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湖一一絕世的歷史絲卷

《騎遊世界》公眾號作者:江南


那日我穿著高跟鞋,走過一條亦水亦石的弄巷,每一步叮咚聲都在敲問路下,路面下是水是湖,是經年的槳葉翻起的波紋,是縫隙裡流漾著的舊時水鄉風情一一這就是菱湖,杭嘉湖平原金三角中心的小城鎮,在浙江省湖州城東南20公里,位於南潯區西南28公里。

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鎮,無意中走過,引發多日的魂系夢牽,不斷的回味,不停的查閱史料,挖掘疏理菱湖深厚的歷史文化積澱,星點的歷史碎片連接成線,幾千年的菱湖,漸漸清晰,從埋沒的青石板下拾級的礄口,搖著經年的風雨船櫓,向我走來。

菱湖的氣息是從歷史深處散發出來的,一根蠶絲橫貫了整個歷史長空,照亮了絲綢文明發展的路程,讓我們來看看這根蠶絲綿長而悠遠的歷史脈絡:

歐美的許多博物館裡都設有中國展廳,除了中國瓷器,絲綢便是展廳最華貴的展品,且不提八國聯軍的強取豪奪,古絲綢之路留下的珍品成為永恆的解讀器,述說著千年嬗遞。

絲綢到達歐洲,分陸路和水路,水路最初從廣州啟航,多災多難,經常血本無歸。後改道走河西走廊穿越戈壁沙漠,成就了艱苦卓絕的絲綢之路,這就是踏著屍骸收穫財富奇蹟的陸路。

這條以絲綢貿易為媒介的文化交流之路,曾經的起點在黃河流域的中國長安,後來上溯至長江流域,到現在終將世界絲路之源頭核定於湖州。

成就湖州的是南潯,是輯裡湖絲,而南潯與菱湖纏綿糾結了千年,南潯絕大多數的絲品產自菱湖,菱湖借道南潯的航道和陸路富庶天下,成為“歸安雄鎮”、“東南巨都”。

追根溯源,菱湖是世界絲路的重要源頭之一。

菱湖一一絕世的歷史絲卷

 湖汊密佈,水清土沃,菱湖古鎮舊“七十二座半橋”下,蠶篇滌盪出來的絲路,編織著“世界絲綢之源”的錢山漾遺址。菱湖距錢山漾十餘公里,4400年滄海桑田、星移斗轉,那團世界最早的家用蠶絲製品,經緯著菱湖、南潯、錢山漾一帶無法割捨的絲緣,共同填補了長江下游良渚文化到馬橋文化之間存在的缺環,恢復了那段被遺失的歷史記憶。

湖絲,一個橫亙近兩個世紀的國際品牌,從龍袍御用到維多利亞女王親冠小飛人,世界銘記了湖州、南潯,卻將支撐產量的菱湖遺忘在歲月長河,翻開厚重的青石板,靜寂的長夜依稀尚留前世琳琅:

菱湖從唐寶曆中崔玄亮開埠建鎮,已有1100多年的歷史,比起周莊要早上300年。宋代“湖絲遍天下”,至明代,“惟出於菱湖,洛舍為第一”。洪武初年(1368)始設為司,建社壇,於是“人物之薈萃,舟航之環集,桑麻環野,甲於湖郡,遂成為吳興城南第一雄鎮。沿湖岸鋪及湖內舟船,商賈輳集,總之各行不下百餘戶”。明代中葉,菱湖一帶“桑麻環野,西湖之上無隙地”,正德,嘉靖時(1506~1566)已以“多出蠶絲”而聞名,故“貿易者倍他處”。菱湖出產的細絲光瑩潔白,量多質佳,尤以前丘一帶所產絲為最。不僅蠶絲業相當興旺,而且素有“菱湖業蠶,捻線為綢尤工”,“錦綢唯菱湖鎮出者為上”之譽。其手織水綢,紡紗綢,綿綢具有獨特風格,成為馳名的特產。隆慶,萬曆(1567~1619)時,每當新絲告成,鎮上客商雲集,“市廛家主,四方鬻絲者多廛臨溪,四,五月間,溪上鄉人貨絲船排比而泊,自菱湖前後左右三十里”。菱湖自此成為江南著名的絲業市鎮。

清代已成為湖絲貿易中心之一的菱湖鎮,蠶桑更盛。“立夏三日,四鄉採桑貿葉”。嘉慶時(1796~1820)買賣桑葉的“葉行俱在安瀾橋一帶”,至光緒年間(1875~1908)則“四柵皆有”了。而產絲量則倍增。光緒四年(1878),蠶絲產量499720公斤,佔南潯,雙林,新市三地總絲量的82.03%,超過嘉興一個府466494公斤的總產量;也超過杭州府492670公斤的總產量。光緒五年(1879),絲產量達到545067公斤,佔湖州府總產絲量的33.04%,佔全省總產絲量的18.11%;超過嘉興全府,直與杭州府相匹;遠超寧波,紹興二府的總產絲量,連居全省首位。當時,日本人伊藤斌研究中國蠶絲業,說“菱湖所產者數量多,品質比較良好”。所以,俞樾在《菱湖鎮志》序言中說,國家歲入稅釐大半出於絲捐,絲捐以湖郡為最,湖郡又以菱湖為最。菱湖的絲市,康熙年間即有“前後左右三十里”,周圍67個村莊多產蠶絲,“皆鬻於菱湖市中”。至光緒年間,鎮上大小絲莊行鱗次櫛比。其實力雄厚者有楊萬豐,唐廣豐,陸鼎茂,錢宏順4家,其中唐廣豐絲行的“金麒麟牌”商標最有信譽,蜚聲海外。絲業興旺時,鎮上每年產生絲總量達一萬包(約80萬斤以上)。在“湖絲衣天下”,“絲質之佳冠絕世界”的明清時期,湖地無絲不成鎮。

菱湖一一絕世的歷史絲卷

古代希臘人稱中國為賽里斯(Seres),意即“絲國”,羅馬人對遠東的未知和盲拜,竟然相信絲綢是從樹上摘下來的。絲綢面料在西方普遍使用經歷兩個高峰階段:一個是西方文明源頭的古希臘、古羅馬時期,另一個是以文藝復興為中軸的意大利佛羅倫薩時期,柔美的絲綢向西方拉出一個神密而優雅的國度一一中國。

絲綢的繁盛,源於菱湖絲質的高潔與高產,借道南潯開闊的航道與陸路,駛出1842年開埠的上海,走進絲綢之路,榮獲世界第一屆世博會金銀獎。

解讀這項金獎,南潯、輯裡湖絲,在南潯邊有個水邊村落叫輯裡村,其絲“雪蕩、穿珠灣,水甚清,取以繅絲,光澤可愛”,這就是盛極千年的輯裡湖絲的源頭。但緝裡很小,產量遠缺,30裡菱湖67個鄉鎮的蠶絲方才承載了盛時風景。後又有史料詮釋輯裡絲另一層含義:南朝《嘉泰吳興志》中就已經有“湖絲遍天下”的記載。“輯”有繅織之意,木製絲車繅制的土絲和輯裡湖絲,後泛稱江南上等土絲,後來連一些廣東土絲也冒冠輯裡絲之名。

所以輯裡湖絲的光澤裡,經久閃耀著菱湖的氣韻與輝煌。


首次參展,是廣州籍瀘商徐榮村送去十二卷榮記湖絲,牽出中國與世博的紅線,導演一段曲折傳奇:1850年1月3日,維多利亞女王向世界各國發出世博會參展邀請,顢頇遲頓的滿清政府接到邀請,沒接招,這個消息傳到上海,道署也無動於衷。寶順洋行買辦徐榮村得此音訊,立馬把自己經營的12包“榮記湖絲”寄至英國倫敦參展,參與角逐。殊不知,他用麻布包裹的“榮記湖絲”與雍容華貴的倫敦氛圍很不協調。

1851年5月1日在倫敦璀璨的水晶宮中,各國展品粉墨登場。博覽會共有18000個參展商,提供了10萬多件展品。世博會開了5個月,評委們還沒有打開過這來自封閉的東方古國的展品。當其他展品被評委們反覆品評之後,他們才想起這12包中國展品,打開一看,都大吃一驚:潔白的“榮記湖絲”柔軟而富有彈性。西方人鍾愛的中國蠶絲被緊裹半年之久,仍然簇新質佳。在最後的工藝評獎中,確認產自中國湖州的“榮記湖絲”在所有參展的絲綢中質量最佳,獨獲金、銀大獎,維多利亞女王親自頒發獎牌、獎狀,並贈“小飛人”畫幅以示讚譽。輯裡湖絲以其“白、淨、柔、韌”的特點榮獲原材料類金獎,這是湖州絲綢、更是中國商品在世博會上的首次亮相。

1851年倫敦世博會後,湖絲登頂倫敦世博會,獲免檢進入英國市場,其他歐洲市場一併免檢,並被女王欽點御用。湖絲纏上了維多利亞女王鳳體,成為宮廷中最雍容華貴的標誌,風光佔盡歐洲大陸。

此後湖州絲綢在世博會的每一次亮相,都會令人駐足,南潯、菱湖一帶絲商很快學會用外語和洋商打交道。湖絲也不僅僅是中國古代帝王的御用品,更成為外國宮廷的奢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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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東開埠早,洋務嫻熟,上海清末開埠後,太湖經濟的崛起打造了集聚文明的高地,最具規模的文明大遷徙中,靈敏的廣東人來到上海做洋務,做外貿,做東南亞商品進口的代理,實現財富轉換,所以有廣東人做大生意、江浙人做小生意這一說,也才有了廣州籍瀘商徐榮村憑藉12卷湖絲,啟開蒙昧時光,進軍首屆世博的機緣。

  至清代末期到民國初年,湖州絲商出現了許多大的商業家族,富可敵國的“四象八牛”絲商群體就此成形,開創了中國早期蠶絲貿易市場的廣州商人,頓覺不是湖商的對手,漸漸退出了曾經屬於自己的舞臺,上海灘市場發言權主歸菱湖,湖商主宰市場的沉浮。

菱湖作為湖商的引領,財富巔峰的背後有“古弄十步一狀元二榜眼"的文化崛起、有晚清詩韻與巴洛克風格交織的江南園林的矗立,也有商業資本向工業資本轉換過程中,對湖絲加工的改良與拯救。華商機器繅絲業的領袖、菱湖絲商黃佐卿,站位在中國開放與變革大時代的前列。

黃佐卿(1839—1902),名宗憲,歸安(今湖州菱湖)人。早先為生絲出口經營商,先後在湖州、上海、蘇州等地開設絲行。1881年,在上海閘北蘇州河邊籌建了公和永繅絲廠,外商則稱為昌記絲廠,成為上海第一家中國人開辦的機器繅絲廠。到1901年後,在上海有了28家絲廠,成為了華商機器繅絲業的領袖。

黃佐卿斥資辦廠,將當時抱殘守缺的中國蠶絲業生產與銷售的航船,在世界絲路的航道上又平穩行駛了二十年。後因被李鴻章、盛宣懷等官僚資本家所擠壓,導致破產倒閉,中國絲業進入快速下滑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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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獲獎的斑駁光影裡尋找敗落的足跡,1905年,1911年, 我國絲綢界首次派人參與國際交流, 繼而又在1915年參加美國巴拿馬博覽會, 幾次所送展品均大多獲獎, 業中人士沾沾自喜, 盲目樂觀, 其實這二次純系清廷和北京政府行文飭令地方政府收集絲綢樣品轉交我駐外使團送展, 得獎面較寬, 多屬鼓勵獎性質, 而絲綢業界人士並未直接參與, 未曾跨出象牙塔一步。

倒是一代繡神、菱湖籍繡女沈壽繡成《意大利皇后愛麗娜像》,作為國禮贈送意大利,與輯裡湖絲同時獲獎,轟動該國朝野。

走得出國門的作品與走不出國門的絲商,歷經80年的絲宴狂歡,二十世紀初輯裡絲業已初現頹勢, 主要原因是手工繅制(搖制)的固有工藝缺陷, 與日益發展的機織工藝不相適應, 以黃佐卿為首的早期民族資本實業幾經沉浮終究解體,海外市場上湖絲潰敗於洋絲。1916年美國生絲檢驗所所長淘迪博士對我輯裡生絲頗有煩言:“輯裡絲經用上等幹繭而繅成最下等生絲, 鄉人無知識, 又無靈巧機器, 致繅成之絲條份不勻, 絲質不淨, 所謂改良者, 僅做經合式而已, 然絲質仍惡劣,故求售於歐美不得善價,深為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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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亥革命的新風拂過,迎來民族工業快速發展的黃金十年,湖商作為民國最後一個商人群體,仍然是上海灘經濟轉型舞臺上的主角,菱湖鏡面水鄉編織的絲線,在國內還能淺吟低唱。

至日軍侵華,菱湖成為游擊區和淪陷區,農村經濟凋零,蠶桑業被日軍嚴重破壞,據不完全統計,桑樹被砍伐焚燬200萬株,桑地被毀約3萬畝;菱湖古鎮被轟炸6次、火焚3次,五分之二居民住宅、1300餘間商鋪焚燒殆盡。農村塘圩坍損,池蕩埂圩被毀,淡水魚養殖遭破壞,淡水魚產量比戰前減少90%,蠶繭產量比戰前減產50%。

其它城鎮用時光緩慢自愈,菱湖憑藉富庶與膽識,開啟了章榮初式的戰後重建,滿血復活,重振雄風。

章榮初(1901—1972),祖籍浙江省湖州荻港,中國近代民族資本家。這是百度給他的定義,這位改變了菱湖命運與格局的戰後江浙首富,世界已經將他遺忘,唯有菱湖人站在21世紀的經濟洪濤中,審視著這一段近代史,評判著章榮初的對錯,追憶著人文諧和的水鄉舊景。

章榮初將水鄉鋪上厚實的青石板,水鎮變陸路,“促進農村進步繁榮,建立新型田園都市”,這是章榮初的小鎮巨構、家國情懷,儘管一直為時局所困,依舊百折不撓。


菱湖千年來受交通牽制,始終隱形於湖州和南潯,現代化發展與建設必須跳出湖濱田疇的限制,走陸路奔馳的快速道,章先生以卓視與氣魄蓋板鋪路,引進國外先進設備,改進繅絲質量,辦化工企業,辦學校,辦西式醫院,辦出一個宏闊的新興小鎮。

蓋上青石板的陸路菱湖,只給了章榮初短短兩三年的建設時間,時代變遷的進程,扼斷了他建設家鄉的設想。濟南千篇老師遊菱湖後曾說 : 如提前十年給章先生建設,那菱湖就會傲立江南,如推遲三年,那現江南就是七個古鎮了,並當以菱湖為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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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絲盛百年的菱湖,至今仍有“如果”的哀矝,也有對章榮初式改建的異議,希望能掀開青石板,還菱湖以前的水巷模樣,既能發展旅遊業,又能迴歸夢裡水鄉。

菱湖桑茂、蠶盛、魚旺的桑基魚塘亙古2500年,並未因鋪上的青石板而改變過,石下仍然是“塘基上種桑、桑葉喂蠶、蠶沙養魚、魚糞肥塘、塘泥壅桑”的生態循環模式。2018年4月19日,聯合國糧農組織(FAO)正式授予菱湖桑基魚塘系統“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GIAHS)”獎牌。

滋養在水裡的江南文明遺產從未丟失,陸路暢通方能緊跟時代的節奏而躍進,改良農業發展產業,承恩祖蔭造福千秋!

菱湖一一絕世的歷史絲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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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望綠野仙蹤般的菱湖繅絲廠,這個名不見經傳的繅絲廠竟然同時和全國10家赫赫有名的大型國有老企業一起,被工信部同時入選第一批國家工業遺產名單,這是後工業時代的叩問,是對章榮初的精神仰望:它的建成改變了當地以家庭手工繅絲為主的產業模式,形成了機械化繅絲為主導的產業新格局,有效促進了長江三角洲蠶桑養殖業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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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至今日,依水而興的古鎮和水鄉旅遊業席捲江南,周莊的濱水商街、同裡的園林、甪直的寺廟、烏鎮的水閣、南潯的中西合璧建築、西塘的酒食廊篷,各鎮不同的風貌已經成熟的輪番上演,中國不缺一個古鎮,江南不乏一個水鄉。旅遊業如梳妝打扮好的女子,臨窗待賞,而實業才是興邦振業的主權漢子,菱湖完全可以沿循歷史肌理,在這片地域風物上繼續章榮初的振興夢想。

菱湖有豐厚的文化底蘊,同樣也有著綢緞般柔美的獨特旅遊資源,傳統魚文化、蠶桑文化、絲綢文化、美食文化、古村文化、耕讀文化、婚俗文化、燈迷文化,靜藏在民國風的黑瓦白牆裡,蘊含於低奢內斂的貴族氣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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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菱湖絲路滄桑,盛於明朝衰於民國,在羅馬意大利蠶瘟時崛起,擠走日絲,盛極世界。在民國時不思改良,縱有美國扶持,終敗於日絲,繼日軍侵華,致菱湖最後一擊。再經歷1949年政權更迭、對私改造,大練鋼鐵、填河修路,菱湖,這個用一根絲將中國拉向世界的昔日雄鎮,如今已漸漸退出世界的視野,凍結了民國的氣息,大隱於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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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昔的奢華已雲煙散去,曾經的鉅富大宅在進第之間隨時光嬗變,卯榫的木樑古柱靜守歲月,等待下一場機緣的演繹。

菱湖一一絕世的歷史絲卷

 當我們登上歷史的高地,審視五千年文明的淵澤;

當我們站在絲綢之路的源頭,回眸生命涅槃般的文化崛起;

當我們站在上海外灘,欣賞國際都市的剛健雄渾;

我們都應該拉長思維的經線、拓寬認知的緯度,銘記菱湖,銘記這一束世界絲源的濫觴之地、古今絲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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