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谢的孤单人生

老谢是我亲舅。年轻时的俊朗在如今明显发福与下垂的皮囊下还隐约可现,却依旧挡不住眼神中时时流淌出的落寞,这神情俨然将他从资深中年人的行列又向老年人的方向推近了几步,更与我30年前记忆中的那副模样截然不同。

30年前,我4岁,老谢26岁。每次去外婆家玩儿,我总喜欢赖在老谢的房间里看他弹吉他。阳光从窗外洒进来,老谢翘着二郎腿,斜倚在床头,指尖在琴弦间撩拨,音符在房梁上跳跃,嵌进记忆里的,是他酒窝里漾出的笑容,温润而和煦。

听我妈说,老谢自幼性格内向,年轻的时候却很受女孩子欢迎,就连我妈的同学兼闺蜜,都曾有意想让我妈帮忙牵线。后来,这桩情事没成,闺蜜甚至因此而跟我妈绝交。

对于老谢年轻时的魅力,我从来都不曾存疑。因为就算是放到今天,老谢大概也是极容易吸引女孩子目光的那类男子。怎么说呢?无论是他那些偏小众的兴趣爱好,还是他骨子里自带的清冷气质,都显得特文艺范儿。

其实,老谢和我妈,年龄只相差不到两岁。姐弟俩的性格,却是天壤之别。

我妈外表泼辣,内心却正统得像个小老太太,二十出头的年纪,烫个卷发都会羞得不好意思出门,除了八十年代和我爸结婚那会儿去了趟北京,一辈子几乎就没离开过她出生的这座城市。老谢看似孤僻寡言,内心却对各种新鲜事物都充满了向往,在那个买台傻瓜相机都能够向亲朋炫耀一番的年代,老谢就已经开始摆弄单反,又因为工作性质常常需要出差,老谢更是很早就几乎游历遍了大半个中国。

在老谢房间的角落里,有一整面嵌进墙里的壁柜,里边层层叠叠码满了各种书籍和杂志。儿时的我,总喜欢嬉笑着躲进壁柜里等老谢来找。等到识字后,我开始一本一本翻起来了壁柜里的书。直到今天,我都清晰地记得,当年窝在老谢的壁柜里读完了人生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北京人在纽约》,看到结尾处宁宁中枪后倒在王起明的怀里,口中艰难地吐出最后一句话:“爸爸,我想回家,我想回北京的家。”当时还不到十岁的我,竟捧着书哭得不能自已。

我读小学时,老谢成了家。舅妈瘦瘦高高的,那时候电视里正在播马景涛版的《倚天屠龙记》,大家都说,舅妈笑起来的样子很像周海媚饰演的周芷若。再后来,表弟出生,比我小整整10岁。

对于表弟出生后的那几年时光,我的记忆里总是有着一些分离不清的混沌。印象很深的一个场景是暑假时住在外婆家,我和老谢、还有舅妈,我们仨轮流把脸伸进一个装满水的脸盆里比赛憋气,还不会走路的表弟趴在一旁的凉席上笑哈哈;但我也依稀记得,舅妈的房间似乎总是关着门,有一次,外婆帮舅妈熨衣服没留神儿,烫坏了一条袖子,紧张得手足无措,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总之,老谢和舅妈之间的裂隙究竟是何时开始出现,我的脑海中已经全无印象,但几乎可以笃定的是,这裂隙一定与外婆有关。

表弟3岁时,外公去世了。这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外婆来说,都是一种解脱。去世前,外公在床上,瘫痪了差不多15年。

外公的脾气非常暴躁,即便瘫痪在床,也常常骂得外婆不敢吱声。当时尚在读小学的我,就已经开始对外婆的懦弱怒其不争,潜意识里也觉得,像外婆这么善良的人,永远都只有被别人欺负的份儿。

外公去世后,舅妈和外婆之间爆发了一次激烈的家庭冲突,听说舅妈动了手,而老谢在一旁没有吱声。如此撕破脸,老谢一家三口终于决定搬出去单住,但此举依然没能挽救他们的婚姻,几年后,老谢独自一人搬回了外婆家。

所以,我对表弟最清晰的那些记忆几乎都停留在了他的幼年期。在老谢离婚后,我和表弟就很少见面了,确切地说,表弟被舅妈带走后,跟我们整个家族都几乎没了往来,只是每年春节吃年饭时会回来露个面,但就算是每年从外婆手里接过压岁钱的那一刻,都再也不曾听他叫过一声“奶奶”。

老谢的工作依然需要经常出差,常常一走就是好几个月,难得待家的日子里,他也变得比从前更加沉默。

放暑假时,我还是偶尔去外婆家小住,却再也没见老谢摸过吉他,屋角的那面壁柜,我也再没打开过。因为壁柜的门前,已经被老谢堆满了各种杂物,至于壁柜里的那些旧书,我猜应该已经落满陈年的积灰了吧。

不知什么时候,表弟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儿,当年抱在怀里流着口水的奶娃娃,一转眼,个子已经快比我都要高了。

老谢每次出差回来,都要约表弟见见面,大多约在外面,麦当劳或游乐场,也有极个别的时候会回外婆家吃饭。

有一次在外婆家遇见表弟,瘦瘦高高的个子,稚气未脱的脸庞上还挂着几粒青春痘。进门后,表弟并未叫人,只是径直走进老谢的房间。我和外婆站在门前,招呼他出来吃西瓜,他扭过头来,讪讪地笑着冲我们摆了摆手,随即又低下头去,一言不发,沉默的脸上写满了生分与抗拒。

老谢在厨房里忙得满头大汗,难得得捣鼓出了一大桌子好菜,开饭前还特地下楼拎了几瓶啤酒回来。饭桌上,他自顾自地喝着啤酒,一脸笑意地给表弟夹菜。表弟只顾埋头吃饭,不怎么说话,甚至连眼神都很少看向其他人。外婆问舅妈的近况,老谢立刻皱着眉头打断,但转头看向表弟时,眼神又瞬间变得柔软而又喜悦。

自从老谢离婚后,舅妈就再也没来过外婆家。这么多年,老谢一直独来独往,身边也从来都没个伴儿,外婆心里着急,又不敢问老谢,于是总在背后撺掇我妈去劝劝他:“听说她也没找人,要能复婚的话,起码这还是个家啊。”

我妈知道老谢的脾气,遇事不爱言语,更不喜欢自个儿的事儿被旁人唠叨,小心翼翼地提过几次,都被老谢生硬地怼回来,近些年,也终于不再提这茬儿了。但每每说起这个唯一的胞弟,我妈的语气里总是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心疼与无奈。妈妈说,老谢命苦,从小就没享过福。

原来,我妈从小是在乡下长大的,跟着她的外婆,乡里田间的,日子虽然过得清苦,却自小浸泡在祖辈的疼爱里,直到要读小学才被送回城里。据说回城那天,我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光着脚丫子发了疯般地满屋找“太”,曾外婆则早早地躲到了邻居家里暗自抹泪,直到我妈跟着外公上了回城的班车才敢回家。

在城里长大的老谢却没那样的福气。外公外婆白天要做工,老谢出生不满一岁就被寄养在了婆子家,大概相当于今天的全托保姆吧,一个婆子带四、五个娃,给口吃的不出什么闪失就算幸事。可惜,老谢似乎生来就和幸运不搭边儿,一岁多一点,刚学走路,就在婆子家碰翻了热水瓶,整条胳膊的皮都给烫没了。好不容易熬到上幼儿园的年龄,在刚刚渡过饥荒的六十年代,啥啥都要计划,即便生活在城里,吃不饱饭大概也是常有的事儿。

而真正对老谢的性格产生重要影响的,应该是外公。

记得一次,全家人在一块儿吃饭,聊起过去的那些陈年往事,老谢的眼神里满是落寞:“小时候和别人家孩子扯皮,老头从来都不问前因后果,拎起来就是一顿揍。被揍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哪里还敢再在外面惹事,没人去家里告歪状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说完这话,老谢兀自呷了口酒,眼角的笑意里充满了自嘲,又仿佛透着些许无奈。

日子不疾不徐地流淌着,外公离开已有二十年了,当初外公健在时就因心脏病而屡次病危的外婆,竟不知不觉拖着满身的病痛走到了八十多岁的高龄。而老谢,也在一次又一次出差-归来-出差-归来的循环中蹉跎掉了大半的人生。近些年,外婆的健康状况愈发糟糕,于是大部分时间都被我妈接来身边照顾。

一辈子嘴笨、不会说话的外婆,临到老了依然改不了爱操心的毛病,和急脾气的我妈住一块儿,俩人免不了磕磕绊绊。每次气极了,我妈都会忍不住撂狠话:“叫你儿子回来,把你接回去!非要我像你儿子那样,一成一个礼拜不跟你讲两句话,你才能消停是不是!”外婆自觉受了气,常常捶胸道:“为什么还不死?”我妈见状不忍,转身立马又会买回一堆外婆爱吃的糕点零食,母女俩便心照不宣,和好如初。

老谢一向言语少,常年在外,主动打回电话的时候也并不多。每次电话打来,总是我妈在电话里嘘寒问暖讲个不停,外婆则一脸急切地表情凑到一旁等待,可真等到我妈把电话递过去“喏,要不要跟你儿子说两句”时,外婆的表情又会立马变得迟疑起来:“我也不知道要说点啥……”

是啊,该说点啥呢?

年轻的时候做苦力,外婆没喊过累;人到中年爱人瘫痪,外婆没觉得惨。对于生活砸来的包袱,这个愚钝而又朴实的女人从来都是见招拆招,没有半点的抱怨,可生活的剧本却依然没能朝着她期望的方向去发展。

小时候,我总为外婆感到委屈,为老谢感到不值。我常想,在我童年里记忆里那个高大、温暖、闪闪发光的男人,为什么却总也得不到幸福?

多年后,当我自己已为人妻已为人母,我才终于明白,是非分明善恶有报那都是小说里才会有的情节,真实生活里更多的其实是令人尴尬的善意、迫不得已地疏离,以及悄无声息地错过。

我们常常习惯于把命运的不顺归结为“遇人不淑”,却总是不自觉地忽略了人生路上那些被提前埋下的诸多伏笔。

如今的老谢,已经快六十了,无论甘愿也好,无奈也罢,他的人生大部分已然在孤单中度过。剩下的岁月,孤单大概也依然还会是它的主旋律吧。只是,这旋律的谱写,或许远在我们目光所及之前,就已经有了它初具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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