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子與父親交匯的半生

一個人子與父親交匯的半生

——我們嚮往星空,卻從未看看腳下這片土地

在那個深秋,三兒失去了他這輩子最敬重的人,他的父親,一生操勞,終長眠於這片土地。

燭光搖曳,父親的黑白遺照靜靜的豎立在靈堂前,照片中的他蒼老、瘦小,咧開的嘴角帶著掩飾不住的笑意;這是三兒父親在病中拍的照片,一起拍的還有那張全家福,三十幾年裡唯一的一副全家福。

三兒就坐在那裡,看著父親,看著彩照成為黑白,沒有淚水,沒有哭泣,就在那看著,彷彿要將三十多年來未曾注視的目光於今夜看盡。

在三兒的記憶裡,他的父親從來都不是電視中那些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角色。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保留著一箇中國傳統教育所有好與不好的農民,他會在年輕時偷奸耍滑,會在煩躁時戒酒消愁,當然,也會相信棍棒之下出孝子的古老學說。他就是一個平凡而又平庸的人,一個平凡卻又偉大的父親。

靜靜的看著照片,看著父親渾濁無力的雙眼,燭光中,浮現出的卻是當年對自己拳打腳踢時那怒目圓睜的神態,他雙拳緊握,青筋暴起,一雙眼睛佈滿血絲,彷彿要將三兒殺死一般。也就從那時開始,於三兒而言,父親便是恐懼的代名詞,他害怕父親,哪怕一聲輕咳都會讓他緊張不已;雖然三兒自己很清楚,犯錯被打是活該。但是,恐懼這種東西,是發自骨子裡的,是融入血脈裡的,唯有時間才可能將其抹平。

或許是由於恐懼造成的逆反心理,也或許是青春期的叛逆,高中時期的三兒放縱自己,他會整宿整宿的出去上網,會與老師爭吵,會與同學大打出手。整個高中時期,他被父親揍上過無數次,卻也不知悔改。

在上學離家的前夜,父親將三兒叫入裡屋,屋裡煙霧繚繞,父親就坐在床沿邊,手指間夾著一支抽了半截的香菸,煙霧在手中緩緩升起,慢慢融入滿屋的繚繞,只有菸頭的火光在他黝黑的臉前,忽明忽暗。三兒站在那裡,默默地看著父親,一言不發。

“以後不再揍你了,你也是大人了,不再揍你了。”

“明天就要去上學了,到學校好好學,跟同學好好處,有事了和家裡講,別憋著不說,缺錢了要跟爸講,別因為錢做什麼錯事,爸雖然沒什麼錢,沒什麼能耐,供你上個大學還是沒啥的,不過畢業以後就得靠你自己了,得好好學。”父親一直在那說著,斷斷續續,偶爾將手裡的煙用力的吸一口,三兒就在那看著父親,絮絮叨叨,突然感覺父親也日漸蒼老了。

然後便是畢業、工作、結婚,那夜後的三兒似乎開始明白其父親的良苦用心,他一步步踏踏實實的走,用用心心的走,這一走便走到了婚姻的殿堂。在婚禮前的聚餐上,當三兒端起酒杯,敬父親一杯,一句“爸,辛苦了”;父親那泛紅的眼睛看看三兒,一言不發,只是滿上一杯,痛快飲盡,如飲了一生風雪。

而次日母親告訴三兒,父親回屋後的激動與哭泣,卻讓多年不曾哭泣的三兒淚流滿面;也讓三兒永遠的記住了那杯酒,那雙泛紅的眼眶。

當父親因為癌症躺在床上,三兒卻由於工作要常年在外,直到父親去世都未曾好好的侍奉在父親的左右,三兒所能憶起的便只有父親生日那天為他做的一碗長壽麵,一碗普普通通的、只有麵條和青菜、連一絲油星都沒有的長壽麵,父親吃的很開心,雖然並沒有吃多少,但是他很開心,笑的前所未有的開心,笑的像個孩子。

那張全家福便是在飯後拍的,還有幾張他們的合照,本來是不想要拍他的個人照的,但是父親想要一張,父親笑著和三兒他們講“我這一輩子還沒有一張好好拍的照片呢。”為了這張照片,父親特意換上了一身嶄新的衣服,從那以後,父親的身上便只有那身藍白相間的條紋衫,像是囚服,監禁了父親的暮年,也將三兒與父親間隔於條紋之間。

父親閉眼之後,屋裡哭泣聲此起彼伏,三兒沒哭,一滴眼淚都沒有,他只是跪在父親的身前,抱著父親,看著父親,緊緊的抱著父親,讓他的身體在自己的懷裡僵硬,冷卻,正如當年出生之時自己在他懷裡睜眼,初啼。

三兒與父親生命交匯的三十幾年,是兩個人的半生,更是一種叫做親情的生命的一生。它在幼年時摯愛,在少年時懵懂,在青年時叛逆,在成年時感恩,在老年時懷念。直到父子的血液都不在流淌,這種在血脈中孕育的生命才會消逝,待來生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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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仰望星空,嚮往遠方,卻未曾仔細看看我們腳下的這塊土地,這塊生養我們的土地,這塊讓我們肆意生長,去觸碰星空的沃地;將其一生的養分都給予我們,卻日漸貧瘠的土地。我感恩這片土地,只因我摯愛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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