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類似於現實在夢中的模樣

短篇小說,類似於現實在夢中的模樣

短篇小說,類似於現實在夢中的模樣

01 閱讀是寫作的起跑線,同時也是寫作的跑道

小說家的寫作是從閱讀開始的,因此閱讀是小說家的起跑線。但同時,閱讀又是小說家寫作的跑道,它規定了小說家的方向和目標。閱讀伴隨著小說家的一生,就和寫作一樣,直到他抵達目標。離開閱讀的跑道,沒有方向沒有目標,就不能抵達目標或者不能儘快抵達。

小說家和普通讀者的閱讀全然不同:普通讀者的閱讀像是騎一輛自行車,小說家的閱讀像是拆卸並組裝一輛自行車。普通讀者只管騎自行車的愉悅和方便,不問其它;小說家拆卸並組裝自行車,是要探究自行車的構造和原理。

必須閱讀大師。尋找最適合自己閱讀的大師所花費的時間,會和閱讀他們一樣多,甚至更多。同時,在這樣的尋找和閱讀中,我們還會身處一種是非:當我們和世界上眾多大師呆在一起的時候,我們要明白,我們遇到的不是眾多的面孔,眾多的風格,而是遇到各種各樣的寫法,各種各樣觀察和對待世界的方式。風格是學不會的,而寫法則可以學得會。

02 變化指引著小說家的閱讀取捨

從普遍意義和世界範圍上說,20世紀及其之後的小說,比起19世紀及其之前的小說,尤其是短篇小說,在主旨選擇、創作意圖、人物塑造、結構藝術、敘述邏輯、語言的所指與能指等等幾乎所有層面,都出現了根本性的變化,通俗地說,20世紀及其之後和19世紀及其之前的小說,幾乎不是一種小說。這一變化以及對於這一變化的認知,指引著我們的閱讀取捨。

短篇小說在體量、構造佈局、敘述倫理、語言策略等幾乎所有層面,均和長篇小說差異巨大。或者說,相比長篇小說,短篇小說用另一種方式觀察、看待和表現世界。短篇小說好比是楊麗萍一個人的孔雀舞,長篇小說好比是50個人的團體舞。前者是“精美”的藝術,後者是“廣大”的藝術。所以,企圖把積累起來的、閱讀長篇小說的所得,用於短篇小說寫作,要麼是被人矇蔽,要麼是自欺欺人。

03 小說家的格局誕生於他們以神的方式和生活達成的和解

閱讀塑造著小說家的格局。尤其對於短篇小說家來說,創作不能依賴於長篇小說那樣宏大的時代背景、複雜的情節結構、跌宕的人物命運等等,只能夠在有限的篇幅裡“詩意地表達”生活。格局對短篇小說家來說更顯得舉足輕重。

有人說小說家只有在他寫作的時候才成為小說家。說這話的人完全不懂得小說家是何種人或者應為何種人。小說家寫作時是小說家,不寫作時也是小說家;白天是小說家,夜晚也是小說家。只不過,他們用他們的另一面應對俗世生活罷了。

因此小說家會成為苦惱和分裂的人。他們生於庸常,卻不甘陷入庸常;奔波於塵世,卻是塵世的觀測者。小說家在他的書房裡,面對電腦以及面對牆壁,面對的是永恆的東西;走出書房,立馬面對柴米油鹽和雞零狗碎。小說家少數時候內心強大、豐富、堅韌,多數時候卻脆弱、懦小、多疑。因此,小說家和生活產生一種牽制甚至脅迫的緊張關係。這種內心境遇,最終會讓他們以神的方式和生活達成和解,或者說以神的方式向生活妥協。不能夠以及無意達成這種和解的人,會從小說家的隊伍中被剔除。

除了閱讀以外,小說家的格局來自於他對於永恆的東西的持久渴望。

04 短篇小說家是內心更絢麗、更追求極致、對小說技藝更自覺的人

相對於寬廣而冒險的長篇小說寫作,小說家中那些內心更為絢麗、更喜歡追求極致、對小說技藝更加講究的人,適合做一個短篇小說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眼中的歐內斯特·海明威就是這麼一個人:他有著“燦爛的精神”,“對技巧那種嚴格的掌控所建構出的內在張力”是他以短篇小說揚名立萬的理由。眾多短篇小說大師也大都有過對短篇小說有著“迷人的品質”、“對於技巧的自覺”之類的稱頌,並聲稱短篇小說是“沒有寫出來的和寫出來的一樣多,甚至更多”的藝術。所以,一個人從立志成為一個短篇小說家那一天開始,就和“小說寫作的難度”再也分不開了。短篇小說家要學會欣然接受“有難度的寫作”的挑戰,並迷戀這種挑戰。一生記住一句最樸素的道理——小說家和其他人只有一種不同:小說家“會”寫小說,而其他人“不會”寫。

短篇小说,类似于现实在梦中的模样

05 迴避短篇小說難度的寫作是一種令人羞恥的行為

每一個偉大小說家都有著異於常人的決絕和忘我精神,這使他們富有情懷,不計得失。

對小說家最大的傷害是對名利的追逐。

小說家是人類精神的負重者,他們總是在最本質的層面上為人類分憂。如果不能承擔或無力承擔這些,則只能成為偽小說家,成為“故事講述人”。另一種情況是迴避小說寫作的難度,不去探索小說寫作的技藝。或者只顧眼前,或者雕蟲小技,或者趨名逐利。他們喜歡高喊內容“大於”或者“高於”形式的口號,把小說的內容和形式對立起來。迴避短篇小說難度的寫作是一種令人羞恥的行為。如果身為短篇小說家,則更為嚴重,他就必然寫出平庸之作甚至寫出垃圾之作。他越是寫下去,越是對短篇小說的不尊重,也是對“短篇小說家”這個稱號的褻瀆。

06 短篇小說的框架源自於認知對於素材的統治

小說家先有了對於生活、對於小說文本的雙重認知,然後才有了小說家的文本,或者說,小說家的認知和他的文本敘事能力梯次前行。這種認知能力就是一個小說家的理性。小說寫作中出現的常見問題,歸根結底都是認知能力的問題。

小說企圖寫生活,可是生活卻“不可寫”。生活紛繁複雜,有時像一團亂麻一樣沒有頭緒,有時又像一攤稀泥一樣無形無矩。小說家要做的,是在生活的底色上調製審美的理性框架,然後把對生活的理解收進來,才能發掘出一個屬於審美的新世界。短篇小說的框架來自於認知對於素材的理性統治,它的形式是在理性指引之下的形式,即:短篇小說是在小說家的理性框架之內的“設計藝術”。拋棄理性、過於看重和依賴經驗和想象力是愚蠢的行為。這樣做的惡果是創作中要麼跟著故事走,要麼跟著情感走,進入低級的敘事流程,而把審美曬在一邊。

在短篇小說創作中,想象力永遠比學識重要,但先於想象力重要的是理性。

07 古典短篇小說寫故事,現代短篇小說寫人心

古典小說家寫故事,現代小說家寫人心。世界短篇小說潮流中,把“傳奇”和“故事”拉向“日常”和“瑣碎”,讓“日常”變得驚人,讓“瑣碎”產生震撼,這個鉅變是從契訶夫、卡夫卡們開始的,到二戰後的歐美現代小說和拉美“文學爆炸”達到了極致。

做一個短篇小說家必須瞭解短篇小說的歷史。20世紀短篇小說的革新和嬗變有一條顯而易見的軌跡,即從書寫外部世界的客觀現實轉而書寫人的內心世界,從書寫人的生存苦難到書寫人的生存焦慮和精神困局。這樣的變革讓現代短篇小說脫胎換骨。

從寫故事到寫人心,短篇小說內核的變遷,從根本上說,又並不是傳統短篇小說藝術的內部維新,而是形成了傳統小說藝術之外的新的小說形態。當代短篇小說的理想讀者也被拉到一個更新和更高的層面,在這些讀者眼中,小說中的審美震顫不在於故事情節的驚奇,而在於對人心的開掘程度。

08 小說家是短篇小說核心驅動力的動能轉換器

短篇小說寫細微末節的生活和幽微雜亂的人心,而且它是在一個瞬間展現出人心的真實境況。短篇小說家對人類內心的探究,對現實世界和精神世界的精心繪製,是以寫人的行為來實現的。短篇小說發展到今天,我們所見到的那些偉大的、把人心寫到極致的篇什,均以寫人的行為見長。短篇小說家總是用剋制的、隱忍的、波瀾不驚的文字策略,總是用最有力量的、最切中人物內心要害的現實細節和精神細節的無極穿透力,在平凡的、平實的、平滑的敘述表面之下,展現人物的內心風暴。寫人心是短篇小說謀篇佈局的核心驅動力,小說家則是短篇小說核心驅動力的動能轉換器。

09 寫小人物幾乎是短篇小說創作的一個法則

寫小人物是短篇小說的傳統,到了現代小說家手裡,這個傳統被加固,甚至幾乎變成短篇小說創作的一個法則。

小說家企圖探尋人心的幽微,而掙扎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身上低賤、膽怯、隱忍、缺失安全感等等特徵,有更豐富、更脆弱、更裸露的人性,他們距離“希望過上一種與現狀不同的生活”更加遙遠。就像以色列短篇小說家埃德加·凱里特說的,小說家可以“根據小人物的孤獨和遭遇,從中抽出一個事件去重建現實生活。”同時,沒有崇高生活目標、精神上無所依附、陳芝麻爛穀子的小人物,也能讓小說更接地氣,符合小說家“瑣碎”和“日常”的文本理想。當然,通常情況下,在俗世生活中,小說家自己也是一個小人物。他們對小人物的哭泣和呻吟瞭如指掌,對小人物的活法也瞭如指掌。

短篇小说,类似于现实在梦中的模样

10 想要得到卻夠不著是短篇小說塑造人物的常數

寫小人物生活的平靜和不平靜或者內心的平靜和不平靜、寫小人物想要得到卻夠不著、寫小人物遭受痛苦並希望減輕痛苦、寫小人物一無所有而企圖剩下尊嚴,是短篇小說塑造人物的常數。小說家敏感銳利的眼睛和又冷靜又悲憫的心,像磁石吸著鐵屑一樣捕獲小人物的生活細節,他的筆頭像內窺鏡一樣進入他的人物內心的角落,然後把小人物的一些麻煩事放到紙上,並實現屬於小說家的天才創造力對這些卑微靈魂的安慰,或者給他的人物一些希望——希望他們過上一種與現狀不同的生活。當年阿爾弗雷德·諾貝爾先生讚賞那些富有情懷的作家,他的遺囑中才要把諾貝爾獎獎金的一部分頒發給“在文學界創作出具有理想傾向的最佳作品的人”。

11 短篇小說“小”得“大”、“短”得“長”

短篇小說的“短”和“小”,是指篇幅和體量上的短和小,但因其洞察生活的獨有方式和超強的文本爆發力,從閱讀的審美體驗來說,優秀的短篇小說並不“短”,也不“小”,或者說“小”得“大”,“短”得“長”。這是短篇小說最傲人的品質,同時也是對一個短篇小說家文學智慧的考量。

短篇小說類似於中國畫中的四平方尺斗方,它的價值在於雪藏的東西和留在紙上的一樣多,甚至更多;或者,短篇小說類似於我們兒時玩弄的積木和萬花筒,在搭建和翻轉中找尋發現生活真相的無窮可能性。優秀的短篇小說,往往敘事剛剛開始,讀者的閱讀經驗就被撕開一個很大的口子;敘事已經結束,真相才露出些微的蛛絲馬跡。這樣的短篇小說,讓人感覺到它結尾之後仍然“長”得沒完沒了,它的外延部分“大”得無邊無際。

短篇小說的“大”和“長”,通常來自於它的結構搭建的智慧、敘述邏輯的倫理和因此而生髮出的詩性。

12 世界上最高量級的文學謎語

所謂短篇小說創作的靈感,即對於短篇小說“形式”的獲得。形式感就是靈感。而一篇短篇小說的“形式”,主要體現在“結構”上。或者說,靈感約等於形式感,形式感約等於結構。結構藝術是短篇小說“形式”的核心。

結構是“說什麼不說什麼”、“先說什麼後說什麼”、“這麼說還是那麼說”的藝術。在現代短篇小說中,象徵和隱喻的運用(框架上的)、內心圖景的展示(行為上的)、多種富有意蘊的形象片段的集合、時空的有意錯亂或者顛倒、展現與故事相關的事件而並不展現故事本身等等新的編排,使小說的結構體系形態顯得多姿多彩。有的短篇小說,每一個片段都工於心計,每一個佈局都爆發張力。它的故事排列越深讀越感到獨行天下,結構搭建越細看越感到沒有邊際。這種“大”得無垠無界的短篇小說,往往讓一個故事成了多個故事,也讓一種敘事成了多種敘事。從而也使得小說獲得了比它本來的“內容”更寬廣的內容,比它的本來的“意義”更豐富的意義。因而,一部寫得“大”的短篇小說,它的結構就像一部密碼需要“破譯”,或者不如說,就像一部世界上最高量級的文學謎語。

13 類似於現實在夢中的模樣

短篇小說的主要特徵之一就是“敘述技巧和程序”的藝術,現代短篇小說的主要特徵之一就是“敘述技巧和程序”的實驗。歐內斯特·海明威的冰山原理、埃德加·凱里特的“短篇小說中應有暗示性和隱藏之物”均是短篇小說敘述技巧的實驗所得。

短篇小說發展到今天,它的敘事已經基本上不遵從客觀邏輯而是遵從內心邏輯,不遵從現實邏輯而是遵從文本邏輯,不遵從時間邏輯而是遵從空間邏輯,不遵從因果邏輯而是遵從表達邏輯,不遵從線性邏輯而是遵從呈現邏輯。等等。由此,現代短篇小說誕生了它新的敘述邏輯的倫理,小說得以以嶄新的面貌出現。

一篇優秀的短篇小說,並不止於再現現實,它是用絢麗多姿的敘述技巧,對現實進行遴選、分割、梳理、組合,以期讓現實抵達真實。或者說,小說中的現實比生活中的現實更真實,夢中的現實比清醒中的現實是更結實的現實,短篇小說類似於現實在夢中的模樣。

14 短篇小說和詩生長在一起

比起長篇小說,短篇小說距離詩歌更近。優秀的短篇小說是用“編碼”組合的事實,是小說家文本理想的產物,是現實的詩意呈現,它的“沒有寫出來的比寫出來的要多得多”的品質,或者說高度概括以及高度融合的品質,正是詩歌的本質特徵。短篇小說的“詩性”由小說家的格局生成,一路附著在結構搭建和敘述邏輯的縫隙裡,最終像霞光一樣覆蓋文本,或者像血液一樣在文本里流通。

極其看重短篇小說詩性的拉美小說家,是世界短篇小說版圖中最為生動、最為壯麗的一塊,奧拉西奧·基羅加之後,拉美文學爆炸更是炸出一個短篇小說大師群落。借用米蘭·昆德拉的話說,“他們都是小說的詩人。也就是說:熱愛小說的形式與新穎性;關注每一個詞和句子的力量;受到試圖穿越現實主義邊界的想象力的誘惑。”他們極大地促進了短篇小說藝術的進步,把短篇小說拉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短篇小说,类似于现实在梦中的模样

15 短篇小說不是“語言的藝術”,而是“控制語言的藝術”

短篇小說不是“語言的藝術”,而是“控制語言的藝術”。可以這麼說,在體育中,比如說舉重不是展示力量的藝術,是對“力量”的控制藝術;控制力量才能最合理地運用力量。在藝術中,舞蹈不是張揚肢體的藝術,是對“肢體”的控制藝術,控制出來的肢體藝術才有表現力。短篇小說發展到今天,註定屬於講究“敘述”的藝術。“敘述的藝術”一定層面上說就是小說家對“語言”的控制力。

一些優秀的短篇小說家總是把他們最簡練的語言、最客觀的態度、最剋制的情感、最不可思議的輕描淡寫,用在古典小說中通常情節最緊張、衝突最劇烈、人物情感最該爆發的地方,以達到暗流湧動卻石破天驚的敘述效果,同時也彰顯著由短篇小說家的控制力製造的奇蹟。某些大師的短篇小說,對“語言”的控制力更是達到了驚人的極限可能。

16 語言是危險的,所以是冒險的

語言是危險的。自人類發明語言以來,語言就是線性形態,它幾乎無法完全或者說一下子呈現內心的豐富景象,只能一步一步來。結果只能是這樣:寫出來的那一部分只是想寫的其中很小一部分,另外的那些卻在語言的線性形態中流失了。尤其對於短篇小說家來說,語言的線性屬性常常把他們擊潰。小說起源之初,古典小說家們察覺到了語言的這種危險性,他們通常能做的就是讓語言跟著故事滑動,成為講述故事的工具。但是現代小說家漸漸發現面對語言的所指和能指可以冒險,他們發現通過語義的轉換、通過語言“無數”的“組合”的可能性,可以領略語言能量頂端或邊際的、帶有危險性質的“敘述的歷險”。他們奔著這一目標,在有限的詞彙範圍之內力圖選取最準確的詞句,像威廉·福克納談到舍伍德·安德森時所說的,他們要一種“純而又純的精確,或者說是一種精而又精的純粹”。

在短篇小說中,衡量語言的標準一是冒險,一是準確。其它的標準都相對次要,或者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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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照如

劉照如,山東省菏澤市定陶區人。1987年開始發表作品,主要從事中短篇小說寫作,作品散見於《人民文學》《十月》《天涯》《青年文學》《山花》等雜誌,並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多次選載,著有小說集《目擊者》、《鮮花盛開的草帽》、《螞蟻的歌謠》、《臉上的紅月亮》等。現居濟南,《當代小說》雜誌社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濟南市作家協會副主席。

原文發表於《雨花》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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