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即興調情,他迅速出了戲,她卻走了心——讀張愛玲《封鎖》

那場即興調情,他迅速出了戲,她卻走了心——讀張愛玲《封鎖》

封鎖的是時空,解鎖的是人心

一輛封鎖的電車,一個封鎖的時空,一對脫離俗世的男女,一次即興而起的調情,一場撕去偽裝的戀愛。然而,只是如夢一場,夢醒了,各自歸位。

張愛玲在《第一爐香》裡說,一個女人,太鎮靜過分了,四平八穩的,那就欠可愛。封鎖電車上的吳翠遠就是這樣一個極其普通平穩的女子,她不可愛,卻遇見了一個主動調戲她的男人呂宗楨,防線才築起,卻很快被攻破,因為這是一個真實的人,不像平日見的那些好人一樣虛偽。然而,這只是一場即興調情,男人很快出了戲,她卻愛上了。

故事發生在抗戰時期的上海,一對下班坐電車回家的男女,男人呂宗楨是銀行的會計師,女人吳翠遠是學校裡的英文助教,本隔著人群毫無交集,卻因為一場臨時的電車封鎖事故,交集到了一起。男人本只想趁別人不注意吃幾口包子填飽肚子,卻為了躲避他太太的姨表妹的兒子,跑到了女人身旁的位置,演起了調情的戲碼。女人本只想安靜地改她的試卷,為學生試卷上毫無顧忌的答案臉紅打A,卻被突然搭過來的手臂拉出了現實。

張愛玲的故事,都透著悲涼,人世紛雜,眾生皆不同,卻又平凡,她用文字指向人性最深處,將感情裡所有的偽裝掩飾都解剖得清晰,沒有人能逃出她的犀利視鏡。呂宗楨是一個現實中的好男人,在電車上因她脫去偽裝,成了一個單純的男子,愛上了一個讓他能感覺到自己真實內心的女人。吳翠遠是一個現實中四平八穩的好女兒,她覺得世界上好人比真人多,在電車上被拿掉死板的偽裝,成了一個可愛的女子,愛上了一個會說話的真人,她覺得熾熱、快樂。

張愛玲在電車上空看著這對因封鎖而解脫的男女,露出了諷刺的笑。說什麼都是好人,不過是裝的,撕去那層皮,都一樣。

那場即興調情,他迅速出了戲,她卻走了心——讀張愛玲《封鎖》

電車封鎖了,只是一會兒,就締造了一個華美的夢

1、他們都是好人,好到看不見自己,內心厭惡現實,卻不得不偽裝成自己討厭的模樣。

被封鎖的電車上,還有一對長得像兄妹的中年夫婦,丈夫拈著一包燻魚,妻子時不時大聲提醒別讓魚碰到西裝褲子,乾洗和做褲子都要錢的。即使在丈夫發表自己對畫作立體派印象派的看法時,她也毫不猶豫打斷並提醒他注意褲子。

這就是一個最平常不過的中年妻子形象,你跟她說藝術,她跟你說瑣碎。即使在今天,這樣的夫妻也遍地都是,沒有共同語言的男女進入了婚姻,一個在說天,另一個卻在說地。就像女人澆著花,男人在一旁抽菸說著工作誰誰誰不道德,末了往花盆裡丟一截菸蒂。或者男人在看著財經報,女人從廚房端了一鍋湯,隨手拿起男人還未看的新報紙墊在了湯鍋下面。

男主人公呂宗楨就是在看到這對夫婦後,聯想到他那個從不為他著想的妻子,從不管他的體面,指使他去最偏僻難找的小衚衕買包子,又讓他穿著齊整的西裝抱著熱騰的包子滿街跑。他說她實在是不像話,可是他卻不得不照做,因為他是一個好丈夫。他討厭電車上他太太的姨表妹的兒子,一個盯著他女兒的胸懷大志的年輕人,卻不敢表露出來,只想著躲避。

女主人公吳翠遠,未婚,卻穿得像個教會派的少奶奶。她長得沒有過分觸目的危險,卻把自己裝扮得千篇一律,惟恐引起別人的注意。她是好女兒,好學生,家裡很鼓勵她讀書,她也很用功,打破了女子職業新紀錄成了大學助教,可是他們卻漸漸看不起她了,寧願她當初馬虎點,多拿一點時間出來找一個有錢的女婿。

她家裡的都是好人,天天聽無線電交響樂,聽不懂也要聽,她也跟著當好人,可是她一點都不快樂。生命這本書,在他們的詮釋下漸漸模糊,她已經不懂得什麼是生命。

而那個年輕人董培芝,為了找一個稍小資人家的小姐,打上了呂宗楨十三歲女兒的主意。為了這,他裝成一個謙卑的吃苦耐勞的,守身如玉的最合理想的乘龍快婿的模樣。他明明打心裡覺得呂宗楨就是一個一肚子壞水的老年人,卻不得不假裝很尊敬。

每個人都為了成為一個好人,竭力偽裝著最佳面孔。可一旦這些偽裝被撕去,他們會變成什麼樣?

那場即興調情,他迅速出了戲,她卻走了心——讀張愛玲《封鎖》

2、撕去偽裝後,好人變成了真人,他們看見了自己,已婚男人和未婚女人戀愛了。

這場電車封鎖事故,把他和她鎖在了一個封閉的時空裡。他又為了躲避那個討厭的親戚,來到了她身旁假裝起了調情。一切像是命運為了讓他們解鎖自己而安排的,再無需壓制偽裝,他們只需做回自己。

在看到董培芝走開後,呂宗楨感受到了快感,因為董培芝回去一定會跟太太告狀,而讓太太難過,這讓他很解氣。

起初他覺得吳翠遠沒有特點,一點也不喜歡,調戲只是為了躲避而演的戲。然而仔細看,他把她一點一點拆開,只看她原本的樣子,卻發現她也有自己的韻味。然後他開始說情話,這一說反而說進了吳翠遠的內心裡,她笑了,因為他是第一個這樣對她說話的人,一個真實的人。

他們接著從學校聊到學科,從學科聊到工作累,從工作累聊到家累,然後自然而然聊到了太太不理解自己,再說到當初是為什麼結的婚,無非就是家庭包辦自己一點都不喜歡。這就是一個教科書級別的已婚男調情把戲,從學歷到工作到家庭,把自己說得高大上,把太太說得一文不值,簡直是暴殄天物。這時,聽的女人會自覺地把自己當成救世主,他的太太一點都不包容他,那她來做這份高尚的工作。

旁觀者清,她明知道他們夫妻不和不能單單怪女方,他也有責任,但她不會指出。因為她覺得他的這些都可以原諒,他只是需要一個女人來包容他。而她就是這個神聖的女人。

在小電車裡,他們成了真實的男女,男人變得喋喋不休說家長裡短,而女人則很溫順聽著。

後來,在兩人出其不意地探頭出去張望時,他們最近距離地看見了彼此最真實的面容,他覺得她像一朵牡丹花,連凌亂的兩三根短髮都成了花蕊。他看得她臉紅,而她的臉紅取悅了他,讓他作為男人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他這時才真實地覺得自己是一個男人,單純的男子,他們戀愛了。

他又開始說更瑣碎的小事,更狹窄的內心秘密,更不敢暴露在人前的煩憂喜厭。但她一點也不覺得煩,反而覺得能觸摸到的真實如此之近。

終於,他說到要重新結婚。卻不是離婚,他很有責任心地說要為孩子著想。她的態度開始變冷,問他是不是要娶妾。他表示會像妻子一樣待她,安排好一切。很明顯他還沉浸在無比幸福的夢鄉里,吳翠遠提醒他好人家的女兒不會給人做妾。並且她不是自由的,家裡人不會同意。這時,翠遠想到了家裡人,

她恨他們的心真實的存在著,她想報復他們,嫁一個沒錢又有太太的人來氣他們。

就在她說出自己同意的想法時,他卻做回了好人,說不能害了她,他沒錢,不能犧牲了她的前程。她哭了,因為那個可愛的男人不見了,眼前又多了一個好人。

一對平日裡最好的普通人,在遇見最真實的自己時,都起過報復的心,又因這報復的心思得到了片刻的快感。他差一點出軌,她差一點成了妾。

那場即興調情,他迅速出了戲,她卻走了心——讀張愛玲《封鎖》

3、鈴聲響起,他們被拉回現實,又做回了四平八穩的好人。現實和夢境,婚姻和愛情,兩兩PK,誰贏了?

吳翠遠恨呂宗楨放棄了兩人的幸福,卻還是把電話告訴了他。可當他找不著筆的時候,她又使了小性子不主動拿出包裡的口紅,因為她覺得他一定要記得自己的號碼,不然這份愛不值得。

然而,不等她矯情半會兒,解除封鎖的鈴聲響起了,這鈴聲像一種來自現實世界使喚,將呂宗楨帶回了原來的位置。

吳翠遠看到坐回原位的那個男人,就明白了封鎖時期的這場戀愛,只是一場夢,現實中並未發生。她不會等到那個復活的電話,即使那時他記住了。

他選擇回到他的婚姻裡,儘管他的太太那樣糟糕,但他仍然會拿著報紙裹著的包子,回去獻給她。對於他的太太和女兒,他是好丈夫,好父親,一直都是。

那些在電車上向吳翠遠抱怨過的生活苦累,都遺忘在了那個時空。連帶那些情話和差點達成的愛情關係,也一併消散了。他是一個稱職的丈夫和父親,剛下班回到家,如往常無二。

然而吳翠遠呢,電車會把她帶回那個好人成堆的家,以後她會聽他們的話嫁個好人。但永遠不會像電車上那個男人那般真實可愛,那個時空給了她夢的真實,卻只是一個夢。

終究要回到現實的,終究要回歸婚姻的,這是兩個突圍失敗的好人的結局。

在電影《廊橋遺夢》中,講述了一個婚姻和愛情抉擇的故事。已婚的太太弗朗西斯卡在枯燥無聊的婚姻中失去了自我,直到遇見離異單身的羅伯特,她才覺得靈魂得到了覺醒,才體會到愛情的滋味。然而,在美好的愛情和現實的婚姻之間,她還是選擇了家庭,因為丈夫是個好人,不該被背叛。

封鎖電車上的呂宗楨和吳翠遠何嘗又不是如此,這是一場夢,永遠不會抵達現實。下了電車,他仍舊是一個丈夫、一個父親、一個銀行會計師,她仍舊是一個好女兒,一個大學助教,一個四平八穩的不惹眼女人。

相比於呂宗楨的迅速出戏,吳翠遠應該會把這一場封鎖電車的戀愛,當成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動心愉悅的愛情,銘記許久,甚至一生。不管以後嫁給誰,現實生活有多虛偽糟糕,她都不會有太多的遺憾,畢竟曾經有過那麼一個人出現過,燦爛了她的生命,哪怕只是一會兒。

細想,就算她嫁給了呂宗楨,也不見得會幸福。因為,電車上那個可愛的男人,迴歸到現實中,並不存在。一旦離開了夢境,他和她就是最平凡最現實的男女。那時候,隨著時光的推移,最初的激情褪去,他們也許將陷入兩兩生厭的地步。

所以,看透人性的張愛玲,選擇了及時止夢,到此為止吧,給彼此留個美好的念想。即使有遺憾,也是美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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