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因為疫情而加速老去的地方—花果

這是一個我工作生活了三十年的地方。看見這樣一篇文章感覺挺親切的,雖然我也一直想著寫一篇文章來寬慰自己的心,但是現在依然沒有動筆,原因還是有很多的,經過這次疫情,一個加速老去的地方。被這篇文章給感動了!它畢竟養育了我三十年吧!現在分享給大家。“小地方”是單讀的一個固定欄目。我們採訪來自不同省份、不同區縣、不同鄉鎮的人,請他們講述自己的故鄉。正是這些你從未聽過卻真實存在於版圖上的名字,組成了今天的中國,塑造了你我或清楚或模糊的面目。

今天是小地方的第十七期,同時也是一篇疫情徵文,故事發生在湖北十堰。這座早先因工業而興旺的城市,如今也面臨著人口老齡化的問題。在作者眼中,十堰幾乎每年都有變化,新的建築拔地而起,更多地方加速老去。“新冠”疫情的到來,讓城市的新舊交替戛然停止,也讓生活在這裡的人也開始回看、書寫這座城市。

十堰日記:那個叫花果的小地方

石生坐上回家的高鐵。

高鐵穿過谷城。

谷城之後是長長的隧道,進入山區,就像陰道,子宮內住著化外之民。

石生剛離開十堰去武漢的那幾年,寫過一首關於谷城的詩,其中有兩行:

出了這裡就是平原

出了這裡就是成年

孟浩然駐足襄陽的時候,望著西北部的山,山中埋著其他的山,山中也住著人,這是華夏的一片文化遺存稀少的腹地。在那之後,關於文明的記錄變少了,交往互動也更不可知,長江從西南邊過宜昌拐入巫峽,漢江則從西北部側面進入陝西。

《新唐書·陸象先傳》有“天下本無事,庸人擾之為煩耳”,後來簡化為“庸人自擾”。“庸”也是十堰市竹山縣轄境內古國名,因此被附會為這一成語的來源。

明代韓弼有詩《十堰春耕》,“布穀聲中水滿溪,南疇北隴把鋤犁。勸農不費田官力,腰鼓一聲人自齊”——描繪的仍是一派農業風光。直到一九六零年代,鄂西北的十堰才從茅草澗中開闢出汽車城,同時填充了來自武漢等地的技術人員,成為一個移民城市,在那以前,十堰老街只有歪歪斜斜三條主道。

此時姐夫吃完晚飯,前往十堰東站。

一天之內,我們的故事將要收縮到一個叫花果的地方,那是十堰市張灣區下轄的一個街道級區域。

現在我要在其他人物出場之前,先把花果這個地方的地理、經濟和文化情況鋪墊給讀者。

花果在十堰

花果這個聚落的形成,很大程度上由於“二汽”(東風第二汽車製造廠)中六四、六二分廠的廠址坐落於此地偏北的山谷之中,作為國營企業,配套建有醫院、公園、家屬樓、辦公樓、農貿市場、幼兒園直至高中的教育體系等,因此,這個地段在工廠定址之後逐漸繁華起來。如今,年均開工率不足,技術產能外移,隨著工廠效益日益低迷,花果作為城鎮化人口淨移入區的同時,也向市中心、武漢輸出了很多人才,尤其是青年勞力和技術工人。

花果平時幾乎沒有什麼新聞,夏季洪水淹死平民、偶爾的車禍、汽車公司的幾天罷工、“大市場”的整改、渚河的河道治理,都是人們談論不休的話題。這裡存在和發生的一切都太普通了,如果你在中國的其他小城市待過,就會明白我的意思。

地形接近丘陵與山地之間,316 國道、襄渝鐵路穿腸而過,城市沿著地勢較為平緩的谷地呈條帶狀分佈——也是國道所途徑的區域。在稍開闊的地方和近幾年開山平土新建的工業園區,是“二汽”和其他少量工業廠房所在地。旅客若是從重慶到武漢,火車是必經這條線路的,但人們幾乎不會在意穿過的這個地方。甚至是在十堰市內居住因而必須經過這條線路的人,也不會注意這個地方。

它的沿街房屋看起來低矮、灰撲撲的,說不好像不像郊區,但顯然並非一座中部核心城市預期會有的狀態。說一句不好聽的話,它就像一座城市的肛門,在這個排洩器官上,堆積著上千的老年人,他們都是進城務工的第一代農民工,如今已經五六十歲了。因為沒有經濟能力住在紅衛以東的“中心城區”,他們就在這個跟紅衛之間隔著一片未開發土地的地方定居下來。

再往西,穿過堰西“經濟開發區”,走大概同樣的距離(10 公里左右),則是柏林鎮(舊時生長柏樹,遂名柏林。也有居民說是在一九六零年代,十堰方建之時,制定了一個宏大的工業計劃,因為此地在十堰以西,所以稱為“西柏林”,簡稱柏林,有“三年趕英,五年超美”之蘊意),再往西,則是黃龍鎮,也是一個小的集散地,那裡已經是城市的邊緣了,目前歸鄖陽區(舊鄖縣轄境)管轄,在它的谷地,岸上經過的旅客會看到大面積用白色塑料棚覆蓋起來的蔬菜基地,裡面種的蔬菜大都用於供給城區的日常生活。

從 2003 年“二汽”總部搬遷到武漢始,十堰的汽車產能就逐步萎縮,而從那時候到 2015 年前後,是這個地區城鎮化率升速最快的時期。花果地區的很多原屬於“二汽”家屬樓的住房,屋主陸續遷往市內(如六堰、五堰、三堰)或省會武漢。空置的住房大多都被轉手到了第一代農民工手中。由此,農民工得以在花果聚集。

而在這接近十七年的時間之中,也是花果地區(包括“家屬樓”、小公園、羽毛球場等)居民設施日漸耗竭的過程,原來的電影院,變成了醫院和服裝超市,書店、音像資料店、美容會所、籃球場和游泳池也都漸漸消失了,被便民超市和簡陋的理髮店、手機營業廳、水果店、快遞點所取代。

十堰是一個老齡化嚴重的城市,尤其是在中心城區以外,包括郊區和農村,在花果街上,你可以看到很多壽衣、火紙、花圈店,密集的時候甚至幾十米就有一個,也有很多針對老年人的文娛設施和店鋪。棋牌室、漁具店、中老年人保健品店、養生禮品店,或者直接以“老年人活動中心”為名字的休閒場所,街上隨處可見年齡在五十歲往上的人。除了春節,中青年人口往往都在外地,家中上學的小孩往往由老人帶領。他們大多穿著黑色的皮外套,黑燈芯絨褲子,腳上穿著笨重的靴子,出行或與人聊天的時候,雙手習慣性地插在上衣的兜裡。

這些地方更像是隱秘的洄水灣

十堰幾乎每年一個樣,工地隨處皆是,到處都在發展旅遊業,比如鄖陽區,近期已經發展了伍子胥湖、鄖陽學宮、恐龍蛋化石所在地、龍泉寺風景旅遊區。這次回家,石生甚至在三路車站靠近宏宇酒店的地方看到一個藍色的公路標誌牌,上面寫著:“花果山風景區,向北往六四廠方向 2.3 公里”。

各種名目旅遊項目的初始建築四處可見,從中往往可以看到前景的雛形,但目前而言,它們生氣勃勃而有礙觀瞻。公路、高速公路、橋樑等基礎設施建設每年都在進行,被推土機推平而幾個月處於荒蕪狀態的空地也有很多。老一輩人的記憶中仍然保留著去鄖縣城、五峰等地必須過輪渡的印象,然而,如今鄖陽區已經有三座以上的大橋。

在這些變化之外,城區外圍,或在老城區,仍然有很多像花果這樣的地方,讓我們發現人類的痕跡正在被時間降解。雖然最高峰時,花果的新建樓盤每年都會增加兩三座,但是舊的樓盤,連同新的一起,都在迅速地衰敗下去。

一些鮮豔的塗料在陳舊的街景房和居民樓外牆上。人類的小修小補,似乎永遠趕不上那些經常接受暴曬雨淋的石灰、紅磚自身風化和斑駁的速度。尤其是在最近幾年,基層政府似乎獲得了很大一筆資金——據傳是某常委視察的結果——用來修繕那些看起來不夠整飭的局部。可是,一旦拐進某個偏離主幹道的巷子,就可以看到十年不變的“軋棉花”招牌、用赭紅色的粗鄙字體寫成的公共廁標誌、陳舊的橋上腐壞的鐵索,以及早已停工的民營企業。

與其他地方時間流逝中肉眼可見的變遷相比,這些地方更像是一個個隱秘的洄水灣,只有細心觀察且長期在一個地方生存的人,才不會忽略時間這種規模宏大的蠶食。一切雖然持續著變更,但是卻以肉眼看不見的速度進行,當你過幾年回頭重看時,會被這種接近消聲的速度所驚訝。

這裡的大部分建築——也許除了廠房——都是“鱗次櫛比”這個成語的反面,它們是魚販子的鋼刀拍碎的鱗片,毫無規律地散擲在他圍裙下潮溼的水澤上。在癱瘓方面,花果的病症很接近詹姆斯·喬伊斯筆下 20 世紀初的都柏林。石生十年來只有春節和暑假在這裡度過,但每次回到這裡,它的年曆都像是未曾更新一樣,商販總是沿街擺著一遛蔬菜、瓜果、對聯、日用品,見人就會吆喝售賣。雖然區委對買賣活動設了定點,搭了防雨棚,但是不到半年,路警就無法維持秩序了。一個外來者只需要一瞥街上隨便哪個常住民的臉,就知道他有哪些心事。堆在他們心頭和櫃子底的陳穀子、爛芝麻,也都堆積在他們那些狡黠或接近呆滯的臉上——那些表面看起來神色變化不大,但卻日漸衰老、滿是蠟黃色皺紋的臉。他們和中心商場中時髦的青年男女看上去不像是一個人種,儘管後者往往是前者的兒女。

當天晚上,也就是 2020 年 1 月 20 日,石生下火車來到了十堰東站,這個高鐵站 2019 年冬才開通,也是十堰唯一的高鐵站。大姐給他發了幾次微信和語音,最終,他妥協了,同意讓姐夫開車去高鐵站接他回家。前一年夏天,他也是晚上八點多才到站,從原十堰火車站坐 5 路車(也許是 50 路?)經過一個小時左右,到終點站市藝校。在那裡,回花果的 24 路和 1 路公交車已經停了。父親只好騎一輛電瓶車去接他。他在下火車之後的第一個小時就重新想起,這裡不是一個完全便利的城市——比如晚上十點鐘就已經沒有了回家的公交車。進入“四八廠”路段之後,路況不再那麼複雜,來回車輛也漸漸稀少,父親問他是否想騎電瓶車玩玩,大概是以為兒子至今還沒有騎過電瓶車,想讓他嚐嚐新鮮。

來,我教你吧,父親說,把這個按鈕一轉,就可以加速……但是石生很冷淡地回應,我早知道的。父親這輩子是不會學開汽車了。當他買電瓶車上下班的時候,本來就接近奇蹟,那還是為了節省每天乘公交車的兩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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