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一百十九回中鄉魁寶玉卻塵緣、沐皇恩賈家延世澤。
賈寶玉雪地拜別父親賈政,光著頭,赤著腳,一僧一道,不知何人歌吟:“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遊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遊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01
歸彼大荒,如見如來。
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
非固來所來,非固去所去,非固虛無,而是靈魂的迴歸之路。
歸乃表徵,大荒乃至終,沒有欲求,不起微瀾,以內心的至簡至明,撫平一生的大起大落,以面容的唯素唯淨,淘滌一路的人世風塵。
賈寶玉在風雪之間拜別了父親,拜別了他的家、他的紅樓,也走出了他的一場荒唐夢。
“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兩字“荒唐”描摹了寶玉的一生,他無所來,也無所去,在面及了大觀園的一場紅凋綠褪之後,他只能歸彼大荒,在遼闊的雪地中隱去悲愴寂寥的身影。
02
從前也讀釋迦求道,心有不平。
釋迦摩尼原是中印度迦毗羅國的王子,生長在皇室歌舞管絃之中,身有嬌妻,懷有愛子,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喝不盡的人間美釀。
而他卻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乘著馬車走上了從未去過的荒野。
姑且略去釋迦荒野求道的偉大事蹟,但從那一夜的遁走來談,他的內心是風起雲湧還是心如止水,他甘願拋棄的所有,是否一如秋葉脫落枝頭的決絕?
我想,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情感和歲月向來磨人。
有人在受挫之後,
有人在悲痛欲絕之後,
有人在山窮水盡絕無路之後,
心如死灰,萬念俱寂,再也感受不到這世間的一絲絲溫涼的時候,選擇了逃避。
但這樣的人是歸不了大荒的,因為鬱郁不得的執念將成為深夜遊蕩的孤魂野鬼,斷了後路,絕無去處,在夜與夜的黑暗之中幽咽低吟。
而釋迦則不同,
在與生俱來安寓尊榮的境遇之中,他幡然徹悟,不為私己,而為普眾永恆解脫,心至純明,瞭然無雜。
沒有行役的羈擾,更無執念的牽絆,他早已悄悄地放下重壓在頭頂的皇冠,脫去游龍金鳳的錦緞,孑然一身,堅定地走向荒野。
當然,賈寶玉之歸,小說虛構;
而釋迦之歸,確是有證可考。
二者無論,卻都將歸彼大荒詮釋得至莊嚴明。
以前常說想看得淡一點。
這正是因為年輕的時候,煩惱頗多,一旦遇事不可解,鬱結於心,便預感大期將至,心生倦意,想用看破的佛理來超度自己一顆疲憊倦怠的心,想用繞樑婉轉的佛音來代替人世嘈雜的魔音。
可是無論如何地放空自己,卻都不過是頹廢幾天,再整拾自己,重頭再來。
這樣看來當你還有欲求的時候,其實是沒有什麼是能夠看淡的。
工作也好,情愛也罷,看淡的從來不簡單,簡單的從來不是人生。
03
林清玄也是一個歸去如來的人物。
玄思哲理信手拈來,
通透明澈的心境,教人思忖的深意,紙上鋪排,倒似瞥見林先生骨瘦清癯歸彼大荒的背影。
那日,寺廟的鐘聲當地一聲破空而來,震響了長空,也震醒了林先生的清夢。
然此鐘聲卻如此純明,
“好像人已站在那極高的頂峰,那鐘聲卻又用力拉拔,要把人超度到無限的青空之中,那是空中之音,清澈玲瓏,不可湊泊;那是相中之色,羚羊掛角,無跡可循”。
鐘聲而已,林先生卻了悟了空中之音,相中之色,非也牽強附會,確是肉身體奪,親身驗明。
鐘聲來得突然,清晨的風還帶著昨日的溫涼,
先生立於寺齋之中,素心閉目,
早焚的青煙嫋嫋婷婷,
先生的身影朦朦朧朧,身仍至此,心歸大荒。
一切的雜念都在此刻隨著青煙輕輕地放逐……
林先生常說,人間有味是清歡。
與之對比,則是腥魚肥肉,歌弦管樂,燈紅酒綠,人聲鼎沸,娛樂至死。
有的人在紙醉金迷之中渾渾噩噩,
有的人在權錢交利之中惴惴不安,
有的人在蠅營狗苟之中庸庸碌碌,
也有的人會在人生的色彩褪去之後皈依內心的寧靜,尋求清歡的淨土。
何謂清歡?
一者清心寡慾,二者歡娛雅緻。
常人做不到歸彼大荒的大解脫大放鬆,卻可以在百無聊賴的午後,一貪清歡,聊慰餘生。
欲多勞神,實棄不忍,大荒之境不可至,清歡之樂卻可得。
在漫漫的人生之中,一曲清歡倒也聊慰了那些飽受欲求折磨的人們。
04
《南柯記》中,“人間君臣眷屬,螻蟻何殊?一切苦樂興衰,南柯無二,等為夢境,何處昇天?夢了為覺,情了為佛。”
所謂南柯一夢,不是淳于棼的夢,不是螻蟻的夢,確是為許許多多的我們編織的一場華麗的夢。
賈寶玉大觀園一遊,富麗堂皇,吳儂軟語,道不盡的煙柳阜盛;
淳于棼南柯一遊,威名赫赫,身後功名,舍不去的此生輝煌;
盧生的黃粱一夢,一生富貴,一場虛空,倒不如枕邊一鍋未熟的黃黍。
先賢古人均用了這些趣味橫生的故事,在一場場美好如泡沫的夢裡勾勒了我們一生最渴求也最容易失去的東西。
而當夢一旦醒來,我們才會驚覺其實也不過是“夢了為覺,情了為佛”。
百年一生,打人間一遊,“好便是了,了便是好”,
當年笏滿床,今宵紅燈賬,倒也隨他荒唐。
因我們深知,慾望是一場夢,夢醒了,我們就要走到那荒野之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