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紅樓夢有哪些“活不過三集”的女子?

李奶媽:失去自信後的悲哀


李奶媽正拄著柺棍罵襲人:“忘了本的小娼婦!”這有點像潑婦罵街。有人說《紅樓夢》是貴族文學,可我覺得《紅樓夢》對普通平民、對社會邊緣人物也寫得極好,語言非常活潑。


襲人年紀小,被賈家買來的時候,調教她的一定是李奶媽這些人,所以她說你這個“忘了本的小娼婦”。這已經完全是謾罵了。當一個人生氣的時候,語言特別能體現出他的教養。襲人怎麼會跟娼婦掛起鉤來?可是在李奶媽的意識裡面,最壞的人就是娼婦,她就用這個詞罵她,為出一口狠氣,口不擇言了。


“我抬舉起你來,這會子我來了,你大模大樣的躺在炕上,見我來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妝狐媚子哄寶玉,哄的寶玉不理我,聽你們的話。”襲人生病了,很重,剛服了藥,正蓋著被子焐汗,她是委屈的。


蔣勳:紅樓夢有哪些“活不過三集”的女子?


現實中人與人衝突起來時,態度常常是不理性的。李奶媽擺明就是來罵襲人的,即使襲人沒有生病躺在床上,熱情地歡迎她,相信還是會被大罵一頓的,只是她會找另外一個理由。


李奶媽的孤獨、哀傷,以及失去自信之後的痛苦,全部展露出來了:“你不過是幾兩臭銀子買來的毛丫頭,這屋裡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她要窮根究本,說你出身低微,不過是賈家隨便花幾個銀子買來的。當然李奶媽自己也是這類人,不過是賈家花幾兩銀子僱來給寶玉餵奶的。


有時候人很有趣,在侮辱另外一個人的時候,也侮辱了自己,最後自己也認同了被侮辱的角色。“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看你還妖精似的哄寶玉不哄!”賈家大部分犯了錯誤的丫頭,會被拉出去配一個小廝或是農民,或是拉車的人,潦潦草草了此一生。這麼重的話就已經是惡毒的攻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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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奶媽覺得自己是孤獨的,寶玉站在丫頭一邊,忽略了她。如果寶玉隨便說襲人兩句,事情也就平息了,可他偏還要去保護襲人,這令李奶媽更加痛苦。


下面的話不知道她每天要講多少次,“我把你奶了這麼大”永遠是她的一個把柄。如果你曾對他人有恩,最好忘掉,不然這“恩”最後會變成你自己的痛苦,覺得別人忘恩負義。


其實沒什麼“忘”與“負”的問題,是你自己覺得你有恩有義;也沒有什麼恩與義,不過是在那個時候,你剛好可以給了人一個方便。


秋桐:活不過三集的女人


我們當然也討厭秋桐,因為秋桐是沒有知識、沒有大腦,整天罵尤二姐,把尤二姐整死的人,我們覺得她是一個壞人,可是我覺得《紅樓夢》不應該這樣子讀。秋桐本來是一個可憐的角色,她就是家裡窮,但長得還可以,就被買來做妾。


賈赦一個老頭子,就把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買來,玩一玩不想玩了,就送給他的晚輩做禮物。所以秋桐本身也是一個悲劇角色。


秋桐每天站在那裡罵的時候,就構成了“八卦”的開始。然後秋桐又開始去跟賈母和王夫人講:“他專會作死,好好的成天家號喪,背地裡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他好和二爺一心一計的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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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母就說:“人太生俊了,可知心就嫉妒。鳳丫頭倒好意待他,他倒這樣爭風吃醋的。可是個賤骨頭!”我們知道其實尤二姐不是這樣的人,可是老年人耳朵也很軟,聽多了以後就相信了,所以賈母也不喜歡尤二姐了。


賈母喜不喜歡,會決定一個人的命運,因為她是家族的族長,所以賈母一開始疏遠尤二姐,所有人就開始踐踏她。


“秋桐近見賈璉請醫、調治、服藥、打人,為尤氏十分盡心,他心中早一缸醋在內了。”賈璉剛剛得到秋桐的時候,兩人乾柴烈火,非常親密。


蔣勳:紅樓夢有哪些“活不過三集”的女子?


可是現在賈璉又有一點回頭去照顧尤二姐,這裡面有兩個原因:一個原因是尤二姐懷胎了,他覺得自己又有一個希望可能得到男孩子;還有一個原因我們可以猜測一下,就是尤二姐真的是漂亮,個性非常柔順。


賈璉真性情上其實是愛尤二姐的,秋桐對他來講只是一個性的慾望,性的慾望很快會過去;鳳姐對他來講太厲害,他怕;只有在尤二姐這裡他是可以感覺到女性溫柔的。所以賈璉又回來跟尤二姐在一起。秋桐恨得不得了,覺得賈璉怎麼又變心了,這裡面有很多女性心理上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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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人們都不會喜歡秋桐這種角色,因為粗俗、沒有大腦、沒有知識、惡毒。但要注意秋桐其實是一個工具,“借劍殺人”,她就是那把劍,劍背後的力量才是最恐怖的東西。秋桐的惡毒都是表現出來的,可是權力鬥爭裡面真正背後的東西是不會露出來的。


秋桐罵說:“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怎麼就衝了他!好個愛八哥兒,在外什麼人不見,偏來了就有人衝了。”八哥兒養在那裡的時候,每一個人都跟它講話,八哥兒就學人講話。


所以她的意思是,八哥兒就有一點像什麼人都沾,勾勾搭搭的感覺。我們剛才也提到說,一個傳統的、封建的社會里對女性最大的侮辱都是用性,然後構成所謂的“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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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白眉赤臉,那裡來的孩子?他不過指著哄我們那個棉花耳朵的爺罷了。縱有孩子,也不知姓張姓王。” 其實秋桐在諷刺尤二姐跟賈珍、賈蓉、賈璉都不乾不淨,她的意思是說,這個男胎到底是誰的都不知道。


她又罵說:“奶奶希罕那雜種羔子,我不喜歡!老了誰不成?誰不會養!一年半載養一個,倒還是一點攙雜沒有的呢!”王熙鳳絕對講不出這種話,這是秋桐這種粗俗的人會講的話。


曹雪芹本身是一個非常高雅的文人,他可以寫林黛玉的高雅,寫賈寶玉的高雅,可是他寫到秋桐的時候,他的語言竟然就是秋桐的語言。


蔣勳:紅樓夢有哪些“活不過三集”的女子?


秋桐在罵的時候,作者加了一句說:“罵的眾人又要笑,又不敢笑。”所以秋桐這個角色其實是一個好笑的角色。


她沒有大腦,也沒有辦法檢查她自己扮演的那個角色,最可憐的人是對自己在人世間的角色不清楚的人,秋桐剛好就是這樣一個角色。


蓮花:得理不饒人的刻薄


迎春房裡的小丫頭蓮花兒走來跟柳家的說:“司棋姐姐說了,要碗雞蛋,燉的嫩嫩的。”蒸雞蛋你覺得很容易,可要燉得嫩嫩的,你一定要掌握到它的軟硬度跟彈性。火候差一點它不熟,火候再大一點它就老了,所以火候是講做菜,也在講藝術。我們說一個舞臺上的演員或者一個畫家的火候極夠,其實在講那個拿捏的分寸剛剛好。


她有一點抱怨說:“我那裡找去?你說給他,改日吃罷。”她不敢得罪司棋,她知道這種大丫頭勢力很大,就說改天再吃。蓮花兒就說:“前兒要吃豆腐,你弄些餿的,叫他說了我一頓。今兒要雞蛋又沒有了。什麼好東西,我就不信連雞蛋都沒有了,叫我翻出來。”


蔣勳:紅樓夢有哪些“活不過三集”的女子?


一面說,一面真個走來,揭起菜箱一看,只見裡面果有十來個雞蛋”,就說:“這不是?你就這麼利害!吃的是主子的,給我們的分例,你為什麼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


這個小蓮花嘴巴不太饒人,就說這個蛋又不是你下的,你幹嗎不給我們吃?這種語言就是民間的,她得理就開始不饒人,刻薄的語言就出來了;厚道的人也許會說,你明明有雞蛋為什麼不給我們吃?可是如果蓮花兒這麼說,就沒有魅力。民間的語言一定是在鬥嘴的時候出來的。


蔣勳:紅樓夢有哪些“活不過三集”的女子?


柳家的當然很生氣,丟了手裡的活計,上來說:“你少滿嘴裡混嗆!你的娘才下蛋呢!”她就回了一句。注意這種民間的人,都不會退讓的。你說我下蛋,我說你媽才下蛋呢,意思就是你要侮辱我,我就給你侮辱回去。


這個小蓮花有一點看不起柳家的,她拿晴雯要吃蘆蒿的事情譏諷她說:“你忙的倒說‘自己發昏’,趕著洗手炒了,狗顛兒似的親捧了去。”“狗顛兒似的”,像狗一樣巴結人、討好人的樣子。


然後蓮花馬上又加上一句:“今兒反倒拿我作筏子,說給眾人聽。”兩個人吵架吵到最後不是兩個人吵架,是站在外面叉著腰去跟大家說對方有多壞。


蔣勳:紅樓夢有哪些“活不過三集”的女子?


這裡我還是要說,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其實我們沒有辦法判斷。那個柳家的真的有點巴結寶玉房裡的人,因為她的女兒要進去做丫頭;可能有一點故意對迎春房裡的司棋不太好;也可能是司棋太刁蠻了,要吃東西又不給人家錢。可是作者把兩邊的話都讓我們聽到,這才是我們說的好文學。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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