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輝的爸爸對他說“下次不會”的淚點在哪兒

yelloworangeeva

馬家輝的爸爸對他說“下次不會”的淚點在哪兒

手機是本時代最奇特的人人喊打誰都須臾離不開的全民公敵,只要有家長有孩子的地方,就能聽到各級長輩抱怨,現在的孩子就會玩手機,不懂禮儀,講話魯莽,不懂感恩,沒有謙和態度。他們可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在網絡世界裡,也會成為講話生硬的野蠻人。而這個新的評判體系,恰恰託生於手機生態。

跟一些年紀大的人微信往來的時候,常常感覺對方用詞和表達特別生硬,好像生氣似的,撅噠撅噠的,雖然沒有音頻,對著手機屏幕,也被噎夠嗆。

比如我媽跟我合作推送《我的家事》期間,她發送文件,永遠是沒頭沒腦地一句話,比如我已經編輯好準備推送了,她又發來一個修改版本,說“以這個為準”,如果重新灌文,之前的編輯就都作廢,我儘量對照著修改過的地方修改推出後,她又砸來一句“為什麼不按照我後面給你的版本?”這種合作中的居高臨下和命令句式,即便在現實中職場級差對話,都算不給面子的。其實她就是簡單問了個問題,沒有問責的意思。我明白是明白,還是被噎得夠嗆。

我媽在現實中,對人很客氣,甚至過分客氣,動輒點頭作揖,上門致謝,表達哽咽。她這一生,雖然有老爸寵愛,但是歷經時代苦難,頗不容易,所以對別人的善意,特別有感恩戴德之心,不僅不會有什麼失禮的地方,而是怎麼過怎麼表達。

她常常覺得我對幫助自己的人太心安理得,沒有五體投地誠意表達謝意。我是覺得,與自己投緣和友善和相助的人,建立和維護好網絡關係,是一件事半功倍的事。因為這個時代,只要網絡所及,天涯若比鄰,善意的表達,在網絡上,可以是一個紅包,可以是一個符號,可以是一次轉發,可以是一串lol,可以是一個“在看”按鈕,可以是一次邀請,可以是一次添加,可以是一個表情,可以是一個點贊……網絡勾連是很低碳高效的勾連,雙方心領神會,人和人之間從未謀面知己知彼惺惺相惜雞犬聲相聞,仍然可以在現實中老死不相往來,也可以良性共振發生一觸即發,成為莫逆,總未知無限可能性,互聯網時代,人類在網絡上建立新的互相虧欠互相辜負互相依託的關係,微妙之處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是不是見面是很次要很次要的事情,要不這年頭網絡騙子分飾角色以談錢說愛為名索金,能大行其道,這是一個人和人之間戀愛幾年都可以不見面的世界。

我在深圳的N多死黨摯友,都是2000年左右網絡潮地萬科論的網友,我們從線上步入真實世界,恩怨友愛拉黑洗白一攪合就是20年,我們甚至發明了只有自己能熟練書寫和理解的不諳此道看了一頭漿糊語言——全部用錯別字組成的對話體,我們玩得心花怒放,牢不可摧。

上次歸家,我跟我媽再次因為她認為我不感謝別人幫助的事情發生激烈爭吵。用奇葩說句式,這個辯題表面上在說感恩,實際上說的是禮貌表達的通道差異。我媽只看到了我不肯登門致謝的無禮,沒看到我賤嗖兒在網絡世界上下的全套功夫。

換言說,為什麼在現實生活中週週全全,在網絡上說話那麼生硬呢。因為年紀大一些的網絡使用者,網絡對他們來說,只是局部工具,他們並不諳網絡文明和秩序。你跟一個90後或者00後講話就不一樣了,不管現實中他們是什麼樣的小刺頭,在網絡表達上,都是一塊塊小蜜糖一顆顆小開心果,一句話,用各種表情,各種象聲詞,各種語氣助詞,各種標點符號的組合,把你哄得妥妥帖帖。

鴨子有次跟我說,我有個朋友帶孩子去日本,想叫她出來見見,趕上她期末考試臨陣磨刀出不來,say No了。我有點擔心她失禮,說阿姨很喜歡你想見你,你就直不籠統說考試出不來啊。她說沒有直不籠統啊,加了好多呢啊呀的。我這就放心和會心了。後來朋友截屏鴨子跟她的對話,感慨鴨子懂事得體。果然句句結尾是語氣詞,一步一表情,然後還給寫了很多出行和吃喝建議,具體到那條街的哪種蛋糕哪種雪糕哪種抹茶。90後在網絡世界裡有天然的文明素質,進可攻退可守,天地一張網任爾東西南北遊。之前還看過兩個語言不通的小朋友,長期在網上全部用表情符號交流,一點沒耽誤抒情,人類語言交流方式在極大的顛覆中。

馬家輝的爸爸對他說“下次不會”的淚點在哪兒

對於生於長於手機時代的娃們,一句話可以掰成無數行表情和符號,各種組合花式表達,網絡禮儀是大於社交禮儀的禮儀,他們是這種禮儀的創造者和執行者,在數字世界如魚得水,水乳交融,甜言蜜語,今夕何夕。即便分手,按照去年最熱梗,都要這樣說:我還愛著你,只是少了非要在一起的執著。再加上桃花和心齊飛,這哪兒是分手啊,分明是表白。

因為不用麻煩表情肌親自勞作,表情包包辦一切,表達成本低廉,所以數字禮儀比現實禮儀誇張和肉麻得多。也許是在網絡世界太濫情和奔放,現實中的當代年輕人,反倒顯得生命力和感悟力不活躍,大多數怯情。難怪科學家預測未來人類會變成頭大身子小的怪物,一切都在鍵盤所通往的虛擬世界完成,包括感情的傳輸,還要胳膊腿兒幹嘛。

看過一篇寫網絡語言的小論文,提到標點符號的變遷,數字世界中,歎號就是句號。在日常生活中,感嘆號是具有強烈指向性質的標點符號,用來表達強烈的情緒,比如“太好了!”或者“是可忍孰不可忍!”歎號的含義又嘹亮,又激動,又醒目。在數字化通信中,感嘆號降維使用,僅僅是誠摯的代表符號。比如“我期待這次會面!”感嘆號在這裡增加的不是歇斯底里,大喊大叫,只是溫暖和真誠的微笑。如果這樣寫“我期待這次會面。”用句號結束,顯得有點勉強,冷硬,甚至諷刺。可以說,在網絡數詞口語表達中,歎號替代了句號。包括謝謝!如果把歎號改成句號,那含義直接就是反諷。《美國新共和雜誌》中指出的,在網上聊天和短信中,句號意味著“我對我剛才說完的這句話並不滿意。”還真是這樣,我這樣在現實中說話並不誇張和一驚一乍的人,在網上即時對話,的確特別多地用到歎號,以表達自己的善意和友好。

由於數字通信越來越像實時對話,人們通常不再使用最後的標點符號,而是直接點擊發送。甚至連逗號都用空格來代替,當我們在聊天中,如果出現標點符號,也許是氛圍逐漸嚴肅的體現。因為標點符號在語言中的維持秩序和尊嚴的地位可能連我們自己都意識不到,你即將要講一件重要的、嚴肅的或是著急的事情,你會不自覺地把標點填回去的。說明數字世界中,除了歎號一枝獨秀,其他標點,都漸漸被表情所替代,要不然就臉一板,要開會的節奏。

馬家輝的爸爸對他說“下次不會”的淚點在哪兒

這些約定成俗的網絡情緒和表達輸出方式,把不懂得用歎號替代句號的老人家,架在了無形的禮儀之外。

但是在網絡世界裡,我們又寧願長輩保持他們的生硬和不謀,一點點異樣,和反常表達,都是讓人不安的。有期圓桌派裡,馬家輝說正在跟小時候嚴厲管教他的曾經為報館總編的爸爸互換較色,爸爸小時候常說,“不是告訴你要怎麼怎麼做,你這孩子怎麼不聽話呢”,他現在常常這麼說爸爸。有次爸爸電腦還是什麼壞了,馬家輝找了人上門去修,並說你不用管費用,我會跟他結賬。爸爸老派,還是給了修理費。事後馬家輝埋怨爸爸不聽他的話,因為他們之間有協議價格。

馬家輝的爸爸對他說“下次不會”的淚點在哪兒

馬家輝的爸爸久久沒有回覆,幾個小時後在WhatsApp寫了四個字:下次不會。馬家輝為此淚奔,父母老了,無論怎麼曾經風雲人物,都沒辦法阻擋他們慢慢不懂得現在社會的規則和秩序密碼的局面發生。在WhatsApp上寫出“下次不會”這樣服軟的話,是他們退出這個主流舞臺的辭別,和對子女無條件的順從,讓人悲從中來。

後面的私貨:


MAJOR WINTER

這個話題,是上次在深圳和化兒和小云姐姐喝早茶聊出來的。我們當時有點困惑地說,為什麼現實中文質彬彬不卑不亢的長輩,在網上講話,有點不得體,或者無禮,或者過分討好,長幼顛倒,後來發現是他們不習慣用表情符號語氣詞,沒這掌握網絡的尺度。

語言的介質成為表達主體,有自動升級的功能,包括我們自己有一天在新的媒介中,也會被甩掉,變得格格不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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