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遙遠的舊曆年

福建 江南胡楊

“舊曆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這是魯迅先生在小說《祝福》中描寫魯鎮過年氣象時的一句似有語病,實則含義深刻的話。

浙江的魯鎮自然和福建的杉洋鎮不同。但是,兩地在舊曆年的特點上,還是有很多相似之處的。

家鄉杉洋,和很多江南農村一樣,從農曆臘月二十三開始到大年三十,主婦們都要忙著“掃房”——就是搞年終大掃除。母親拿著長長的竹掃把,頭戴一頂麥秸稈編織而成的斗笠,仰著頭費力地掃著土牆上的蜘蛛網和灰塵……這是我記憶裡關於“小年”的清晰記憶。

臘月二十四,該祭灶啦!供品主要有各色糕點、祭灶糖、切成段的甘蔗和米酒、茶水等。大人們將它們放在擦洗得乾乾淨淨的灶面上,點上香燭,擺放上大半個鐘頭,好讓灶神君吃完喝足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祭灶結束後,一家老少就圍坐著把那些供品吃掉。這些供品都有一定的含義,比如桔子代表“吉”祥如意,祭灶糖和紅糖板代表甜甜蜜蜜、紅紅火火。

我家現在還在用那個燒火的灶頭。以前,父母都會在灶頭上擺上供品,並點上三炷香來祭灶。祭灶完,父母會讓我們和鄰居,以及家族裡來參加我家“祭灶”的孩子分享供品。這是童年記憶裡關於“祭灶”最有意思的一件事!常常是母親話音未落,拎著袋子等候多時的我們就開始伸出手,朝著自己中意的供品抓去,每個人都想力爭多搶一些!自己家祭灶的供品搶光之後,我們這些小孩子就一窩蜂地去伯伯家,去了之後,都眼巴巴地盯著桌上的供品。高大的伯父和慈祥的伯母說:“別急,別急!我們來分!”但就在大人好心地幫小孩子分配供品時,早就眼饞嘴饞的我們卻紛紛伸出手去,瘋狂地搶走碗碟裡的甘蔗、花生、瓜子和各種我至今叫不住準確名字的祭灶糖,放入拎在手裡的一個個大大小小的袋子裡,當做寶貝藏在自己房間的某個隱秘角落裡,留著以後慢慢享用……如果還有親戚和左鄰右舍請我們去他們家祭灶,我們就又歡天喜地地湧到那些幢同樣破舊的土房子裡。同樣的爭搶大戰即刻上演,大人們也笑嘻嘻地看著我們搶,只不過嘴裡都在說:“慢點慢點!別把碗碟給打碎了!”

童年時爭搶祭灶糖的熱鬧場面,多麼讓人難忘和回味啊……

這幾年,我曾帶十幾歲的女兒去朋友家祭過幾次灶。當朋友夫妻請我們不要客氣,儘管享用滿桌子的供品時,我倒都會大口地吃掉一些祭灶糖。再看女兒,她多半微笑著端坐不動,有時實在盛情難卻,就象徵性地拿過一樣祭灶糖——比如“扭棗”,小口地咬上一兩口。等感覺朋友夫妻沒有再盯著她時,她又把那幾乎完整的祭灶糖不易察覺地放回桌上。有時我白她幾眼,她就假裝沒看到。

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這個00後的孩子對如今商品充盈的超市早已經見怪不怪了,我這個當父親的又怎麼能苛求她,讓她喜愛上這些成長於物資匱乏年代裡的我們小時候極其眼饞的所謂美食呢?

雖然我心裡這樣自我開解,可不知怎麼的,我還是對她不愛祭灶糖深感遺憾……

這兩年,我在自己的家裡也開始祭灶。結果,祭灶結束後,那些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各色祭灶糖幾乎原封不動。不僅女兒沒怎麼吃,我這個小時候那麼嘴饞的鄉村孩子,如今依然嘴饞的老男人,也沒消滅掉幾個!

這是值得高興的事?還是略顯悲哀的事?我一時之間竟然也沒有答案。

過了臘月二十四的“祭灶”,舊曆年的年味就越來越濃了啦!記得以前,我們家的豬就養在“僻舍”的豬欄裡。由於那時候糧食匱乏,豬也沒有過上什麼好日子,它平時多半隻享用了一點用熱水混合的米糠,幾把爛菜葉,和秋收裡割下剁碎的蕃薯藤……因此,到了年關,這口豬並不大。不夠膘肥體壯的豬也是年豬啊,因此,在臨近大年之前,它不得不壽終正寢了,成為了我們口中的美味佳餚。母親用紅酒把其中一部分豬肉燉好,放在缽子裡,除了過年時我們可以吃上一點之外,它最重要的作用是招待客人——當正月頭有重要客人來做客,母親要竭盡全力來招待他們,她會炒好一碗“興化粉”,又從缽子裡夾起來一塊大小合適的豬肉塊,放在冒尖的興化粉上面。很多次,當知趣又善良的客人在桌邊小口地吃著興化粉扮演著客人角色時,我們這些小孩子忍不住站在樓梯處從樓上往下望,那一塊油汪汪的豬肉塊和香噴噴的興化粉真要饞得我們咬掉自己的舌頭呢……

除了殺年豬,過年了怎能不蒸上一床紅糖年糕後用一條長線切割好?又怎能不用那口大大的石臼捶打出一個個微黃矮胖的米粿擺放在簸箕裡?於是,在舊曆年的喜慶氛圍了,在越來越濃郁的糯米飯香、豬肉香和燭火香火氣中,父母更加忙碌了,臉上的笑容也更多了。我們這些小孩還要懷著複雜的心理,把自己幫助母親拔草幫助她餵養的白兔殺掉一兩隻;但當據說是屬於小孩的年(如果有大年三十,二十九就是小孩的年;如果這年沒有大年三十,臘月二十八則成為小孩的年)來臨,我們幾個小孩終於可以吃上一把平時幾乎不可能吃到的兔腿時,大家便忘記了毛茸茸的可愛的白兔們為我們獻出的寶貴生命,只津津有味地撕扯著兔肉和兔皮,嘴邊,有濃稠的青草湯混著醬油快速滴落。

大年三十到了,男要理髮,女必沐浴。而除夕這天,豐盛隆重的年夜飯一般都會在太陽落山時準備好。父親和母親也會在天色剛暗時就點上蠟燭,擺好桌案和各種供品——這是“請神”,也就是祭祖。儀式結束後,全家人才能正式用餐。除夕夜,一向節儉的父母不會把燈火熄滅,而是讓家裡燈火明亮。那種亮堂堂的感覺真好……

吃完非常重要的年夜飯,大人們會讓我們一起守歲。守歲,是指大年夜不睡覺,守著新年到來。父親是個很有文化的人,所以特別注重“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的子時來臨時的儀式感。他經常是在央視春晚節目中主持人即將宣佈倒計時之前去放鞭炮——鞭炮有時還擺會在在做過晚飯的灶臺上烤,這樣燃放的時候特別脆響。當鞭炮炸響的時候,父親就會大聲說:“大發!大發!”很快,杉洋鎮也像魯迅筆下的魯鎮一樣:“聯綿不斷的爆竹聲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雲。”鞭炮聲中,在新年來臨的喜悅中,父親滄桑蒼老的臉上滿是喜氣。

如今,父親已經仙逝十多年了。這幾年回家陪老母親過年,都是由我來放鞭炮——因為我就睡在母親房裡的另外一張床上。我一邊打起精神看春晚節目,一片等待著子時這個重要時刻的來臨。我也像父親一樣,在主持人即將宣佈倒計時開始之前,把幾掛鞭炮拿到門口;當不遠處鞭炮聲此起彼伏時,也馬上把手裡的鞭炮點燃……

舊曆年就這樣過去了!

盼望著,盼望著,新的一年的正月初一也向我們走來了。正月初一那頓飯很重要,父母親事先都會交代我們小孩子們不要亂說話,主要是怕不吉利。而正月初一早上,父親一定會在幽暗的光線裡,喜滋滋地喝上幾杯米酒。當我逐漸長大,父親也會親自給我倒酒。那錫壺裡的佳釀傾瀉而下,房子裡就飄散著一股芬芳的氣息——那是父親親手釀造的米酒的氣息,也是家的溫馨氣息。

這個嶄新的早上,我們還一定要合吃一碗太平面——線面。母親會很早起來煮飯,用飯甑蒸熟了米飯。無論我們線面和其他東西吃了多少,母親都要給每個人盛上一碗香噴噴的米飯。如果我們確實吃不下,可以把飯碗放下,但是要按照母親交代的那樣,說一句:“吃飽了。”而不能說:“不吃啦。”

今天是臘月二十四。慈愛善良的父親已經從我們生活中消逝多年,但緬懷,長留心底!心香一炷,獻給至親至愛的親人!很快,大年要來了,我們會好好過好每個日子,讓住在天堂裡的您放心……

百節年為重。這是一句古話。確實,在中國那麼多絢麗多彩的傳統佳節裡,恐怕沒有比春節更隆重、更富有民族特色的節日啦。

所以,逐漸老去的我會深愛著舊曆年的。如果非要加一個期限,那我希望是——“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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