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採擷生命之花

劉慶邦 河南文藝出版社


劉慶邦:採擷生命之花


廣袤的新疆大地盛產棉花,據說目前新疆每年的棉花產量,佔全國棉花總產量的比重超過了百分之八十。這個驚人的數字,意味著全國人民所穿的十件衣服當中,有八件是用天山南北所產的棉花做成的。

每年夏秋之交,當新疆遍地的棉花盛開成雪白的花海之際,就會有大批的河南農村婦女,成群結隊,不遠萬里,奔赴新疆採摘棉花。蜜蜂追花,她們也追花。蜜蜂追花,是為了釀造甜蜜,她們追花呢,是為了奉獻溫暖。

阿慧寫的《大地的雲朵》這部長篇紀實性文學作品,追蹤記述的就是地處中原的河南農村婦女,特別是豫東周口地區的農村婦女,去新疆打工拾棉花的故事。因我的老家就在周口沈丘縣,我聽說我們村的人也有去新疆拾棉花的,讀阿慧的書,我彷彿看見我們村的大娘、嬸子、嫂子、弟媳,或姐姐、妹妹,在遙遠的新疆棉花地裡辛勤勞作的身影,感到格外親切,並不時為之感動。


劉慶邦:採擷生命之花


追溯起來,不管是逃荒,還是創業,中原人都有西行的傳統。山東人是闖關東,山西人、河北人是走西口,而河南人習慣沿著隴海線過潼關,奔西面而去。不過,他們一般來說到了陝西就停下了,就地謀生,不再西進。也有人走到了青海和甘肅,只是人數極少,沒形成規模。再往西域新疆,就更少有河南人涉足,不僅“西出陽關無故人”,西出天山更是故人難覓。然而,新中國成立之後就不一樣了,隨著新疆的解放,隨著新疆生產建設兵團駐紮下來參與新疆的開發建設,隨著西部大開發國家戰略的實施,隨著古老的絲綢之路被重新打通,去新疆的河南人逐漸多了起來。

我去過新疆幾次,每到一地,我幾乎都能遇見老鄉,聽到鄉音,新疆連豫劇團都有了。新疆到底有多少河南人,恐怕沒人做過統計。我只知道,在我們老家,差不多每個村莊都有去新疆謀生的人。別的村不說,只說我們村吧,就有一些人先後去了新疆。在各個歷史階段,他們去新疆的原因各不相同。第一個去新疆的人,是一個地主分子。他喜歡說評詞,被說成是好逸惡勞的二流子,送到新疆勞動改造去了。第二個去新疆的人是一個地主家的閨女,她想脫離我們那裡嚴酷的階級鬥爭環境,自願遠嫁他鄉。“文革”後期,有一個當過造反派的人受到村幹部打擊報復,在村裡待不住,逃到新疆去了。他在新疆落戶之後,把一家老小都接到新疆去了。改革開放之後,全國掀起了外出打工熱潮,我們村至少又有兩戶人家,隨著打工的潮流,去新疆安了家。想想看,僅我們一個村去新疆的人就這麼多,把全周口、全河南去新疆的人都加起來,不知有多少呢!

千萬不要小看那些遠走新疆的河南人,他們都是有志向的人,都是不屈的人,都是不甘平庸的人,都是有創業精神的人。他們到了新疆,不但帶去了勞動力,帶去了生產技術,還帶去了源遠流長的中原文化,帶去了中原人堅忍、頑強、勤勞的民族精神。他們的奉獻,對於新疆的發展、繁榮、穩定,包括文化融合和民族大團結,都發揮了不可估量的歷史性作用。

每一個生命個體的命運,都承載著歷史和現實,並在與時代的交匯中,煥發出心靈的光彩。我曾設想過,到新疆把我們村去的那些鄉親逐個採訪一下,說不定能寫成一本書。可我又一想,新疆那麼大,他們分散得東一個西一個,想找到他們不是那麼容易,就把想法放棄了。我們那裡的婦女去新疆拾棉花的事,我也聽說過,也很感興趣,曾動過去實地踏訪的念頭。但想到自己歲數大了,有些力不從心,訪問不成,還有可能給人家添麻煩,就沒付諸實踐。讓人高興的是,周口年富力強的女作家阿慧去了。阿慧並不知道我的心願,但她做的,正是我想做的;她所寫的,正是我想寫的,阿慧差不多等於替我完成了一個心願啊!

在秋風蕭瑟、雨雪交加的日子裡,阿慧隻身去到新疆茫茫無際的棉花地裡,與拾棉花的姐妹們同吃、同住、同幹活二十多天,克服了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付出了極大的耐心、智慧和辛勞,在定點深入生活方面下夠了苦功夫、笨功夫,才取得了如此豐滿的收穫。王安憶在給我的短篇小說集寫的序言裡,說我的寫作“有些笨”。對這樣的說法,我一開始不大理解,覺得自己就是不太聰明唄。後來我才漸漸理解了,原來王安憶說的是好話,是在鼓勵我。我願意把這樣的話轉贈給阿慧。阿慧明白,不管是採訪,還是寫作,都沒有任何捷徑可走,都耍不得小聰明,必須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把笨功夫下夠才行。道理跟採摘棉花一樣,花朵子長在花托上,不管花朵子開得有多麼大、多麼多,你不到棉花地裡,不動手把花朵子採下來,棉花就變不成你的。你只有腳到、眼到、手到、心到,棉花才會屬於你。這不僅是一個實踐的過程,更有一個態度問題。阿慧把自己的姿態放得很低,真誠地融入拾棉花婦女的隊伍,很快把自己變成打工姐妹中的一員。拾棉花時,別人站著拾,她也站著拾;別人跪著拾,她也跪著拾。別人拾的棉花,都是裝在自己的棉花包裡,她拾的棉花,都裝進了別人的棉花包裡。聽姐妹們講到辛酸的往事,她的眼圈子比人家紅得還快,淚水比人家流得還多。人心換人心,就這樣,阿慧贏得了姐妹們的信任,成了她們的知心人,有什麼心裡話,她們都願意跟阿慧傾訴。

在這部《大地的雲朵》裡,阿慧以雲朵喻棉花,以棉花喻人,採取花開數朵,各表一枝的做法,一共表了三十二朵花。她給每一朵花都命了名,如“財迷女”“減肥女”“追夢女”等等。那些花有女花,也有男花;有嫩花,也有老花;有家花,也有野花;有正開的花,也有已經凋謝的花;有流動的花,也有早已在新疆紮根,併成為種棉大戶的花。按阿慧的說法是,“所有的花都不一樣”。雖說都是為了“抓錢”,但出發點有所不同,有的為了蓋房,有的為了攢嫁妝,有的為了經濟獨立,有的為了看世界,也有的為了戒賭,還有的為了還債等,不一而足。不管動機如何不同,反正他們一到新疆的棉田,都開出了屬於自己的、特色獨具的生命之花。

隨著時間的推移,新疆或許不需要人工採摘棉花了,改為機器收採;棉田或許不再是棉田了,可能會變成油田,或變成城市,變成歷史。如果沒有人把河南人去新疆拾棉花的故事記錄下來,若干年後,很可能是落花流水,了無痕跡。幸好,富有使命感的阿慧,用她的筆,她的文字,她的心,深情地、細節化地、生動地記述了這些故事,並使這些故事有了歷史價值、時代價值、文化價值、生命價值、審美價值和文學價值。阿慧實在是做了一件有意義、有功德的事。

本文系《大地的雲朵》一書的序言,內容略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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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雲朵:新疆棉田裡的河南故事》 阿慧 著 河南文藝出版社2020年9月版


這是一部積極響應省委書記王國生提出的“講好出彩河南故事,爭做出彩河南人”號召的實踐之書,也是一部“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主題出版圖書。

2014年10月作者隻身自費遠赴新疆,深入北疆種棉區,與來自河南的拾棉工同吃同住同摘棉,採訪50餘人,筆記6萬多字,照片近300張,獲得第一手珍貴素材,得以創作完成此書。作者以精妙靈動的語言,句句在場,充滿熱度,記錄了他們背井離鄉、鮮為人知的生活與勞作、困頓與挫折、堅忍與奉獻的生存實況,描繪了他們各自的人生夢想,以及對美好生活的共同嚮往與追求。

此作品已列入中國作家協會少數民族文學重點作品扶持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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