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恰恰(一)

中午的太陽十分熱烈。

晚秋的風,翻動著葉子金黃的背面,翻出一片銀色的耀眼。

尤卡躺在南灣公園的矮牆上,用顛倒的視角,看著這個熟悉的世界,直到每一處景色,都變得陌生,變得遙遠,變得讓她浮想聯翩。

天空就像大海。樹木是搖曳的海藻,嘩嘩啦啦的樹葉,像一串一串亮晶晶的翡翠珠貝。白雲變幻著形狀,層層疊疊的雲海是浪花,一團團邊界分明而厚重的是海洋裡的生物。

這一隻是海豹,這一隻是鯊魚,這邊是兩隻海龜……

她把手臂舉過頭頂,用兩隻手比劃著雲朵的形狀,直到有些痠痛,就張開雙臂落下來,懸空搭在矮牆兩側。想象自己是一隻鳥,在天空海的上方翱翔。

尤卡輕輕地閉上眼,風吹過頭髮,一些撥弄到臉上,癢酥酥的,剛剪的劉海被撩起來,向上飄揚,露出了她飽滿的額頭。此刻她的大腦裡填滿了想象中的海水,洶湧而空洞。而身體一面是輕飄飄的,不斷向上飛去,另一面是地心引力的厚重,不斷在下墜,被兩種力量拉扯,因而穩定地停在正中間。

這感覺真不賴。尤卡墜入眼瞼中紅色的世界,自然而然開始冥想的遊戲。控制著自己的意識,化作晶瑩的水滴,從頭頂開始,經過眉心、眼球、臉頰、耳朵……接著,自兩臂流淌到指尖,又流回來沿著腹部的曲線流向雙腿,當這個水滴在身體中自在流淌,她感受到了無比的寧靜。

這是她從媽媽書架上的一本《每天瑜伽》中學到的遊戲。書中講到:要學會把“意識”的存在從繁雜的生活中剝離出來,彷彿有一個上帝視角的“我”在審視自己。這個說法讓尤卡覺得很有趣,因為她一直堅信,在“我”之外還有另外一個“我”。

一個“我”是存在於頭腦中一刻也不能安寧的聲音:

“語文老師今天表揚了麗娜的作文,而沒有表揚我的,可是我覺得我寫得更好。”“王欣楠的腳好臭呀,我該怎麼委婉地提醒他一下呢?好像是他新買的球鞋有問題。”“我今天穿得這件藍色蝴蝶結的新裙子,大家注意到了嗎?他們覺得好看嗎?”“馨梓是喜歡上揚子了吧,怎麼揚子每次站起來回來問題,她就看著他傻笑呢。”……

為什麼這個煩人的聲音,一刻都不能停止?不光對“我”指手畫腳,而且不能停止評價我看到的每一個人,尤其是在人群中的時候,腦袋簡直要爆炸。

尤卡敏銳地發現,發出這個疑問的,就是和那個吵鬧的聲音完全不同的另一個“我”。這個“我”顯然凌駕於那個喋喋不休的聲音之上,因為她可以覺察到她,並且讓她停止。

“快別去想這些無聊的問題了,你看,那朵花多麼的美麗”,當尤卡聽命於這個我,開始欣賞花朵的時候,她的大腦,就回歸了寧靜。

然而這個“我”並不是總存在 ,有時候任由吵鬧的“我”在那裡撒野,吞噬著寶貴的時間。尤卡一直不知道她在哪裡,直到《每天瑜伽》教會她冥想,她才發現,那個更平靜的自己就在意識的深處。

剛開始玩這個冥想遊戲的時候,那個聲音還是會時常出來搗亂:尤卡、尤卡,真是一個怪人,玩這種奇怪的遊戲。

而現在,她可以輕鬆地拋開任何雜念,只是這樣把自己拋給大自然,之後,再完全進入這個內觀的世界。紅色的眼瞼,中央有一個綠色邊緣黑色核心的內視點,當她找到那個點的時候,她就可以靜靜地凝視著它,完全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

“滴滴滴……”手腕上那塊亮晶晶的紫色電子錶發出了整點報時的聲音。

兩點鐘了,快要上課了。

這個聲音把尤卡從意識的世界裡飛速拉回。她輕巧地翻下矮牆,整理了一下藍白色校服裙,走向公園門口自己的單車。

公園到學校的這段路,是她最喜歡的,道路兩邊種滿了高大的香樟樹,遮蔽了強烈的陽光,一路下坡,幾乎不需要怎麼蹬腳蹬,就飛馳而下。而且路上都是趕著去上課的學生,讓這條路更是充滿了活力和朝氣。

快到校門口的時候,她揚了揚手腕,2點15分。每次路上都是15分鐘,幾乎不差分秒。她鎖好車之後並不著急走進校門,而是抬起頭,用視線搜尋著自己的目標:校門口的ICY奶茶店。

今天排隊的人不是很多。大概是這樣秋日涼爽的天氣,既不需要多餘的熱量,也不需要多餘的冷氣。

然而對尤卡來說,買一杯奶茶,上下午的閱讀課,是她每個週三送給自己的禮物。

“抹茶芋圓鮮奶,多加一份芋圓。”這是她的標配。

“雙份芋圓不夠了,另一份可以換珍珠嗎?”

“可是我只吃芋圓。”

“那就單份的芋圓?”

“可是我喜歡雙份料呀,你不覺得奶茶一定要喝雙份料才叫做奶茶嗎?”

說完這一句話,櫥窗裡一直鴨舌帽下隱藏的臉才認真地抬起頭來,看著出窗外這個彆扭的顧客。

尤卡被這樣突然地注視,忽然很不好意思。

“對不起,我只是真得很喜歡雙份芋圓。”

“對不起,我們現在實在沒有雙份芋圓。”

她們兩個幾乎同時說到,不由得相視一笑。

“那……你要不要試試珍珠+芋圓?真的不錯呢。”鴨舌帽女孩一邊說,一邊把加滿料的抹茶鮮奶遞給尤卡。

“嗯嗯。”尤卡吐吐舌頭,接過奶茶,往班級跑去,上課鈴已經響起來。

基本上來說,尤卡是那種表面上什麼都好說話的女生,但她其實隱藏著自己某些方面的極端。只不過不容易被人察覺,就拿奶茶這件事來說吧,如果不是今天的鴨舌帽店員比較可愛,她可能會一直僵持在那裡,一直等到她們做出來新的芋圓。

“真是倔強的孩子呀,那茉也要去上課了吧,快去吧,鈴聲都想了。”奶茶店的老闆是一個年輕的男人,他對店員說話的口氣溫柔地像對待一直貓咪。

被喚作那茉的店員,摘下鴨舌帽,甩了甩自己的頭髮,對著老闆露出爽朗的笑容:“我有點喜歡這個小朋友。”

“喂,你也是小朋友好嗎。不要亂叫其他人小朋友。對了,為什麼這個星期就要帶著鴨舌帽呢?”

“這個髮型,太醜了。”那茉指了指自己的頭髮。

“嗯,這個劉海,是乖乖的學生妹呀。的確不適合你,不過適合出去騙人哦,小朋友。”

“對,我就是要去騙人,下午要去見那個女人了。”

“你媽媽來看你?”

“嗯,不說啦……晚上我請假哦。拜!”那茉衝進上課的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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