上門求娶之人不在少數,有鬥雞走犬的豪門公子,也有舞刀弄劍的江湖遊俠。也許是多年紅塵翻滾,看過太多阿諛奉承曲意逢迎,也看過太多橫眉冷對惺惺作態,誰是真心誰是假意,她已能很快辨別。容貌再美不過須臾,有趣的靈魂,卻並不多見。

直到有一天,在朋友的引薦下,她結識了原朝廷禮部侍郎、二十八歲即得探花的錢謙益。此前,她便已聽說過這位大才子的名聲,此人年少成名,曾是東林黨的領袖,卻敗於黨爭不幸被革職。

錢謙益此時已年過半百,半生浮沉如南柯一夢,時下中原大地民不聊生,他喝著悶酒,頗有些鬱郁不得志又無力迴天的無可奈何。微醉中,面容清麗的年輕女子走進了他的視線,請求與她對飲,於是二人一面飲酒一面暢談,不禁興致起來。

“你這首詩寫得極好,尤其這句 桃花得氣美人中 ,意韻極妙!”錢謙益毫不吝惜地誇讚著她的詩文,青春不再的臉龐,眼中又有了光彩。

第二次相遇,女公子著一襲男裝,化名“柳儒士”,與錢謙益於一片湖光山色間暢論時事,“中原鼎沸,正須大英雄出而戡亂禦侮。如我身為男子,必當救亡圖存,以身報國。”錢謙益望著她,好像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還有泱泱中原大地上,不死便不屈的靈魂。

那些日子,二人品論詩文,暢談國事,漸漸成為惺惺相惜的知己,跨越年齡和身份的愛情,漸漸萌芽、生長。女公子還是青春正盛的綠鬢紅顏,錢謙益卻已是垂垂老矣兩鬢如霜。

“我愛你,黑的發,白的面。”

“我愛你,黑的面,白的發。”

儘管這段情為世俗所不容,二人卻仍是承受著世人的謾罵與唾棄、堅定地走到了一起。成婚那年,女公子二十三歲,錢謙益卻已年近六旬。婚後,錢謙益為她在虞山蓋了華麗的“絳雲樓”和“紅豆館”,頗有金屋藏嬌之意,二人琴瑟和鳴,詩文唱和,相對甚歡。

可惜好景不長,清軍的鐵騎踏碎了中原土地上文人士族們最後的綺夢,崇禎帝自縊後,清軍迅速佔領了北京城,而後一路南下。兵臨城下之時,正值深冬,女公子知道一切已成定局,絕望悲憤之際投水而下,欲以身殉國,一片冰冷刺骨中漸漸失去了意識,最終被丈夫錢謙益救起。

世俗的風刀霜劍消磨了才子最後的驕傲,什麼一片丹心,什麼書生意氣,都作了古,錢謙益畏懼死亡,不顧她的反對,最終挾一家老小、手下眾人投降了清廷。

女公子悲憤交加,對他失望至極,而後錢謙益應清廷徵召去北京做官,夫婦二人因意見不合,開始了分隔兩地的生活。

然而戲如人生,情節處處充滿反轉,錢謙益陷入了一場反清復明的案子,被清廷下了獄。她終究是,放不下他,為救他出獄,所有能走訪的地方都走過了,所有能求的人都求遍了,同時暗中拼盡全力資助抗清義軍,願同他們一起,鬥至最後一刻。

後來,錢謙益出了獄,辭官歸隱,夫婦二人繼續傾囊相助鄭成功等抗清義士。

故事的結局,並不美滿,錢謙益去世後,鄉里族人聚眾欲奪其房產,此時女兒已經出嫁,女公子門前結項自盡,雖嚇退了惡霸,一代才女也就此香消玉殞。


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女公子自然就是柳如是,秦淮八豔之首,本名楊愛,自如是,又稱河東君。作為一個女人,她生錯了時代,卻又好像,生對了時代。幾百年過去,不論時代如何更迭,後世如何編排,歷史車輪滾滾向前,便只是一粒塵埃,其清麗的文采,不屈的意志,卻從未被世人遺忘。

最後附上柳如是的《金明池·詠寒柳》

有悵寒潮,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更吹起,霜條孤影,還記得,舊時飛絮。況晚來,煙浪斜陽,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總一種淒涼,十分憔悴,尚有燕臺佳句。

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縱饒有,繞堤畫舸,冷落盡,水雲猶故。憶從前,一點東風,幾隔著重簾,眉兒愁苦。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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