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背叛與屈從的邊緣——周樸園人物形象分析

曹禺先生是我國最出色的劇作家,也是我極喜歡的一位劇作家。他的代表作《雷雨》我第一次看時便為之傾倒,情節的安排與銜接,人物關係設置,對白與背景設置等等無一不讓我拍案叫絕。

《雷雨》中的人物,每一個都有著極其鮮明的人物性格和研究價值,之所以選擇周樸園一方面是因為參考題目中有關於他的人物形象分析,另一方面便是因為雖然他出場較少,但他的人物性格卻最為複雜,而且具有極其鮮明的性格特徵與代表意義。

還有一方面便是長期以來學術界對於周樸園的人物形象分析始終難以擺脫政治色彩和階級背景,多少有失偏頗。我在本文中力求以最公正的眼光來看待周樸園,分析周樸園,還原周樸園,以更加深刻的瞭解《雷雨》,走近《雷雨》。

一、周樸園的壞

《雷雨》的作者曹禺先生曾公開宣講過:

“周樸園這個人可以說是壞到家了,壞到連自己都不認為自己是壞人的程度。他自己,在當時社會上當然是“名流”“賢達”,他認為他的家庭也是個“最圓滿,最有秩序”的“理想家庭”,他教育的兒子周萍,也是個好兒子,“健全的子弟”,其實已經腐爛透頂了。”

由曹禺先生這句話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本人對於自己所創造的這個人物形象極度的痛恨,認為“

周樸園壞到連自己都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壞人”。誠然,周樸園是一壞人,從句中很多地方我們都可以看出他的虛偽以及掩藏不住的資本家的殘忍與冷酷手腕。

“他約莫有五六十上下,鬢髮已經斑白,戴著橢圓形的金邊眼鏡,一對沉鷙的眼在底下閃爍著。像一切起家立業的人物,他的威嚴在兒孫面前格外顯得峻厲。……他有些胖,背微微地傴僂,腮肉鬆弛地垂下來。眼眶下陷,眸子卻閃閃地放著光彩。他的臉帶著多年的世故和勞碌,一種冷峭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上逼出的冷笑,看出他平日的專橫,自以為是和倔強。年輕時一切的冒失狂妄,已經為臉上的皺紋深深遮蓋著,再也尋不出一點痕跡。只有他半白的頭髮還保持昔日的丰采,很潤澤地分梳到後面。在陽光底下,他的臉呈銀白色,一般人說這就是貴人的特徵,所以他才有這樣大的礦產。”

曹禺在周樸園出場時給於他的這段描寫給與我們一個大致的人物簡畫像:威嚴,世故,冷酷,專橫,自以為是和倔強。其中還有一句話是情節發展的暗線和鋪墊:“他的威嚴在兒孫面前格外顯得峻厲”。文本中,周樸園一出場就帶給讀者一種壓迫感,讀到此處大家便已有了一種感覺,周樸園將會是壓迫家人的一個人物形象。

曹禺在《周樸園已經壞到連自己都不認為自己是壞人》談話中談到

“30年前,周樸園為了和一個門當戶對的闊小姐結婚,把遭受他凌辱、迫害併為他生了兩個孩子的丫頭侍萍,在大年三十晚上,硬是從家裡趕了出來。大兒子他留下來了,這就是周府大少爺周萍;二兒子才生下三天,病得奄奄一息,就讓侍萍抱走了。可以想像得到,那情景是多麼悽慘。無依無靠、走投無路的侍萍急得沒法,只好跳河。跳河而又不死,連孩子也被救起,這就是後來的魯大海。”

“他在哈爾濱修一座江橋,他故意讓江橋出險,使幾千個工人喪生。他是承包商,從每個工人身上扣二百塊錢。我所寫的周樸園就是這樣發了一筆昧心財、血腥財,從此他才闊起來。這樣一個人,你說他沒道德,他可覺得自己高尚得很哩,覺得自己最崇高、最了不起了,他又是那麼“多情”,那個被他糟踏過的丫頭,都被他升格為“前妻”了,甚至連他和這個丫頭胡搞、後來生了孩子的那間房子,房子裡的擺設,他都一直保持原樣,不準別人動一動。他自以為是好丈夫,好父親,正人君子,其實是個在外殺人如麻、在家專制橫暴的魔王。他這個人永遠覺得自己是正確的。當三十年後侍萍又來到他家見到周萍時,他讓周萍跪下,說:不要以為她出身低下,卻是你生身之母,不要忘了……多麼冠冕堂皇!他竟沒有一點自愧自疚。他對侍萍的懷念,可能是真的。因為他自和侍萍分別後,結過兩次婚,第一次是個闊家小姐,抑鬱而死;第二次就是和繁漪。兩次婚姻都不如意。他也花天酒地地放蕩過,但從來也沒有嚐到過什麼是幸福。回想起來,還是和侍萍相處的日子,在他罪惡生涯中多少給他留下了些美好的記憶。他對侍萍的思戀、懷念,便成了他後半生用來自欺欺人、經常咀嚼的一種情感了。這既可填補他那醜惡空虛的心靈,又可顯示他的多情、高貴。”

周樸園的確是一個壞的不能再壞的人,是一個“是個在外殺人如麻、在家專制橫暴的魔王。”

但是他為什麼這麼壞,或者說他做這些壞事又是為了什麼?

周樸園早年雖然留學歐洲,但他的理想依然是建立一個圓滿的封建家庭秩序,他要建立的是父子相繼,父子承傳的文化格局,而妻子——不論是早年的侍萍、抑鬱而終的闊小姐,還是後來被逼吃藥,飽受虐待幾近於發瘋的繁漪,都在家中毫無地位。

在他心目中,或者說是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妻子的唯一作用便是“給孩子做一個服從的榜樣”!而兩個兒子的作用也是服從。這是中國幾千年來“大家長制”的遺留

中國自古就將治家與治國置於同等重要的地位:“所謂治國必先齊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於國:孝者,所以事君者也。慈者,所以使眾者也。”這種“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思想構成了傳統家庭觀的全部。

而他壓迫剝削工人的勞動,利用工人的生命牟取暴利的行為也是當時全中國資產階級蜂起的眾生群像的一個縮影。《雷雨》的發生時間是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正是中國資產階級資本原始積累的時期。資本的原始積累一直以來都是血腥而殘酷的,不論是英國曆史上著名的“圈地運動”,還是西班牙人對美洲的掠奪和對印第安人的殘酷屠殺,都是資本原始積累的手段和途徑。周樸園從來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因為當時全中國的資本家和大家庭的家主都是這樣做的。

所以周樸園壞,但卻從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壞人,因為他的行為根植於整個民族的“集體無意識”中。他不是個人行為,而是民族行為,階級行為。他的壞不是個人的壞,是文化傳承的壞和資本的壞。


行走在背叛與屈從的邊緣——周樸園人物形象分析

周樸園


二.周樸園的痴

侍萍三十年前便已被趕出了周家,但三十年後她再回到周公館時卻發現,雖然三十年過去了,周公館也從無錫搬到了現在的地方,但周公館卻依然保持著三十年前的樣子。

長久以來,周樸園保留周家陳設佈置,保留侍萍懷孕時不喜歡開窗戶的習慣,保留侍萍三十年前的照片是他虛偽的表現。在周樸園與侍萍相見的那場戲中,面對侍萍怨恨的哭訴,周樸園也將多年的心結向侍萍打開:

“你靜一靜。把腦子放清醒點。你不要以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為一個人做了一件於心不忍的是就會忘了麼?你看這些傢俱都是比從前頂喜歡的動向,多少年我總是留著,為著紀念你。”

“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每年我總記得。一切都照著你是正式嫁過周家的人看,甚至於你因為生萍兒,受了病,總要關窗戶,這些習慣我都保留著,為的是不忘你,禰補我的罪過”

三十年前趕走魯侍萍的是周家的老太太,周樸園自己也是封建大家長制下的受害者。三十年不知自己的愛人是生是死,瘋狂的向每一個可能知道的人打聽侍萍的墳墓在哪裡,家道富實卻捨不得丟掉侍萍縫補過的舊襯衣,走南闖北三十年卻將侍萍喜歡的傢俱一直帶在身邊,並親手佈置,一切都和三十年前一樣。

夏天悶熱的天氣卻保留侍萍懷孕時不喜歡開窗的習慣,不許任何人更改。保留侍萍的照片,甚至於為了紀念侍萍,將自己的大兒子的名字改成了:“萍”。如果周樸園不是一個資本家,如果我們去掉綁縛在他身上的階級的烙印,單純的以一個正常人的眼光來看,周樸園可以算是一個痴情的人了。

周樸園說:一切的作為“為的是不忘你,彌補我的罪過”。他雖然已經五六十了,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三十年了,他將自己封閉在三十年前的時間裡,為的是不忘記自己的愛人,彌補自己的罪過。

周樸園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他雖然出生在封建家庭裡,卻又早年留學歐洲接受了西方思想。所以他是一個思想十分矛盾,也十分混亂的人。一方面無法抗拒家庭裡的壓力與愛人分開,另一方面又無法消除自己心中的罪孽感和對愛人的懷念,保持家中的陳設和一切與侍萍有關係的東西。他內心中對侍萍的感情極深但最終卻選擇了放棄,原因是他心中所痴的不只有愛情,還有家庭。

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家庭觀念極重的國家,在前文中我曾提到過:“中國自古就將治家與治國置於同等重要的地位:“所謂治國必先齊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於國:孝者,所以事君者也。慈者,所以使眾者也。”這種“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思想構成了傳統家庭觀的全部。”

雖然周樸園在留學歐洲的過程中接受了一些西方思想,嚮往自由的戀愛,但千百年來口耳相傳的家庭觀念早已根植於周樸園的骨髓中,其思想的根本仍然是中國的傳統文化和傳統的道德觀念。

中國封建社會一直強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詩經南山》中就有“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的記述,婚姻的決定權在父母等長輩的手中,《清律》“嫁娶皆有祖父母,父母主婚。祖父母,父母皆無者,從餘親主婚,其父亡攜女適人者,其女從母主婚。”中國五千年的文化傳承,兩千二百年的封建史。將家庭觀念與孝和仁義禮智信深深地捆綁在了一起。

《雷雨》中的周樸園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被認為自私,虛偽,殘暴,的資產階級代表,但這種階級分析方法過分附著的社會意義讓曹禺誠惶誠恐,他申辯說:

“現在回想起三年前動筆的光景我認為我不應該用欺騙來炫耀自己的見地。我並沒有顯明的意識到我是要匡正諷刺或攻擊些什麼。也許到末了,隱隱彷彿有一種情感的湧動的流來推動我,我在發洩著被壓抑的憤懣,毀謗著中國的家庭和社會。”

對於周樸園的理解可以通過他的一句話來窺見“我認為我的家庭是最圓滿,最完美的家庭。”他力圖構建和維護一個圓滿的,完美的家庭,而這個“理想中的家庭”是他一切行為的源動力和出發點。在三十年前他懷著西方自由戀愛思想與侍萍結合時,遭遇了以父母為首的家庭勢力的強力狙擊。

愛情與家庭的抉擇,是古老東方的傳統家庭觀念與西方自由思想的交鋒,最終周樸園與家庭勢力達成一致和妥協,在侍萍被趕走的那天,周樸園雖然沒有直接出面但其也並未阻止,因而侍萍的離去帶給周樸園深深地罪孽感,三十年未能消除。

而在之後,周家與魯家的種種矛盾爆發的雷雨之夜,周樸園自開始到結尾揭曉之前是全局中唯一個始終被蒙在鼓中的人,與侍萍的相遇那一刻,對愛人的思念與愛意洶湧而出之時,他卻冷漠的說著“誰派你來的?”這是第二次愛情與家庭的交鋒,面對愛人周樸園最終考慮的還是對自己的家庭的影響。

在他得知繁漪竟敢違反平日的規矩把藥倒掉了時,便不露聲色地叫四鳳把剩下的藥再拿來。繁漪反覆聲明“不願喝這種苦東西”,他不理;繁漪想等一會兒再喝,他不依;硬是逼著周衝勸母親當面喝下去,又喝令周萍跪著勸母親,用“夫權”和“孝道”這雙重的倫理枷鎖迫使繁漪就範。而要達到的目的,是要繁漪為孩子們做個“服從的榜樣”。

此時的喝藥治病只不過是表面文章,其內容實質是維護家庭的封建秩序和他本人的家長尊嚴

周樸園對“最圓滿,最完美的家庭”的追求以及維護到了一種近乎瘋狂的境地。

在最後一幕所有人都被種種糾葛捆在一起時,周樸園出現了,親手將所有的矛盾激化,將所有的人推向了瘋狂的毀滅境地。那一刻周樸園一位所有人都已經知道了侍萍的存在,還是為了維護家庭,維護自己“最圓滿,最完美的”夢想,首先發言便讓自己的兒子認自己的母親,試圖以此來挽救自己幾近毀滅的家庭,卻未曾想到因此將自己的家庭徹底毀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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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樸園


三:一個被毀滅的兒子和活著的父親

柏格森認為:

宇宙間的一切,無論是有生命的東西還是無生命的東西,都是有生命衝動所派生的,現實世界事物的千差萬別只不過表明生命衝動派生萬物的方式千差萬別,在這萬千的派生方式中可以區分出兩種不同的類型或者說兩種不同傾向。一種是生命衝動的自然運動,即它的向上噴發,他產生一切生命形式;另一種是生命衝動的自然運動的逆轉,即向下墜落他產生一切無生命的物質事物。這兩種傾向根本對立、互相抵制,生命衝動的向上運動總是企圖克服向下墜的傾向,克服物質事物的阻礙,而生命衝動的向下墜落也必然牽制其向上的噴發。在生命衝動受墜落的物質牽制而發生“停頓”而與物質交接的地方,產生即有生命形式又有物質軀體的生物有機體。”

柏格森將生命衝動當做一切物質運動變化的根源,其物質的派生方式的千差萬別是根源於物質生命衝動自然運動的傾向不同。向上的生命衝動傾向是追求一切物質的意識傾向,向下的生命衝動傾向是追求一切無生命的物質事物。人的一切抉擇與行為都來源於一種生命衝動,這種生命衝動是人一種潛意識的價值觀,是流動的,變化的,因而,人才會在不同的時期和不同的環境下做出不同的選擇。同樣的,通過研究雷雨的劇情,我們一樣可以發現周樸園這種“

流動的生命衝動”

雷雨中周家有三個男人:

十七歲的周衝,他是一個熱情陽光,充滿理想崇尚自由的人,他的一出場便給整個陰鬱的話劇背景注入了一縷清新的陽光和自由的氣息。

二十八九歲的周萍,他沉悶,抑鬱,害怕他的父親,恐懼他的後母,為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而焦慮,矛盾甚至於有些神經質。他深深的被自己的父親所控制和壓制,不敢反抗更不敢逃避,只能在“父親的威嚴”下,無聲的服從。

五十歲左右的周樸園,他是威嚴的,嚴肅的。不容許任何人質疑他的決定,更不許人反對。他夢想著建立一個“最圓滿,最完美的家庭”也一直堅信自己的家庭是最圓滿,最完美的。

看起來這三個人之間的性格以及其所代表的人格內涵是沒有什麼必然聯繫的,但是通過一些細節我們還是可以將他們串聯起來的。

首先我們從周衝談起。周衝一出場便與母親商議著要將自己教育經費的一半用來資助自己家裡的傭人四鳳去接受教育,為此他還與他從來不敢正視的父親發生了爭執!而在周衝與四鳳表白的那一場中,他的天真和理想主義傾向展現無遺。

周衝說:“我們將來一定在這世界為著人類謀幸福。我恨這不平等的社會,我恨只講強權的人,我討厭我的父親,我們都是被壓迫的人,我們是一樣。”他從內心中嚮往著自由和愛情,將自己與四鳳放在同一位置上,認為他們都是被壓迫的人。

而且他還將四鳳當作自己的領路人,這時他道出了自己心中的一種嚮往:

“有時我就忘了現在,(夢幻地)忘了家,忘了你,忘了母親,並且忘了我自己。我想,我像是在一個冬天的早晨,非常明亮的天空,……在無邊的海上……哦,有一條輕得像海燕似的小帆船,在海風吹得緊,海上的空氣聞得出有點腥,有點鹹的時候,白色的帆張得滿滿地,像一隻鷹的翅膀斜貼在海面上飛,飛,向著天邊飛。那時天邊上只淡淡地浮著兩三片白雲,我們坐在船頭,望著前面,前面就是我們的世界”。

這是一段純粹的理想主義者的心靈獨白,周衝向我們展現的是他內心中所期待達成的一種與 社會,四鳳,和自己內心的一致,他追求愛情同時又希望給予四鳳自由,為此他甚至還說出了要帶著四鳳和四鳳的愛人一起去追求這種生活的想法。

周衝是我個人認為雷雨中唯一一個乾淨的人,他的種種做法和言論看似幼稚其內涵卻表現出了儒家“天下大同”和西方自由平等的思想實質,是人類最樸素的對美的追求。

周萍乍一看,有時會令人覺得他有些憨氣的;但你若深沉的看下去你會發現他內心中湧動著不可遏止的慾望和衝動。

他一直在內心中後悔著,永遠地在悔恨自己過去由直覺鑄成的錯誤;因為當著一個新的衝動來說時,他的熱情,他的慾望,整個如潮水似地衝動起來,淹沒了他。他一星星的理智,只是一段枯枝卷在旋渦裡,他昏迷似地做出自己認為不應該做的事。

這樣很自然地一個大錯跟著一個更大的錯。所以他是有道德觀念的,有情愛的,但同時又是渴望著生活,覺得自己是個有肉體的人。於是他痛苦了,他恨自己,他羨慕一切沒有顧忌,敢做壞事的人,於是他會同情魯貴;他又欽慕一切能抱著一件事業向前做,能依循著一般人所謂的道德生活下去,為模範市民,模範家長的人,於是他佩服他的父親。

他的父親在他的見聞裡,除了一點倔強冷酷,但是這個也是他喜歡的,因為這兩種性格他都沒有,是一個無瑕的男子。他覺得他在那一方面欺騙他的父親是不對了,並不是因為他怎麼愛他的父親(固然他不能說不愛他),他覺得這樣是卑鄙,像老鼠在獅子睡著的時候偷嘆一口氣的行為,同時如一切好自省而又衝動的人,在他的直覺過去,理智冷回來的時候,他更刻毒地悔恨自己,更深地覺得這是反人性,一切的犯了罪的痛苦都牽到自己身上。

他要把自己拯救起來,他需要新的力,無論是什麼,只要能幫助他,把他由衝突的苦海中救出來,他願意找。他見著四鳳,當時就覺得她新鮮,她的“活”!他發現他最需要的那一點東西,是充滿地流動著在四鳳的身裡。她有“青春”,有“美”,有充溢著的血,固然他也看到她的“粗”,但是他直覺到這才是他要的,漸漸他也厭惡一切憂鬱過分的女人,憂鬱已經蝕盡了他的心;他不能用理智再冷酷地剖析自己,他怕,他有時是怕看自己內心的殘疾的。

現在他不得不愛四鳳了,他要死心塌地地愛她,他想這樣救贖了自己。當然他也明白,他這次的愛不只是為求自己心靈的藥,他還有一個地方是渴。但是在這一層次他並不感覺的從前的衝突,他想好好地待她,心裡覺得這樣也說得過去了。

他認為“能拯救他的女人大概是她吧!”於是就把生命交給這個女孩子,然而昔日的記憶如巨大的鐵掌抓住了他的心,不時地,尤其是在繁漪的面前,他感覺一絲一絲刺心的疚痛;於是他要離開這個地方這個能引起人的無邊惡夢似的老房子,走到任何地方。而在未打開這個狹的籠之先,四鳳不能瞭解也不能安慰他的疚傷的時候,便不由自主地縱於酒,熱烈地狂歌,於一切外面的刺激之中。

於是他精神頹衰,永遠成了不安定的神情。他的父親如同大山一般的巍然屹立在他的眼前,無法翻越更不能迴避。

關於周樸園我們前文中曾經提到過他曾赴歐洲留學,接受了西方先進的思想,那時如同十七歲的周衝一樣,對世界充滿了美好得嚮往和熱情,後來回國後的周樸園,還未來得及被古老中國的封建思想所反噬之前,他的內心依然保持了青春的熱情和火熱。

因而他才會與當時還是自己丫鬟的侍萍發生愛情,甚至於同居三年還生育了兩個兒子。這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是十分大膽和為人不屑的,但當年的周樸園卻不僅僅是做了,還做了三年,一直到後來家裡逼他娶妻之時,那時便是故事的開始:三十年前下著大雪的晚上。這個晚上不僅是《雷雨》全局的開始,也是周樸園人格轉變的轉折點。

前文曾提到,三十年前下著大雪的夜晚,侍萍被周家的人趕出了周公館,周樸園雖然沒有直接責任,但是他也迫於家庭的壓力默認了將侍萍趕出周家的行為。

而這一次的屈從於家庭壓力也使得周樸園的人格發生了蛻變,

由周衝般的理想主義轉變為類似於周萍一般的屈從於封建家長強制威壓下的屈從者。

從周衝到周萍到周樸園是一個人不斷被社會改造的過程,成人的周樸園所屈從的不是一個周家老太太,而是當時控制整個的社會的封建傳統和封建道德觀,這種道德觀由於全社會的集體無意識的服從演變為一種無形的道德強制,將一切不服從於封建道德觀的人或事,通過輿論以及思想觀念的譴責以及排斥,迫使其服從於封建道德

而周樸園正是在這種道德強制的壓迫下被迫完成了蛻變,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的繼承的家業,成為了自己原本所反抗的封建家長,最後被迫的承擔起了整個周家的發展以及延續的責任和義務。

可以這麼說,如果社會為發生重大變革的話,周萍是十年後的周衝,而周樸園則是三十年後的周萍。周樸園的蛻變是不斷將本我殺死,成就一個社會所認同的超我的過程,也就是將自己是兒子時的純真,浪漫毀滅,逐漸變成一個殘酷、冷血、專制的父親的過程。

在第二幕中,周衝為魯大海說話,聲張公正,而周樸園不僅是以嚴厲的手段懲戒了魯大海,而且還對周衝嚴加訓斥,並批評了周衝的思想:“現在的年輕人,以為和工人談談。說幾句無關痛癢,同情的話像是一個很時髦的事情。我記得我在德國唸書的時候,自認為比你這種半瓶醋的社會思想要深刻得多!”

周樸園在此處深深的諷刺了周衝,同時也在諷刺著當年的自己,幾十年的社會渲染和侵蝕,讓周樸園徹頭徹尾的被社會所改造了,逐漸失去了自我,成為社會集體無意識下的可憐玩偶。


行走在背叛與屈從的邊緣——周樸園人物形象分析

周樸園


四、被禁錮的人

《雷雨》出單行本的時候,曹禺寫過一篇序,裡面曾經說過這個問題。《雷雨》裡面除了這八個人物以外,還有第九個角色。他稱之為“第九條好漢”,這是一個不出場的角色,這個角色牽制著舞臺上所有人的結局,曹禺說那就是古希臘的戲劇裡面所提到的“命運”。”

命運是一個凌駕於所有角色之上的一個角色,他或許不會在舞臺上出現,但他卻操控著所有人的行為和最終結局。對於“雷雨”中命運這個問題,曹禺先生還有另外一番論斷

“《雷雨》不能說是我最用功的一個作品,但是,從孕育到寫出達5年之久。是很苦很苦啊!我記得光是為人物寫小傳,不知費了多少紙。不過,我在構思中,就有一種嚮往。不知什麼原因交響樂總是在耳邊響著,它那種層層展開,反覆重疊,螺旋上升,不斷深入昇華的構架,似乎對我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還有古希臘悲劇中那些故事,所蘊藏的不可逃脫的命運,也死死的糾纏我。這原因很可能是,那是我覺得這社會是一個殘酷的井,黑暗的坑,是一個任何人也逃脫不了的網,人是沒有出路的。人們無法擺脫悲劇的命運。”

可以說雷雨中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無法逃脫的命運,而被命運擺弄最徹底的,就是周樸園了。

作為一個封建家庭的少爺,自小接受封建傳統文化的洗禮,他的內心中充滿了對孔孟之道的敬仰與憧憬,卻遇上了中國最動盪思想最混亂的時期,同時也是中國人走向世界的一個時期。不知是什麼樣的原因,周樸園赴歐洲留學,並在思想最為嚴禁和哲學最為盛行的德國唸書。

我不知道那幾年對於周樸園的影響有多大,他的思想對西方思潮接受了多少,我只能說,他肯定是受到了一定影響的。不然他與侍萍的愛情也便不會發生,只是,我在前文中也曾提到過的,縱然周樸園在歐洲接受了一定的自由思想,但其思想理念的基礎依然是中國傳統文化,是百善孝為先的儒家思想,所以當他正沉浸在自己與侍萍的美好小愛情裡時,家庭的壓力,社會的輿論,尤其是自己家中家長的反對向他奔湧而來之時,他不敢反抗,也不能反抗,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愛情被風雪掩埋了痕跡

在《雷雨》中,周樸園一共有三個“妻子”,第一個勉強算是侍萍(有孩子,沒有結婚),第二個是那位富家小姐(結婚了)第三個便是繁漪了(結婚了,有孩子)。

第一個和第三個我們都十分了解,而這個間接造成雷雨這場悲劇的哪位富家小姐呢?完全沒有記錄!我們唯一知道的便只有她鬱鬱而終了。為什麼?前文所說的,周樸園是三十年後的周萍,那麼我們看看三十年前的周樸園有會做些什麼?

在《雷雨》中,周萍因悔恨自己與後母之間的亂倫行為,生活十分放蕩,時常外出喝酒到深夜,同樣的,三十年前周樸園一樣十分後悔未能保護好侍萍,他最開始想必也是同周萍一樣,生活放蕩,頹廢的,所以他的第二任妻子才會那樣悄無聲息的鬱鬱而終。

而再然後,便是我們熟悉的劇情了,周樸園成為了周公館的主人,成為了資本家,成為了一個“故意叫江堤出險,淹死了了兩千二百名小工,一個小工的命扣三百塊錢”的冷血無情,專制刻薄的人。

在周樸園的自我蛻變中,真正起作用的並不是虛幻的,存在於意識中的“命運”,而是比之更易被我們所感受的社會,是社會將周樸園一步一步的從原本的“周衝”推向了“周樸園”的深淵中。周樸園的一生都是作為一個社會典型化人物而生存,他的命運是與時代緊緊的捆綁在一起的,他從來就沒有自己的主張和自己的抉擇,他的一切行為不過是將自己所代表的階級表現出來,

他是階級和社會思想以及集體無意識的“傳聲筒”。

周樸園被封建思想緊緊的綁在了周公館的地基上,為了周公館,這個家的“圓滿,完美”而生存著,奮鬥著,失去著,蛻變著。他如同工蟻一般的四處尋覓血肉,吃力的餵飽古老的,陳腐的“周公館”,一生不過是在為封建思想和大家長制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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