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劉亮程 :等一隻老鼠老死

散文丨劉亮程 :等一隻老鼠老死


等一隻老鼠老死

文丨劉亮程

我媽種的甜瓜,熟一個被老鼠掏空一個。去年老鼠還沒這麼猖獗,甜瓜熟透,我們吃了頭一茬,老鼠才下口。可能這地方的老鼠沒見過甜瓜,我們讓它嚐到了甜頭。今年老鼠先下口,就沒我們吃的了。

“白費勁,都種給老鼠了。”我媽說。

老鼠在層疊的瓜葉下面,一個一個摸甜瓜,它知道哪個熟了,瓜熟了有香味,皮也變軟。我們也是這樣判斷甜瓜生熟。老鼠早在瓜苗開出黃色小花,結出指頭小的瓜娃時,就在旁邊的洋芋地裡打了洞,等甜瓜長熟。老鼠不吃洋芋,除非餓極了。只有我們甘肅人愛吃洋芋,吃出洋芋的甜。去年給我們蓋房子的河南人和四川人都不喜歡吃洋芋,他們愛吃紅薯。

散文丨劉亮程 :等一隻老鼠老死

甜瓜的甜確實連老鼠都喜歡,它吃香甜的瓜瓤,還嗑瓜子。有時老鼠把一個熟了的甜瓜咬開,只是為了嗑裡面的瓜子,把整個瓜糟蹋了。我們沒辦法跟老鼠商量,瓜熟了我們先吃瓤,瓜子留給它們吃。事實上,我們所吃的西瓜甜瓜籽,都扔在外面喂老鼠和鳥了。老鼠明知道我們不吃甜瓜籽,我們只吃瓜瓤,瓜子遲早丟在地上給它吃,它為啥就不等一等,非要跟我們過不去,讓我們想方設法滅它呢。

瓜糟踐完就輪到葵花苞米。秋天收葵花時才發現,那片低垂的葵花頭幾乎沒籽了,老鼠老早就順著葵花趕爬上來,一粒一粒偷光了葵花籽。我提著鐮刀在葵花地裡找老鼠漏吃的葵花頭,一個個地掀開葵花頭,下面都是空的,像一張張沒表情的臉。

我們種的葵花一人多高,老鼠得爬上爬下,每次嘴裡叼一個葵花籽,得多久才能把臉盆大的一盤葵花籽盜完,又多久才能把一地葵花盜走。老鼠也許不用爬上爬下,它用牙咬下一顆,頭一歪扔下來。上面有老鼠往下扔葵花籽,下面有家人往洞裡搬運。老鼠甚至不用下去,沿那些勾肩搭背的闊大葉子,從一棵轉移到另一棵,挑揀著把籽粒飽滿的葵花頭盜空,把沒長好的留給我們。

最慘的是玉米,老鼠爬上高高的玉米杆,把每個玉米棒子上頭啃一頓。我媽說,老鼠啃過的,我們就不能吃了,只有粉碎了餵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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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趕在入冬之前,把地裡能吃的吃了,吃不了的也啃一口糟蹋掉,把能運走的搬進洞。我們收拾老鼠剩下的,洋芋挖了進菜窖,瓜秧割了堆地邊,豆角和西紅柿架收起來,碼整齊,明年再用。不時在地裡遇見幾個老鼠,又肥又大,想一鍁拍死,又想想算了。老鼠在洞裡儲足了糧食,或許就不進屋裡擾我們。冬天院子裡寂靜,雪地上一行行的老鼠腳印,讓人欣喜呢。老鼠在大冬天走親戚,一窩和另一窩,隔著幾道埂子的茫茫白雪,大老鼠領著小的,深一腳淺一腳,走出細如針線的路。

那時節村裡人一半進城過冬,一宅宅院子空在溝裡。留下的人餵羊養豬,各掃門前雪,時有親戚上門,吃喝一頓。

還是有一隻老鼠進屋了,它把我們住的屋子當成家。它在屋頂的夾層裡啃保溫板,掉下一堆白色顆粒。在書架上竄上竄下,偶爾在某一本書上留下咬痕和尿跡。鑽進我寫廢的宣紙堆,弄出一陣陣紙的聲音,和我白天折宣紙時弄出的聲音一樣。爬上我插乾花的陶瓷酒瓶,不小心翻倒花瓶。還吱吱吱叫。屋裡就我和它,如果它不是叫給我聽,便是自言自語了。它應該知道屋裡有一個人在聽它叫,它滿屋子走動,用這些響動告訴我這個屋子是它的嗎?

最難忍的是它晚上咬炕頭的大木頭磨牙,大炕用一根直徑半米的大木頭做炕沿,木頭原是人家老房子屋樑下的擔子,表皮油黃髮亮,似乎那家人百年日子的味道,都滲在木頭裡。炕面是木板,貼牆頂天立地一架書。書架的圓木也是老房子拆下的料。當初用木板一格格地封住炕面時,我就想到了這個空洞洞的大炕底下,肯定是老鼠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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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不早不晚,等到我睡下,屋子安靜了它開始咬木頭,咯吱咯吱的聲音響在枕頭底下。它在咬炕沿的老木頭磨牙。我煩極了砸幾下床板,它停住,頭一挨枕頭它又開始咬。

我在它咬木頭磨牙的聲音裡睡著,有時半夜醒來,聽見它在地上走,腳步聲輕一下重一下。

我從廚房帶兩個土豆過來,在爐子裡燒一個吃了。第二天,剩下的那個土豆不見了。一鍋拳頭大的土豆,它怎麼搬走的,又藏在了哪裡。

一次我們離開半個月,它把屋裡能吃的都搬走吃了,或藏了起來。客人帶來的兩包小袋裝的鷹嘴豆,它從一個角上咬爛外包裝袋,把小袋裝鷹嘴豆全搬空。我在炕邊的洞口處,看見一堆吃空的小塑料袋。它可能真的餓壞了,我在書架上作為插花的一大束麥子,全被它掐了穗頭。連插在花瓶的一大把幹野花都沒放過,有籽的花杆都咬斷。

一籃子蘋果,吃的一個不剩。留下過年吃的一個大甜瓜,被它從一頭咬開一個洞,又從另一端開洞出去。我側頭看它咬穿的甜瓜裡面,散亂著瓜子皮,瓜瓤依然新鮮黃亮,本來該我品嚐的瓜甜,讓這隻老鼠嘗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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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師王嫂說,他們家滅老鼠,一是投藥,二是放夾牢,三是布電線。

我們院子不投藥,有貓有雞有狗。況且,凡是跟藥沾邊的我們都不用,村裡人打農藥、除草劑、上化肥,我們全不用。

夾牢買來一個,鐵絲編的方籠子,誘餌掛裡面,老鼠觸動誘餌,出口會啪地關住。當晚在誘餌鉤上掛了半個香梨,老鼠愛吃香梨,上次回家留在書房的半箱子梨都讓老鼠吃了。結果老鼠果真進了籠子,咬梨吃,觸動機關,鐵籠子啪地關住。我們睡著了沒聽見籠子關閉的聲音。可能沒關死,老鼠硬是擠一個縫逃了,把幾縷灰色的鼠毛掛在鐵絲上。接下來的幾天幾夜,誘餌依舊是香梨,夜裡老鼠依舊在床板下啃木頭磨牙,就是再也不進籠子了。

散文丨劉亮程 :等一隻老鼠老死

我想菜籽溝的老鼠被各種各樣的夾牢滅了幾十年,早認下這個東西,知道它的厲害了。為了迷糊老鼠,我把那個黑鐵絲籠子拿白紙包住,誘餌放在裡面,老鼠記住的也許是那個黑色的方籠子,現在籠子變成白色的,它就不覺得危險。

可是,老鼠依然不上當。

我把夾牢移到隔壁房子,想這隻老鼠沒夾住不進籠子了,別的老鼠會進。結果呢,換了幾個房子,還在常有老鼠偷出沒的雞圈放了幾天,籠子裡做誘餌的香梨都幹了,沒一隻老鼠上鉤,好像書院裡所有的老鼠都知道這是夾老鼠的夾牢,都繞著走了。

夾牢沒用,50塊錢買來電滅鼠器,一個簡易的盒子,我研究半天沒敢用,那個電滅鼠器太玄乎,它直接將鐵絲接上電源,拉在地面10公分高處,鐵絲上吊誘餌,老鼠看到誘餌會立起身去吃,或將前爪搭到鐵絲上,只要一挨鐵絲,立即電死。

我問王嫂,他們家的電滅鼠器打死過老鼠多嗎。

打死好幾個。王嫂說。就是操心的很,人不小心捱上也會電死。

我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堵住牆根能看見的所有朝外的洞,不讓其它老鼠再進屋。這隻自然也跑不出去。我只忍受一隻老鼠鬧騰。我想,老鼠的壽命也就兩三年,這隻老鼠有二歲了吧,我會等它老死。去年冬天它啃木頭的聲音好像更有勁,我們忍過來了。春天正在臨近,夜晚屋子裡沒以前冷了,它啃木頭的聲音也變得遲鈍,隨著它進入老年,也許會越來越安靜,不去啃木頭磨牙,它的牙也許在開春前就會全掉了。他會不會變得老眼昏花,分不清白天黑夜,會不會糊塗得再不躲避人,步履蹣跚在地上走。如果他真的那樣,我們怎麼辦?我是說,如果那隻老了的老鼠,真的再不懼怕我們,跑到眼前,我們該如何下手去滅了他。

散文丨劉亮程 :等一隻老鼠老死

這真是件麻煩的事情。

在它老死之前,我們和它共居一室的日子,好像仍然沒有邊。我已經習慣它咀嚼木頭磨牙的聲音。習慣了他留下的一屋子老鼠味兒。每次回到書院,金子都先打開所以門窗,把老鼠味道放出去。我甚至在夜裡聽不見它磨牙的聲音了,是它不再磨牙,還是,我的耳朵聾了再聽不見。要說衰老,或許我熬不過一隻老鼠呢。在它咯吱磨牙的夜晚我的牙齒在鬆動,我的瞌睡越來越多,我在難以醒來的夢中長出更多皺紋。還有,在我逐漸失聰的耳朵裡,這個村莊的聲音在悄悄走遠,包括一隻老鼠的煩人響動。

終於,我們和一隻老鼠一起熬到春天,院子裡的厚厚積雪已經融化,冬天完全撤走了,把去年的果園、菜地、林間小路都還給我們。金子打開前後門窗,在明媚的陽光裡,要把一冬天的陰氣和老鼠味道全放出去。

這時,我看見那隻和我們折騰了兩個冬天少有謀面的大老鼠,搖搖晃晃走出來了。它遲鈍地邁著步子,往敞開門的光線裡走。

我喊金子,喊方如泉,喊王嫂,喊燒鍋爐的老爺子。

散文丨劉亮程 :等一隻老鼠老死

大家全圍過來,看著一隻大灰老鼠,顫巍巍走出門,它顯然不是因為害怕而顫抖,它老了。它費勁地翻過門檻,下臺階時摔了一跤,緩慢爬起來,走到春天暖暖的太陽光裡。它可是一個冬天都沒見到太陽,好像暈了,朝我腳邊跌撞過來,我趕緊躲開。我被它的老態嚇住了。在我們討論著要不要打死它的說話聲裡,它不慌不忙,朝有鳥叫和水聲的院牆邊走去。

它或許記得兩年前走進這個院子的路,那裡有一個排水洞,通到院牆外的小河溝,翻過河溝,過馬路上坡,就是年年人種老鼠收的旱地麥田,那是它過夏天和秋天的最好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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