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山花】忽培元:山花獻給你

山花獻給你

——《山花文叢》第二輯總序


又是一年九月秋。陝北的秋天比春天美麗。天高雲遠、風清氣爽的日子,我喜歡獨自一人在遠離喧囂的黃土山路上行走。四周靜悄悄的,陽光格外溫暖。你自己的足音伴隨著心音歌唱。漫山遍野的糜谷黃橙橙的,凝結著勞動的喜悅。於是你會想到:這是收穫的季節,農民兄弟的辛苦終於有了結果。

路邊草叢中,綻放著各種各樣的野花。最多見的是一些特別耐旱的菊科植物。她們細碎的葉片和小小的花朵,很像縮小了的溫室中或公園裡的菊花。在人們眼中,溫室中、公園裡的菊花是高貴的花卉,山野裡的小野菊,卻是無人知曉。然而她們是真真實實地開放著,在百花凋謝的季節,金黃、淡紫、清白,搖曳在揹著沉甸甸的莊稼走在秋陽裡的農民腳邊。她們無聲無息,迎著秋陽怒放,彷彿是在為自己戰勝種種的困難而歡呼,彷彿在感謝風霜雨露的滋潤。從來不苛求人們誇獎自己的顏色,也不與同類在人前爭奇鬥豔。只是開放,在收穫的季節裡;只是開放,在農民心花怒放的時刻。你蹲下身去,會覺出那淡淡的芳香,如同釀造過的泥土,韻味是那樣的綿長……

【關於山花】忽培元:山花獻給你

"東山里的糜子西山裡的谷,哪搭想起你哪搭哭。”長歌當哭,行走在糜谷飄香、山花裝扮的山路上,你會感受到詩意的存在。不會作詩的你,很想用詩歌來表達你的心情。你想歌頌勞動、創造,歌頌大自然的恩賜,歌頌歷史和歲月,歌頌風與時空,歌頌日月星辰,歌頌土地、母親、愛情……這時候你所想到的一切,都是那樣的高尚潔淨,就像你頭頂上的那一片藍天和腳下無邊無際的褐色山巒,這是陝北山野秋色的魅力,於是便產生了信天游,有了詩和文學。

可惜,這樣的日子太少。種種世俗的原因,使我不得不整天處在紛繁蕪雜的喧囂之中。我懷念那秋天裡山路上的漫步與感悟,懷念糜谷的色澤,秋陽的溫暖與山花的芳香。我想到了詩歌和文學。於是我的床邊,時常堆積著許多書——陝北作家的作品。於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怡然走進路遙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面對著《女子們》《婆姨們》和《農民兒子》,眺望《遙遠的清平灣》……於是我聽到了,瀏陽河、聞頻的“信天游”是那樣的悠揚動人;谷溪的“老钁頭”落下竟是那樣的鏗鏘有力。他們是我的文友和弟兄,他們的詩與小說,為我營造出了日夜思念、嚮往和陶醉的世界。或許是一種巧合吧,路遙、陶正、史鐵生、聞頻、谷溪、瀏陽河、海波還有荊竹、陽波和張曉燕,他們都是陝北延川籍或是從延川走出去的作家。在陝西文壇,在我國社會主義文學隊伍中,有許多陝北籍或從陝北走出去的作家。而延川作家群,他們的作品的個性卻是很獨特的。就像陝北許多地方都有棗樹生長,而在我看來,唯有延川的紅棗最甜最油最香一樣。當我讀著他們的作品,無論身在何處,我就又如置身於陝北的山巒之中。越是遠離陝北,越發能感受到他們作品的親切和親近。這是地道的陝北風情和風味,像陝北婆姨親手做的軟米油糕,是另外一些偶然也寫陝北題材的作家無法比擬的。人家是從骨子裡散發出的那麼一種原汁原味的東西,是任何的抄襲與模仿都無法達到的一種境界。我想象得出他們描寫的每一個細節,也能體會得出,他們像我一樣行走在那開滿山花的山路上的情形。那是他們的作品能以純正的陝北個性同讀者產生共鳴的基礎。這使我想到了,作家生命的根是紮在黃土山巒中,作家的才華和靈性,正來自那風中山花的孕育和陶冶。

【關於山花】忽培元:山花獻給你

正是這一批作家,當他們的文學道路剛剛起步的時候,他們在那群山環繞的小縣城裡,在日夜奔騰的秀延河畔,衝破層層堅冰和種種阻力,為自己開闢了一塊文學園地——《山花》文學小報。她不合時宜地誕生在蹉跎歲月,便顯得格外引人注目。那時候,我們未來的作家,一群只懂得愛而不知道懼怕的文學青年,將自己全部的創業熱情和生命激情傾注其中,澆灌著文學的種子。於是一粒粒冬眠於泥土中的種子,開始萌動,終於破土而出,露出了一株又一株幼苗。這便是當年的《山花》,孕育了延川幾代作家的美麗的《山花》。像陝北山野裡盛開的野菊花一樣的頑強美麗,像那收穫季節裡沉甸甸的糜谷一樣質樸迷人。當年,正因為有了這一方園地,延川作家同他們的作品,一個個站立起來,形成了陣容可觀的一群。帶著黃土的色調與泥壤的芳香,《山花》長大了,《山花》開放了,於是我們的作家,開始像鷹一樣展翅高飛。今天,當人們講述《山花》的故事,就像講述一個動人的神話。《山花》正是這樣美麗動人。像一塊神奇的“飛毯”,承載著幾代出身農家、不甘寂寞的文學新人,凌空而起,飛向更高更遠的藝術殿堂。只是有一根看不見的線,他們生命的根,像嬰兒的臍帶連接著母體,作家文學生命的營養,正源源不斷地來自這片開滿山花的土地。仔細地讀一讀他們的作品,你會感受更深。

三十多年之後,到了世紀之交的時刻,《山花》的第三代傳人們感覺到一種沉甸甸的歷史責任。他們像秋天裡的農民兄弟,望著山野沉甸甸的莊稼,意識到該是收穫的季節了。於是他們計劃出一套叢書。打算在秋天裡採一束美麗的山花,獻給過去的歲月,獻給關心、關注和渴望瞭解自己的人們。於是世間便有了這套《山花文叢》。以個人專集的形式面世,二百萬字,二十卷本。第一輯,包括路遙、陶正、史鐵生、聞頻、谷溪、瀏陽河、荊竹、海波、陽波和張曉燕的作品;第二輯,包括劉風梅、白生瑞、白月寧、遠村、厚夫、倪泓、泰氣、張北雄、崔完生、楊英的作品。有詩歌散文,也有中短篇小說。這是一個宏偉的出版計劃,對於一個年財政收入不足三千萬元的國家級貧困縣的文聯來講,是一項令人驚異的文化工程。延川縣委、縣政府的主要領導親自掛帥,足見對文學事業的支持和重視。這從一定意義上體現了地方黨委和政府領導的遠見卓識,是那些好大喜功者與急功近利者永遠都無法理解更無法做到的事情。延川縣的黨政領導,為本縣文藝事業的繁榮發展所辦的實事遠不止於此。請允許我代表文藝界和廣大的讀者向他們表示深深的敬意。應當感謝的,還有我們所尊重的作家的勞動。

【關於山花】忽培元:山花獻給你

叢書第二輯所收作品的十位中青年作家,是延川作家群的第二、第三方陣,他們大多是在改革開放的年代中成長起來的。在商品生產和市場經濟大潮的衝擊下,文學一再貶值,作家紛紛下海。實用主義、享樂主義和拜金主義甚囂塵上。然而我們的作家,他們不為潮流所卷,不以世俗所動,初衷不改,痴情不移,毅然決然地植根於黃土山野,開自己的花,結自己的果實。甚至犧牲世俗利益,為“山花”的繁榮傾注愛心。這又是那些重利好色之徒與醉生夢死之輩永遠無法理解和斷然難以辦到的。他們中間,有幾位是我所熟悉的同事和朋友,也有的未曾見面,只是文字之交。讀了他們的作品,我體會到了大家心靈的相通。在二十世紀最後一個金色的秋天,當我有機會翻閱這一疊厚厚的文稿,就彷彿又一次漫步在糜谷飄香、野花簇擁的山路上,真切地傾聽到了信天游悠揚,感悟到了鄉情的深厚和詩意的綿長。《月是故鄉明》——女作家劉風梅為自己的小說集選擇了這樣一個古老而又永遠年輕充滿新意的標題,其中傾注了一個遠在千里之外的遊子多少懷鄉之情。對黃土地和土窯洞的眷戀,是貫穿於她的作品中的一條主線。收入文集的四個中篇小說,無論題材和主題有多大差別,都飄散著泥土的清香。她的作品中還充滿了美與醜、善與惡、正義與邪惡的搏鬥。她把美好的心靈置於醜陋的靈魂之間來塑造,強化了藝術感染力。這是陝北人傳統的道德準則,展示著作家追求人格完美的理想。白生瑞的散文集《守望陝北》,三十六篇文章,貫穿著一個主題:陝北是個好地方。其中無論是寫領袖、寫領導、寫祖父、寫母親、寫岳父、寫姑夫、寫叔父、寫朋友、寫知青、寫自己,還是寫景抒情,字裡行間,都充滿了對於故鄉陝北的熱愛。這是一個人生命的本源,是作家的精神家園所在。有了這一份情感,無論是生計多艱,還是宦海沉浮,都會心中有底,不至於腐敗墮落。作家的感情是那樣的細膩,帶著幾分淡淡的哀愁和傷感。這又是陝北秋韻之中,美妙而迷人的一個重要的層面,是詩情畫意的獨特存在形式。相比之下,遠村的世界,更像一隻高飛的風箏。飄飛得那樣高那樣的遙遠。他在努力營造屬於自己的“世界”,彷彿企圖逃離昨天。他刻意閉上眼睛,努力了許多時日,睜眼看時,卻發現自己依然沒有飛離那“民歌的天空”。耳邊依舊是“信天游”的旋律、“李自成的歌唱”和“永遠的蘭花花”。眼前依舊是陝北的藍天白雲,依舊是“高原落日,黃河泛舟”,依舊繼承著“祖父的遺產”,展示著“陝北狂想”。於是他疑惑不解地問自己:“我為什麼歌唱陝北?”這位長髮披肩,因營養不良而顯得憔悴的“孤獨的旅行者”,牽掛著扯不斷的陝北情絲,繼續著他的行程。《到一斗谷當村長》的作者倪泓,則是一株就地開花結果的挺脫的棗樹。是延川黃河岸邊土石山區那種專愛在崖畔畔上紮根生長的棗樹。是由老棗樹的根莖上生長出來的,是同幾十年、幾百年的老棗樹一脈相承,血肉相連的。它的枝葉和花果,就像用黃土與黃河水和泥,捏造出來的形象和景緻一樣。這便是他的作品一經問世,便引起人們關注的根源所在。他筆下的人物,就是他自己和他的兄弟姐妹、親朋好友和父老鄉親。對於一個作家,這是誰也無法企及的優勢,是那種故意“深入生活”和“體驗生活”所無法相比的。黃河畔上的風霜雨露,給了他特有的靈性。他的故事便像當地的歌謠一樣真實動聽。他的語言不是精心錘鍊出的,而是隨風速來的群眾詞彙。那種“用淡漠的語氣”講出的“緊揪人心惹人發笑”的故事,是最具活力和最有生命力的。永遠不離開故鄉的作家,也許將是最有出息的,願倪泓永遠保持自己的優勢。我不知道厚夫的職業如何,只感到他的作品多了幾分“書卷之氣”。他以《行走的風景》替自己的集子命名,給我們展現的是一幅獨到的風景。他的文章裡,有一種按耐不住的激情。就像他筆下所描繪的黃河壺口瀑布,是奔瀉洶湧的風采。他的作品,總在追求一種哲理,觀瀑的哲理,看山的哲理,撫水的哲理和聽雨的哲理。他把故鄉意識、陝北意識,擴而大之為“西北意識”,營造著自己的文學情結。他的作品還有一種歷史與現實的連貫性,作為核心線索,編織著他的史詩的夢想。這是更高層面上的文學追求,是祈求不朽的“野心”作怪。關於“鄉村記憶”的那一組文章,也是同樣地充滿了“懷念北方”的情感。而孩提時代的夢境,捕鳥、灌鼠與聽書的童趣以及關於紅棗與酸菜的記憶,卻又像故鄉河灣裡的流水清澈見底,坦蕩無遺。可以看得出,作者在寫作的那一刻,總有一個好心情。悠閒地抽著煙,開始美的回憶與哲理的記錄。這是一種難得的狀態,是名利場中人所永遠無法企及的。我羨慕這樣的狀態。願作者實現他“穿越高原”的夢想。白月寧的《鄉情依舊》是散文集,其實也是一本陝北民俗學專著。有些篇什,如《轉院》《出門》《串門兒》《叫人》等,是民俗學家的著作中斷然沒有的,讀了讓人感到格外親切,是地地道道的陝北民俗。《老漢》《婆姨》《女子》《後生》《紅棗》《小米》《村莊》《窯洞》以及遠近文明的古老村鎮,物產、習俗、建築、藝術,幾乎無所不及。語言質樸,情感細膩,是真正的農民式的文筆,拙中藏巧,同他以往寫的新聞和報告風格截然不同。作者開始懂得由自己的生活之樹上採摘枝葉編織文學的花環,這是多麼重要的一步啊!有的人,就是因為邁不開這一步,而終生被堵在文學殿堂的門外。希望他能堅持努力,必有大的收穫。崔完生和楊英是兩位年輕的詩人。散文詩只是他們詩歌的一種不同的排列形式。他們的詩不是古體詩,不是民歌體,更不是現代朦朧詩,而是真正意義上的“新詩”。他們很注意形象思維的運用,意境的創造也很奇妙。哲理隨時隨地浸潤其間。使流暢平實的語言中,多了幾分耐人尋味的深刻。他們的詩歌,如同流淌的溪流,讀起來很好懂,也頗具音樂的韻味。這是今天難以看到的好詩。歌頌勞動,歌頌創造,歌頌大自然的美麗和童年故事,彷彿是他們永遠吟唱不夠的主題。崔完生有一首《連枷》,是那樣的真切而感人,最後一段詩人這樣寫道:“整個秋天母親的身體帶動著連枷/或被連枷帶動著/一群雞與她作伴/屬雞的我在秋天的旅途上/總是感到前面平坦的路/是連枷打擊結實的”。沒有奔騰的激情和深厚的生活,絕對寫不出這樣的詩句。而相比之下,楊英的詩要更淺顯直白一點。同樣是寫“連枷”,他則寫道:“有一種情感/激動在父親揚起連枷的/兩臂/迎風的白老布襯衫/成兩片欲飛的鳥翅/連枷的著落/一面叩響黃土/一面叩響藍天/”(《秋天裡,父親的影子》)。他們各自有各自的美妙,就像在山野裡採摘野花的孩子,一個喜歡金黃,一個喜歡淡紫。共同具備的則是同樣的芬芳。他們的詩集,充滿了這樣的詩句,讓你一捧起,就捨不得放手。諸多閃光的詩句,撥動著你的心絃,告訴你平淡的生活,原本是這樣的美好。他們的那些哲理詩,每一句都離不開生活。這樣的詩是有讀者的,這樣的詩人是受歡迎的。中國詩壇的復興,正寄希望於返樸歸真的一代。張北雄的小說集,很注重刻畫人物。像延川享譽全國的布堆畫,有一種洗煉概括的變形美。“我爺眼看著驢條子不見了蹤影,一把扯下頭上的手巾,手舞足蹈地在碧草與花叢中奔跑起來”,“天上有幾朵雲悠悠的飄過。空氣裡流動著一股清新美妙的意境”(《手鐲》)。這全然就是一幅布堆畫。人物是那樣的生動,畫面是那樣的親切。有些對話寫得很精彩,充滿了陝北人的幽默。沒有深厚的生活底子,寫不出這些故事和對話。他的小說又像黃河畔上的石片插花牆。大大小小的石料,組合的那樣有趣。似很用心,又不很經意。體現出一種獨特的手藝,匠而不俗。泰氣的《村煙囈語》則是與其它各集風格完全不同的。作者刻意追求的是一些做人的哲理和智慧。英國作家培根寫過許多這樣的散文,開拓帶動了這樣的一種文風。在知識階層中,這樣的文章不乏忠實的讀者。隨時隨地把各種各樣的體驗和感受恰如其分地記錄下來,仔細地咀嚼一番,也是很有味道的。這一類文章,容易寫得直白,而要達到發人猛醒的深刻,卻是一個很難達到的境界。文集中更值得去讀的,倒是作者表露各自“心跡”的那些簡短的文字,那其中不乏未加修飾的真實。接受了為這套叢書作序的任務,我起初感到有幾分為難。但當我閱讀了叢書第二輯十卷文稿之後,即產生了想要談談感想的慾望。

【關於山花】忽培元:山花獻給你

秋天的陝北的確是美麗的。當你沿著那農民用雙腳開踩出的光潔的小路,登上一座渾圓的山峁,你就捨不得離開。你情不自禁地環顧四野,感覺從未有過的興奮。渾圓的群山在你面前鋪展開去,色彩像一幅油畫,流暢的線條,是那樣的凝重而美麗。假若是在傍晚,陽光的桔紅由西邊天際斜著塗抹過來,火紅的天幕襯托著溝壑陰影與起伏的山影線,像波濤一樣湧向天邊。好一幅波瀾壯闊的套色木刻,這是絕無僅有的,是陝北獨有的景象。你會為此驚歎不已,久久地站立在那裡,胸中世俗的慾念,頓然消失。體會到“輝煌”、“恢宏”與“永恆”這樣一些意境,感受到生活竟是如此的美好。於是你虔誠地伏下身去。採一束美麗的山花,把自己溶進歲月……

忽培元簡介

忽培元,男,漢族,1955年11月生,陝西延安人。當代著名作家、文化學者、著名書畫家。先後出版文學、書畫作品三十餘部。長篇傳記《群山》《修軍評傳》獲第一、第三屆全國優秀長篇傳記獎。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獲第三屆中華鐵人文學獎。曾任延安市政協主席、國務院研究室信息司司長等職。2016年8月,獲聘國務院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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