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陳棟 通訊員 方媛媛
11月3日,張金華突然打電話來,邀請我一起進山。
我和張金華挺熟的,之前採訪過幾次。他在基層做協警,是個熱心腸的好人,當了溫嶺城南鎮義工隊12年的隊長。
城南鎮照谷村上洞自然村,位於溫嶺的山區,村民早年都高山移民出來了,剩下幾個故土難離的老人。
張金華和義工夥伴們,要給這些老人“送”一場電影。
這件事,已經做了幾年。一有空,義工們就帶著設備往村裡跑,給周邊的留守老人放電影。

我趕緊收拾東西,地圖上搜索,從台州城區的住處到上洞村,如果選擇公共交通,竟然要3個多小時。
“山上很冷,記得帶件厚大衣。”張金華最後在電話裡說。

放映設備要扛著進村。
一
城南鎮照谷村上洞自然村,深藏在一座大山裡。早些年,這裡的村民都從高山移民下山,只剩下一些老人不願離開,成了這片大山最後的守護者。
張金華的麵包車太有辨識度了,每次採訪,他都是開著這輛印著雷鋒頭像、貼著“城南義工隊”字樣的車子。我坐進車裡,和幾名義工隊員一道,坐在一堆放映設備之間。
我瞄了一眼,東西很齊全:筆記本電腦、投影儀、大幕布、音響,還有成捆的線纜,後排座位被塞得滿滿當當。
出了鎮子,車子很快開始盤山而上,車內抖如篩糠。我身體隨車搖擺,鼻尖挨著大音響碰了好幾次。
又顛顛簸簸近半個小時,就在我覺得自己快要暈過去時,突然剎了車。張金華說一句“到了到了”,將我從“騰雲駕霧”中拉回現實。
跳下車子,全身痠麻,同行的幾名義工隊員已經開始搬運設備,手腳麻利。
“你們終於來啦!”在村口,75歲的金志雲,精神抖擻,已經早早等在那裡。老人將早已準備好的扁擔拿過來,熟練地捆紮好設備,然後和義工隊員一起往村裡抬。幾個人互相配合,非常默契,我在一旁想搭把手,找點存感,卻完全插不進手。
二
設備抬進村,已是下午4點多。上洞自然村只能用“彈丸之地”來形容,連個比較寬敞的場地都找不到。
村裡目前只剩下6名老人留守。張金華說,今天要放的這場越劇電影,就是專門為他們準備的。
設備放下,喘了幾口氣,在張金華帶領下,大家開始“螺絲殼裡做道場”。在一個用網攔起來的雞舍前,隊員們簡單搭了個木架,隨後開始往上面固定幕布。山頭的風一陣接一陣,幕布被吹得飛舞,嚇得後面的雞群左躲右閃,發出“咕咕咕”的怪叫。
電影幕布就搭在雞舍旁邊,這裡村裡唯一能夠施展開的場地。
不得不說,金志雲老人老當益壯,不知從哪裡搬來個梯子,三下五除二就爬了上去,熟練地幫忙固定幕布,大家看得心顫,忙不迭提醒:“老爺子,您可千萬悠著點兒。”
說話間,老爺子就紮好幕布,一個翻身下來,然後又跑進不遠的家中端出一張小方桌,手裡還捏著一副接線板。
他開心地敞嘴笑,露出掉了大半牙的嘴。老人說,自己有很多年沒看過電影了。
這也是張金華開辦“愛心電影院”的初衷。留守老人們待在村裡,幾乎沒有娛樂活動。有的村子,甚至連一桌麻將都湊不齊。
張金華用手比劃了一下幕布的方向,調整好小方桌的位置和角度,然後將筆記本電腦和投影儀擺好。一名義工在邊上將一卷電線扯出十多米長的距離,從金志雲老人家連上電,再配合老人拿來的接線板,終於打通了“最後一米”,投影儀和筆記本都運作了起來。
張金華開始調試設備。
三
張金華一邊調試機器,一邊跟我說話。
他說,自己對這個村子特別有感情。“就剩6個老人住著,平均年齡都在75歲以上,家裡條件都不太好,他們是我重點幫扶的對象。”
在這個村裡,張金華還留下一個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2017年,張金華作為義工,來村裡為老人們服務。當時,村裡老人比現在要多不少,十幾戶人家還是有的。義工隊員們給老人理髮、剪指甲、做飯和打掃衛生。
期間,有一個名叫李小春的高齡阿公偶然和張金華提起,他在這大山裡生活了一輩子,特別想念的卻是40年前到城裡看了一場片名叫《五女拜壽》的越劇。“好看,很想念,還想再看一次。”當時,老人唸叨著。
做了多年公益的張金華瞬間意識到,以前自己和義工隊員們給老人做的很多事情,基本都停留在物質層面,疏忽了留守老人們對精神文化方面的需求。
那天回來後,他就和隊員們商量這件事,大家一致贊同,成立一個專門為留守老人放映的“愛心電影院”,將老人們想看的電影戲劇送到村裡。
後來,義工們籌集了約一萬元,買來全套播放設備,2017年6月2日,“愛心電影院”的首場放映,在上洞自然村開幕。
劇目便是《五女拜壽》,但遺憾的是,在不久前,最想看這部電影的李小春阿公,已在前不久過世了。
說到這裡,張金華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說:“這個遺憾一直沒法彌補,它讓我意識到,做公益不能等。”
四
山坳裡的信號很差,大多時候,手機都處於“罷工”狀態。
等一切準備妥當,已經是傍晚5點多。太陽下山了,山村的天空被夜幕填充,星光點點,這是城市裡絕對看不到的美景。
氣溫也開始直線下降。山谷裡的冷,不是那種純粹的低溫,它就像長了一雙靈巧的手,總能在你的衣服上掀起一角,然後死命往皮肉裡鑽,一陣接一陣。
很快,我就開始清鼻垂下。我可憐兮兮地看了看張金華。他說,要等到晚上6點,老人們吃完飯電影就開播。
義工們的晚飯,是從山下買來的盒飯,沒有桌子擺放,大家各自找塊石頭當桌子,蹲地上幾下扒拉完,然後等著觀眾們登場。
“您慢點走,小心腳下。”大約6點左右,老人們陸續出門,帶著竹凳子,義工們幫忙攙扶著,小心翼翼來到場地裡。
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張金華鼠標點擊,開始放映這部名為《雲中落繡鞋》的越劇。
聲音響起,老人們的眼睛齊刷刷被吸到了屏幕上。光線忽閃忽閃的,映照出老人們樂在其中的陶醉神情。
很多承載了爺爺輩記憶的經典影片,擱現在看來畫質模糊,編排粗糙,演技平平,但聲音響起,總能賺走老人們一波眼淚。
這些老人看電影時在想些什麼,張金華其實也不太明白,“可能某個情節觸碰到了老人內心某處柔軟的地方了吧,或者打開了老人那一代的回憶,總之是一些物質以外的東西,是他們真正想要的。”
五
張金華手裡有4塊尺寸不一的幕布,根據每次觀影的人數來選擇用哪一塊。有一塊最小的,也就四五十寸大小,這是他為一些特殊人群準備用來播放個人專場用的。
趁著老人們在專心看戲,張金華拉著我到角落,聊起前段時間的一次上門服務,他們來到隔壁玉環市的接力窩山頭的梁桂領阿婆家裡,為老人送去一部越劇。
“溫嶺和玉環是隔壁,這個梁阿婆就住在一山之隔的村裡,10月18日晚上,我們翻過大山,來到梁阿婆家,為她個人放了一場越劇。”
這是半個月前為阿婆一個人放映的一場電影。
我有些不解,畢竟張金華在城南鎮就已經很忙碌了,而且時不時還會受邀去溫嶺其他鄉鎮播放,為什麼他還要“閒事”管到其他縣市呢?
張金華解釋道,因為梁阿婆的這個村雖然屬地玉環,但其實就在溫嶺邊上,所以就“兼顧”了一下。
“梁阿婆所在的村還有7戶留守老人住著,但是因為原來村落比較大,所以老人們住得比較分散。”梁阿婆因為腿腳不靈便,沒辦法走到播放越劇的現場。於是才有了張金華特地為她一個人播一場電影的安排。
閒談間,金志雲老人從家裡端了一臉盆蒸好的番薯分發給大家吃。我用冰涼的手接過來一塊,熱乎乎的。這些老人沒有富裕的物資,他把自己家裡原先準備用來做番薯絲的地瓜拿出來,與人們分享,他們用最樸實的方式,表達著內心的感謝。
一個多小時後,《雲中落繡鞋》播放完畢,老人們輕聲鼓掌,表達自己的感謝。
在放電影時,張金華經常在幕布上打出這句話,讓人淚目。
衢香梅阿婆想和義工們道聲謝,但是實在不會組織語言,想了半天,憋出一句話:“總之就是晚上太高興了。”
大家心領神會,趕緊七手八腳幫忙,幫老人搬起椅子,然後攙扶著老人陸續送回各自家裡。
直到清理乾淨了場,張金華才帶著大家返回城裡。到家,已是深夜了。
“阿華,你這一天天地為他人忙碌,堅持做這些公益,你到底圖啥?”在回來的路上,我忍不住向張金華問出這句悶在心裡很久的話。
阿華邊開車邊思考。“不為啥,可能這就是所謂的‘助人為樂’吧,總之這樣的生活讓我很快樂,而受到我幫助的人同樣很快樂,看到別人因為我而快樂,我就更快樂了。”
這句像繞口令一樣的話,我咀嚼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