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做筍鹹乾的那個人,老了

作者 | 羅格

此時此刻,山崗上的黃泥土裡,正有什麼東西咔咔咔地拱動著。春天的風從山頂俯衝到山谷,而我的思念如同春筍一般成災。

又是一個食筍的季節。而自從我意識到她的衰老後,已經大約有十三年的時間,我再也沒有吃過筍鹹幹。

筍鹹幹,一個極具古漢語意味的倒裝詞,而她是唯一做過筍鹹幹給我的人。

那些關於筍鹹乾的做法,如今只能記得一些片段。每逢雨後春筍堆成小山的時候,她就會提著菜刀,在剝去筍殼的春筍中精心挑選出那些肥厚、圓潤、最鮮嫩的尖頭,一一切下來。然後用醃鹹菜的滷菜汁,小火慢慢地煨煮。來自鹹菜桶裡的滷菜汁,難登大雅之堂,然而卻集中了雪裡蕻菜的精華,鹹中帶酸,酸裡透鮮。等到浸煮透了,然後攤在紫紅光滑的竹編米篩上,在春天的陽光下晾曬。

給我做筍鹹乾的那個人,老了

如此反覆幾次,我都記不得,做一次筍鹹幹,到底是要持續多少天。只記得到最後,原來掌心大小的春筍尖,吸飽了滷菜汁的味道,在陽光下脫幹了水分,最後濃縮成大拇指大小,表層裹著析出的鹽分。她把它們從米篩上一個個揀起來,收進一個罐子裡密封。

此後,那個密封的罐子,就像梅子幹一樣,讓人望而生津。可是隻有在吃泡飯過早的時候,才能吃到一塊。小小的筍鹹幹有濃重的鹹鹵味,真的只能用門牙尖啄下一點點來,然後等著濃縮了幾十倍的味覺分子在口腔中稀釋,最先到達舌尖的是酸味,然後,鹹味喚醒了舌面,雪裡蕻和春筍尖本身的鮮味被解封,開始歡快地在舌頭上跳舞,從下顎的兩側召喚出洶湧的唾液,裹著米飯呼啦啦地通過喉嚨,最後再回饋一絲清甜,一顆小筍鹹幹就能下一碗飯。

給我做筍鹹乾的那個人,老了

說真的,這樣反覆用鹹菜滷煎熬出來的食物,說不上有多健康。可是它卻陪著我度過了一整個童年,直到19歲那年離開家讀大學,她還會在秋天的時候,用塑料袋包上一包筍鹹幹,陪我度過沒有春筍的時節。後來我第一次吃日式的白飯配梅乾的時候,舌尖的記憶會突然跳幀,以為再一次遇到了筍鹹幹,這才知道為什麼梅乾在日本人心中能夠成為經典的解鄉愁之食。

這一切都讓我像巴甫洛夫的獵犬一樣,每到這個時節都會口中生唾,等待被濃縮的味道擊中味蕾和心臟。直到有一天我意識到,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吃到過真實的筍鹹幹。

她老了,在我不經意中,還以為可以一如既往吃到筍鹹乾的時候。

自從那一次摔傷了胯骨之後,她開始變得有些“懶散”,我蹲在她身旁告訴她該如何用手機來給我打電話,她卻眯著眼睛一直搖頭,說自己再也學不會這些。然後,她開始一次次忘記傢什擺放的位置,找不到歸置起來的衣服,弄不清收藏好的財物,打開吃過一次的零食,忘記了放在哪兒,於是又喊兒女們去買。

在每一次節假日見到我的時候,她會問我,在她唸叨我到時候,我的耳朵會不會癢?五分鐘後,她會再次問起這個問題。然後是十分鐘之後又一次問同樣的問題。是她教會我aoe和iuü,在很小很小的時候,是她在一旁念出那些句子,幫我完成一篇日記。直到有一天,我突然發覺她講不清楚普通話,大腦中的某個部分,正以驚人的速度乾涸。

一切都彷彿飛流直下,所有試圖打撈起一片水花的努力都顯徒勞。

我們一直生活在錯誤的節奏中,當他們健康的時候,我們感到放心從而忽略了探望和交流,當他們衰老時,我們恨不得關切他們每時每刻的起居,卻已經沒辦法像多年以前的午後,他們牽著你的手在陽光下講著故事時的那樣,講清楚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

難怪奧雷里亞諾上校在戰爭結束後回家,只是重複著製作小金魚。馬爾克斯說,一個幸福晚年的秘訣不是別的,而是與孤寂簽訂一個體面的協定。

她老了。有一件事情她還沒忘記。

她依然習慣性地翻閱我那些印刷在紙上的文字,就像批閱一個孩子交給老師的作業本。不知道是惦念,還是幾十年前的習慣成了本能,她把它們一頁一張地收藏好,疊放在房間的某一個角落,從不忘記。每次見到我的時候,她就會問我的耳朵有沒有變癢,那是她又在唸叨,有好些天沒看到我寫的字了,讓我不敢有一點兒懈怠。

她依然會認真地讀我寫的故事,就像那年暑假,我坐在窗前,她坐在沙發上,一句一句地教我寫日記。如果那個時候我可以在更遠一點的位置看著這一幕,我一定能夠看見,那些稚嫩的字句就像雨後的春筍一樣,在筆尖劃過的地方倏倏地生長、拔節、蔓延,然後鬱鬱蔥蔥。

但是,寫完這些日記之後,再也沒有可以過泡飯的筍鹹幹了,她再也沒有能力去侍弄那些堆成小山的春筍。我終於學會了寫字這件事,三不五時地寫字給你們看,卻終究沒有學會給自己熬曬一罐鹹筍。

在一個冬天的午後,在公司關閉手機開一個重要的會議時,我的兩個耳朵眼兒裡,突然一陣奇癢,我突然就想起她說的那些話。幾個小時後,手機打開,第一條消息是姐姐發來的:外婆走了。

我知道,那時的耳朵癢,一定是你來最後看我一眼。

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人,費勁千般周折,給我熬曬一罐筍鹹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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