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貓傳》演員宋運成:我並非倚老賣老,只是不想再繞彎子

「 我就囑託你一件事,千萬別把我往(牛X)那方面寫,因為本身也沒那麼(牛X);導演習辛和寧海強對我幫助最大」。從晚上8點半聊到12點,這是戲骨宋運成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妖貓傳》演員宋運成:我並非倚老賣老,只是不想再繞彎子


臨近耳順之年,宋運成(注1)終於找到了自己的「生活」。

在古鎮南昌郊區這座獨門獨院的大房子裡,他依稀有了東晉詩人陶淵明「悠然見南山」的些許感覺。

不拍戲的時候,他每天睡到自然醒,就著一壺茶香,在二層的書房裡揮毫潑墨;偶爾還做下篆刻、搞個泥塑。

“修身養性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一生的課題,人活到最後不就是圖個明白和心安嗎?”宋運成一邊說著,一邊用根卡尺在對一尊泥像做凌遲一般的修整。

我突然意識到這門藝術的魅力,在它的過程裡好像蘊藏著人生的禪意:人由一棵幼苗擴張為遮天大樹,時間會逐漸地削去那些囂張的藤蔓,最後把它塵封在抽屜裡。

然而修剪自己談何容易。

“人的本性很難改變,我之所以沒有到那個(更高的)程度,與我這個人的個性太直有很大關係。”宋運成說。

他也曾嘗試往「婉轉」的風格調一調,“年輕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有這個毛病;現在還是做不到,索性也就算了;偶爾可能會給人倚老賣老的感覺?其實我只是不想繞彎子。”


《妖貓傳》演員宋運成:我並非倚老賣老,只是不想再繞彎子


所謂驕子

午飯後,宋運成到院子裡拾掇花草、耕鋤起壟,心想著要緊挨著院牆再種上幾棵香樟樹。

如果不細說從頭,你很難想象這樣一位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拿獎拿到手軟的國家一級演員,在相當長的時間裡,處於焦慮或者說是內心不夠安定的狀態中。

與很多早年「北漂」的演員不同,宋運成的起點頗高,甚至還帶有一定的傳奇色彩。

1979年,時年18歲的宋運成已經在八一電影製片廠的電影《奸細》中,出演了人生的第一個角色,那部老電影的主角是宋春麗。

過了兩年,他又出演了自己第一部電視劇。

他的同學憶起那時的宋運成,說他有些像「哈爾濱文藝界頑主」般的存在,“青年宮、工人文化宮裡,總能見到宋運成活躍的身影。”

1981年,宋運成的藝術人生迎來了重要拐點。

那年,江西省話劇團幾個老藝術家,出於為國家培養一批話劇人才的使命責任,將目光投向了哈爾濱。因為哈爾濱的青少年,不論從普通話發音還是形象上,都更有先天條件成長為優秀的話劇演員。

“我記得,當年江西省文化廳為此特批了16箇中專招生名額,考上的人直接進入江西省文藝學校(注2)就讀,學、住、吃等一切費用全免,而且全都是幹部指標。”宋運成說。

在那個中專文憑含金量很高的年代,畢業就以幹部待遇分配工作,這可是件大事。

經過篩選,有4700人進入考場,最後有10男6女被揀選,宋運成是幸運兒之一。

在當年落榜的年輕人中,有一個長相看起來有些「目瞪口呆」的人,他第二年考進了中央戲劇學院。這個人就是當下極有觀眾緣兒的老戲骨倪大紅。

“81年是個特殊的年份,那年中戲、上戲、北影、軍藝都沒有(在哈爾濱)招生,只有江西過來了。”宋運成說。

三年聞雞起舞的青蔥歲月很快過去。1984年,宋運成畢業進入江西省話劇團工作,那年他剛過22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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驕子迷失

與剛到江西時的意氣風發相比,此時本該正顯風華的宋運成,心中竟陡生幾分悲涼。

因為,他看到話劇這門藝術正走向衰落。

“上世紀70年代後期,話劇藝術曾經到達過它的巔峰時期,包括詩歌文字、戲劇和戲曲,都在那個時候有過相對短暫的綻放期。”宋運成說。

隨著改革開放步伐的加快,1983年「包產到戶」的經濟方針施行後,社會進入到一個全民爭當「萬元戶」的歷史階段。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話劇愈發受到冷落。“人心熾熱、街頭喧鬧,能靜下來走進劇院看場話劇的人,幾乎沒有了。”他說。

宋運成和同學們沒有額外的演出收入,一個月40多塊錢的工資。當時這點錢對於一個普通工人來說,也許並不算太少;但對於要談戀愛、尋夢想的年輕人來說,那就相當捉襟見肘了。

陸陸續續地,當年考到江西的那批人,都離開江西各奔前程了。

1986年,宋運成離開話劇團回到哈爾濱。

那個時候國產電視劇的體量都在二十集以內,但是引進的國外譯製片都很長。“我去電視臺給一部墨西哥電視劇配音,有七、八十集。”他說。

然而這樣相對較好的賺外快機會並不太多。更多的時候,他在哈爾濱火車站前擺地攤,賣些電子錶、檯燈、錄音機卡帶之類的東西。

“現在想起來,都TM是些假冒偽劣的產品。”宋運成說。

晚上,他會去夜總會做主持人。

就這樣混了幾年,憑藉著自己的文藝天分和吃苦精神,他一路坐上了夜總會經理的位子。

那可是一個接連三教九流的位子,當下星運如火如荼的一線實力男演員,當年也得益於他的挺薦,在夜總會唱歌跳舞賺外快。

“那是一段草莽年代。”宋運成說。

有些原始積累後,他開始和朋友一起做生意,“皮包公司、夜總會都做過。”

在那些五光十色的年頭裡,他的確擠上了「先富起來那一撥」的列車,或者說在哈爾濱的娛樂行業裡,他也不大不小的風光過。

只是距離藝術尤其是話劇,愈發的遙遠了。

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想念那些遠在江西、曾對他言傳身教的老師們。

“那幾年我並不快樂,至少在精神層面是空虛的。”宋運成說。

他當時的人生狀態,可以作為話劇的一個橋段在舞臺上演繹:深夜,一個男人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裡。他拉開臺燈,把鼓鼓囊囊的腰包在桌上散開,兩眼放光的數著面額不等的鈔票;末了,他點起第二根菸,抽了兩口便自言自語「這樣的活著,是TM沒有靈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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敗尋自我

我們說「當一個人做抉擇時,他應當先去傾聽自己內心深處的聲音」;《聖經》裡也說「接觸什麼樣的人,便得到什麼樣的賞賜」。

冥冥之中,宋運成還是要回歸到表演藝術的道路上。

在他忙於生計的七、八年裡,他的同學有的當上了中戲的老師,有的在很多影視作品中都出演了角色。

“運成,你當時在班裡可是最好的,真不該浪費你的藝術天份、荒廢你的時光,你應該去北京闖蕩出屬於你自己的藝術道路。”同學聚會酒過三巡後,當年的同學這樣和他掏心窩子。

九言勸醒迷途仕,一語驚醒夢中人。當晚,宋運成在心裡頭淌眼淚。

1996年初夏,宋運成決定「北漂」,那年他35歲了。

雖然是一次舉目無親的重啟,但他心裡卻充滿熱忱,甚至在潛意識裡,有著不太切合實際的幻想。

到了北京,在中央戲劇學院當老師的同學帶他去東棉花衚衕安頓下來,中戲的招待所就在那裡。

一個房間三張床,一臺電風扇,一天29塊錢。“我當時心想,哥們兒是來做演員的,怎麼可能和幾個人擠在一間房裡睡。”宋運成說。

他穿過一條衚衕,找到一家涉外賓館開了單間,一天220塊錢。

那樣的開銷已然不菲,但他全然不顧,每天除了去餐廳吃飯,其它時間都跑到劇組扎堆的幾個酒店裡,去找出演角色的機會。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在應聘工作。

那些和他一樣來應聘角色的演員,向副導演自報家門時通常說: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北京電影學院的。

輪到宋運成:“導演您好,我畢業於江西省文藝學校。”

副導演:“什麼學校?哦……回家等消息吧。”

連續兩個多月的每日奔波,他一個角色也沒等到,帶的幾萬塊錢沒剩幾張。

“最後手裡的錢僅夠買張火車票。”宋運成說。

沒辦法了,他夾著包一個人灰溜溜地回到哈爾濱。

剛回家的那段日子,他不願意出門。“走的時候,鄰居朋友都知道宋運成去北京做演員了,現在這樣感覺面子上掛不住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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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出發

宋運成在家悶了5個月,他需要捋清楚一件事:這輩子最想幹什麼、一定要幹什麼。

1997年春節剛過,他告訴妻子:我必須再去北京做演員,即使死也要死在那兒。

和上一次去北京有微妙的不同,宋運成走的時候沒有通知任何親朋。

他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北漂」生活,這一漂就是20年。

到了北京他沒有去找同學,直接住進上次他嫌棄的三人間招待所。

卸掉了驕傲和虛榮,他變得愈加內斂和務實。

安頓好後,他立即去招待所附近的小店拍了一組簡單的照片,帶上手寫的簡歷,他又一次次的去敲劇組的門。

某種程度上,他內心承受的壓力要比其他「北漂」演員大很多:他有家要養;他高齡36。

“不只是做演員,從任何一個行當來講,我都算「高起點」了。”

沒過多久,中戲的招待所也住不起了。他搬到了八一電影製片廠的舊宿舍裡,“一層樓梯下的斜坡空間正好可以放下張破床,我晚上就睡在那裡。”

經常是睡到半夜迷迷糊糊的時候,他感覺有很多雙腳從頭上踩過。後來,就連這樣的免費睡覺空間也沒有了。

冬天,他租住在一處平房人家的「偏廈子」,就是那種挨著主房搭就的簡易房,“擋雪不擋風,在屋子裡得戴上棉帽子。”

有時候第二天清早起來,他看見臉盆裡的水竟然結了一層冰碴。

夏天,他又搬到地下室。“我如果告訴現在的年輕人‘夏天要插上電褥子才能睡著’,人家一定覺得我有病。”宋運成說。

他就是那樣做的,“太潮了,必須睡前插上電褥子烘乾下,我躺上去才有可能睡著。”

有意思的是,他當時並不覺得有多苦,現在回憶起來反而倍感鮮活。

“身為男人,這些皮肉之苦算得了什麼呢?”宋運成說。

但是當妻子從哈爾濱來看他的時候,他會因為「她當場就受不了了」而受不了。

對於一個男人來說,世界上有兩滴淚水像火山岩漿一樣滾燙:一滴來自母親,一滴來自愛人。

“她哪能想到我在北京會受這樣的苦啊。”

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宋運成停頓了下來,這是在三個多小時的專訪中,他第一次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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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折

1998年,宋運成「北漂」的第二年,他的表演道路迎來了轉折。

此前,沒有成名作品和名校出身的背書,他去劇組尋找出演角色的機會時,遭遇冷眼和不屑是家常便飯。

但當那些副導演看到宋運成的簡歷中,赫然列著張藝謀的作品《我的父親母親》時,態度就不一樣了。

人就是這樣並不太高級的高級動物,看低人的往往不是狗眼。

“我也能理解,《我的父親母親》給了人家一種安全感 ,他們覺得張藝謀用過的演員,肯定不一樣。”宋運成說。

那時他租住在北京的小西天,接到一個副導演的電話,對方告訴他張藝謀導演正在為一部電影挑選演員,讓他去試鏡。

宋運成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騎著破自行車趕到了劇組。有人開著攝像機對著他,問了些諸如姓名、年齡、哪裡人的簡單問題後,第一次面試就結束了。

當天晚上劇組又來電話,告訴他“明天,導演要看看你”。

儘管時隔22年,宋運成還是清晰的記得第一次見到張藝謀時的情形。

“運成,過來坐。”這是張藝謀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那樣的大導演,能記住你的名字,還這樣親切。”宋運成說。

他太想把這個角色演好了,雖然只是一個村長的龍套。

“儘管最終達到了導演的要求,但我是不滿意的。在巨大的壓力下,小事你可能都做不好。”他說。

張藝謀要的表演,是不能有任何表演痕跡的;而宋運成用力過猛,反而導致角色的肢體、語言有些僵硬。“我當時演的很概念、符號化。”

最近這幾年,他先後在陳凱歌的《妖貓傳》、吳宇森的《太平輪》裡出演角色。

我問他:“還會緊張嗎?”

他答:“都多大歲數了還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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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道路

2009年,宋運成救了一次大場。

他用7天時間拿下話劇《天籟》(飾田福貴)男一角色,代表廣州軍區赴北京國家大劇院首演後,獲得了包括全軍優秀劇目獎、「五個一」工程獎在內的可貴殊榮。

慶功宴上的歡聲笑語還在繞樑,他接到一個讓其內心非常沉重的消息。原來,宋運成當年在江西省話劇團的老師石慰慈,因重病入院了。

病榻前,石慰慈交給他一個厚重的任務。“老師是當年公派到前蘇聯留學的第一批學生,學成歸國時帶回一個話劇的本子《遙遠的道路》,結果江西話劇團剛排演好,就趕上中蘇關係破裂期,這部話劇就沉壓下來了。”宋運成說。

老師希望宋運成擔綱《遙遠的道路》(飾安東)男一號,自己的女兒石蘭出演女一號。

“這部俄語話劇是老師當年一字一句翻譯過來的,沒有演成是他一輩子的遺憾。”

宋運成的幾個同學都趕回北京來參與排演,他們心裡明白,在這部作品裡,凝結著老師畢生的藝術追求,也連接著恩師與學生們的一世恩情。

“《遙遠的道路》排演至尾聲,還沒來得及公演,老師就走了。”

說完這句話,宋運成陷入了第二次的短暫沉默。

為了紀念老師,學生們決定將這部話劇的首演地點放在南昌。

當年離開南昌時,宋運成少年翩翩;如今歸來,已是兩鬢染霜。“冥冥之中,我覺得是老師又把我拽回這裡的。”他說。

“宋運成帶著石慰慈老師當年的作品回來演話劇了……”,這次公演給江西話劇界帶來了轟動。

他們為宋運成這些年來在影視藝術上,尤其在話劇表演藝術上取得的成就感到欣慰和自豪。

“回來吧運成,這裡需要你。”幾位當年負責去哈爾濱招生的老藝術家們,老淚縱橫的握著宋運成的手說道。

在這樣的背景下,2010年宋運成以「特殊人才引進」的身份,被重新召回江西省話劇團。

這之後的七年裡,他在話劇團裡創作、公演了包括《可愛的中國》在內的大量優秀作品,每一部作品都為團裡贏得了重要獎項,

他也因此拿到了中國話劇藝術最高榮譽「金獅表演獎」和「文華獎」。

2017年,宋運成被評定為國家一級演員,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這樣一個國家認定的重要職稱和國家待遇,很多演員要用一生來完成,而他只用了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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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回之間

2016年初,宋運成把在北京住了十多年的房子賣了,他把所有家當用一輛13米長的集裝箱拖掛車運到了南昌。

“雖然整整在北京奮鬥了20年,也過上了當初嚮往的所謂有房、有車、有事業的生活,但在這裡我找不到歸屬感。”宋運成說。

哈爾濱籍近現代女作家蕭紅說「我人生的旅途,是從異鄉到異鄉」。

宋運成覺得北京總是給他帶來一種壓迫感。“只要超過半個月沒有戲拍,在家裡待著就發慌。”

儘管他賬上有錢、庫房有糧,但他就是發慌,就是緊張,就是有種莫名的危機感。

早年在哈爾濱生活的時候,他沒有過這種感覺;搬到南昌以後,即使半年不接戲,心裡仍然安定。

他身邊的很多朋友,也有類似的「症狀」。

多年以前,宋運成在雲南拍攝《木府風雲》的時候,就萌生過把家搬到麗江的念頭,只是由於妻子對即使2200左右的海拔,也出現了嚴重的高原反應才作罷。

為他決意離開北京埋下真正伏筆的,還是前文提及的「2010年他被重新召回江西省話劇團」。

“中國人的骨子裡,還是有「落葉歸根」情結的,否則就總覺得在「漂泊」。”宋運成說。

事實上,剛回到江西省話劇團工作不久,他就被「新生活」喚醒了。

每天上午他步行幾分鐘,就從團裡為他安頓的套間宿舍走到了排演室,開始了一天的話劇創作、排演;晚上和團裡的同學、朋友在劇團附近找家小店,小酌幾杯後回去搓會兒麻將。

“那樣的生活很簡單,卻讓人充實、踏實。”宋運成說。

2017年,宋運成逆向調進江西藝術職業學院,出任藝術總監和藝術團團長,負責學院的藝術創作。

這個江西藝術職業學院的前身,就是他36年前考入的江西省文藝學校。

“我這算不算是傳說中的「少年歸來」。”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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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癮

我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一個演員如果是學、演話劇出身,又或者說他半路與話劇角色有過美妙的邂逅,他就會上癮;就連回憶「塑造這個話劇角色的過程」的時候,也是心醉神迷的狀態。

“在話劇舞臺上,宋運成絕對是有魅力的;在影視劇中,宋運成的魅力遠不及話劇。”

這話是宋運成自己說的。

我隨即問了一個通常不該這樣提法的問題:電影、電視劇、話劇這三類表演,如果只能選其一,你會選哪個?

宋運成說:“如果是多年前,我還是得選擇電視劇,因為它能解決我的生活問題;但是現在我可以直接告訴你,是話劇。”

話劇藝術於宋運成,是熾熱的、年輕的。

“它最大的魅力在於:每個角色都不是演員一個人在那表演,他實際上是和臺下的觀眾一起完成的。”宋運成說。

他說外行人聽到這樣的表述,可能會覺得演員在故弄玄虛,但在一部好的話劇裡,一個好的話劇演員的確能夠感知到臺下觀眾的情緒、呼吸、心跳。

一個人的氣場、人與人之間的氣場是真實存在的,這近乎於人類的第六感。

“一大段臺詞完成後,我能瞬間感知到觀眾的反應,這種相互給到、相互刺激的感覺太微妙、太美妙了。”宋運成說。

某種程度上,一個演員在影視劇中的表演,永遠是遺憾的藝術;但在話劇舞臺上,演員的表演是一個不斷趨向完美的狀態。

“話劇在公演前反覆排練的過程,是為了找到每個角色的最好狀態和呈現方式;上臺後,你會根據臺下觀眾的反應再次現場調整你說話的聲量、語速,甚至會現場調整呼吸、節奏。這些都是在排練過程中無法捕捉的。”宋運成說。

在這樣的痴迷狀態下,他親自導演兼主演了幾部話劇作品,都獲得了重要獎項(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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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點

從上世紀90年代到現在,宋運成出演過的影視劇角色近百。他一路演下來、一路看過來,總結出一個好演員必備的兩個特質:“一定要有生活,得去經歷、去感知、去汲取,然後才能在表演過程中實現「能量輸出 」;還得學會像心理學家那樣思考,你得了解自己的心理狀態、分析對手的心理狀態。”

說完這句,他話鋒一轉:“其實最好的演員都是天生的。”

他沒見過周冬雨,但在去年看過有周冬雨出演的一部電影后,心裡暗忖:這個丫頭太厲害了。

“你完全看不到她有任何的表演痕跡,這就是祖師爺賞飯吃。”

張豐毅說自己「40歲以後,演戲的時候才有自信 」。

宋運成深以為然:“現在回過頭看,40歲之前演戲,心裡其實是慌的,總想著演結果,不敢演過程;40歲之後突然發現不一樣了。”

他明白一個道理,演戲要先找到一個「支點 」,心理狀態才能「穩 」下來。

“就拿拍照來說,一個人站在原地,不由自主的就會覺得不自然;如果讓他倚靠在一堵牆上,這個人的狀態瞬間就能鬆弛下來。這是物理支點,演員在表演過程中,得在心理上找到這個支點。”宋運成說。

這樣的心理支點,他在電視劇《老三屆》(飾曹培德)和《一路格桑花》(飾鄧剛)的拍攝過程中,都強烈地感受過。

“每一個演員接到一個角色之後,都應該先問自己十萬個為什麼:他為什麼要說出這樣的話,他為什麼要有這樣的動作?”

宋運成說這是一個尋根問底的過程,“當你從邏輯上、情感上都找到了這個人物的「根」,其它的一切就會自然生長。”

演員需要的那個心理支點,就在角色的「根」上。挖不出「根」,角色人物就沒有特點,也就沒有「性格語言」。

“很多劇本中,人物說的話其實多是「符號語言」。”

宋運成說這樣的問題在演員圍讀劇本的過程中,就能看出幾分端倪。

“如果出現大家商量「這場戲我少說幾句,把話分給他」的現象,這就有問題了。因為每個角色人物的個性是不一樣的,我的話拿給別人說就不合適;反過來說,如果合適就說明我這個角色人物沒有足夠的特點。”

宋運成在強調「每個人的語言系統是不一樣的」,就像糙人說不出文雅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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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小」角色

當一個演員在內心構建了自信、安裝了支點以後,即使是一個所謂的小角色,也能演出大氣魄。

宋運成以習辛導演作品《二叔》為例,他在劇中飾演主角爾志強的師傅祁漢。

“祁漢的戲份不多,但都是難度最大的戲。表面上看,這個人身上「沒有戲」,但如果要讓觀眾記住這個角色,演員必須要付出極大的努力。”宋運成說。

按照劇本的設定,對於爾志強來說,祁漢是一個如父如兄的存在。

“每個男人的成長、成熟過程中,都會在心裡有一個榜樣,教他做人、做事的道理;祁漢就像爾志強的教父。”

問題是:劇本沒有更多的空間,來為這個教父的權威影響力做前引鉤沉。

這就要求演員「一出場,就得帶出這個人物的前20年」。

宋運成有自己的處理方式:

兩個人說話的時候,他的目光很自然的不看向爾志強。

這樣的細微舉動,能夠反應出祁漢什麼樣的心理位置?打個不太貼切的比方,這就像皇帝可以無視大臣,但大臣不敢背向皇帝。

再比如,爾志強比祁漢高大,當前者把話說完後者並不接言,而是在其肩膀上輕拍兩下,然後深情的看徒弟一眼。

觀眾在看到這一幕的時候,瞬間就知道祁漢的心理勢位更高大。

“在那一刻,我要把心拿出來給他,把他真當成我從小看到大的孩子。”宋運成說。

原來任何所謂高杆的技巧,其實都是用一顆真心在做支撐。

有一場戲,祁漢心愛的女人死了,徒弟來看師傅。

“師傅,您怎麼了?”

原本失魂落魄呆在原地的祁漢,聽見徒弟的聲音,再也繃不住了,他開始痛哭,是那種全身骨頭都要散架的哭嚎。

這樣的角色,觀眾會心疼、會記住。

與電視劇中一些配角不同,宋運成在很多主旋律電影中擔綱男一號,並在2008年憑藉《農民工》中飾演大成這一角色,榮獲第十屆長春電影節最受觀眾喜愛的男演員金麥穗獎。

某種意義上說,這個獎是他血拼回來的。

有一場戲,大成的兄弟因被人追債導致跳樓自殺。正在建築工地上幹活的大成悲傷至極,他瘋了一樣的喊叫著從樓上跑下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拍攝之前,副導演想讓人把地上掃一掃,因為那片地上佈滿了碎石子。

宋運成不讓,因為他要的就是那樣的效果:跪下去之後,石子像鑽石一樣嵌在他的肉裡,血順著腿流到地上。

他特意使的蠻勁,因為他知道,當他跪下去的時候,臉上的肌肉因突然的劇痛所引起的反應,是演不出來的。

“我現在演戲不用任何技巧,我憑的就是一個「真」。”宋運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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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這篇專訪的當口,宋運成每天像只陀螺一樣在院子裡走個不停。

他在為電影《鄧小平小道》(注3)中的角色做準備工作。在這部由雷獻禾執導、盧奇主演的電影中,宋運成飾演一個車間主任。

“為了減重,我現在堅持每天繞著院子走兩萬步。”他說。

《鄧小平小道》以上世紀70年代鄧小平被下放到南昌郊區的拖拉機廠為背景,“那個時代的人普遍都精瘦一些,尤其是一個車間主任。”

這迫使宋運成在加強運動量的同時,也開始戒口。

早在2018年3月23日那天,宋運成就做過一個重要戒定:把抽了34年的煙放下。

“以前抽菸的時候不咳嗽,戒菸之後反而時不時咳嗽;而且胃口特別好,飯量也變大。”

這是典型的「戒菸綜合症」,他胖了整整20斤。

除了體重,宋運成為了這個角色,正在戒改他的口音。“這個車間主任是個土生土長的南昌人,我應該用南昌話在電影中發聲。”

他把劇本中自己的臺詞,交給從小生長在南昌的朋友,請他完整地錄一遍。

“每天我就反覆的聽,反覆的說。”

其實宋運成在這部電影中的戲份並不多,但他演戲、做事都追求完美,既要對得起自己,更不能辜負朋友的信任。

要知道,宋運成與這部電影的導演雷獻禾有著深厚的淵源,他1997年到北京後,拍攝的第一部電視劇就是雷獻禾執導的作品《雪鄉》,他演了一個副鄉長。

至於為什麼戒菸,宋運成說他完全是為了話劇舞臺。

“如果只是拍攝影視劇,我不會戒菸,因為它不需要太大的聲量,每句臺詞也不會太長;但在話劇舞臺上,演員必須要有強大的肺活量。”宋運成說。

再有半年,宋運成滿60歲,這恰是一個話劇演員的黃金時期,更何況他還要在學院和話劇團裡挑大樑。

剛開始戒菸的時候,他一度很怕自己做不到,便誰都沒有告訴。家人發現他變得急躁,腦袋平白無故的冒汗,長時間的口腔潰瘍。

“到今天,我一口煙沒再抽過,絕對牛!”宋運成說。

戒,是放下,更是延續。

宋運成想在話劇舞臺上多堅持些年頭,他肩上有責任、眉間有憂慮:“如果只是依靠演話劇過生活,那連一輛汽車都養不起;年輕的話劇演員如何才能走下去?”

末了,發現自己的言談可能帶出一些消極情緒,他告訴我:“話劇藝術其實是件奢侈品,隨著我國在世界經濟舞臺的崛起,話劇藝術也必然梅開二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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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宋運成,男,漢族,1961年11月出生,中共黨員,國家一級演員。現為江西藝術職業學院藝術總監,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中國電影家協會會員、江西省戲劇家協會副主席,國家級評委,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

注2、江西省文藝學校即江西藝校,那個年代每個省都有一個藝校,旨在為本省培養藝術人才。

注3、宋運成導演話劇《陽明三夜》獲國家藝術基金、2019年第七屆江西藝術節第十一屆玉茗花戲劇節優秀劇目獎優秀導演獎;導演話劇《小丑》參加紀念中國話劇誕辰110週年、全國話劇優秀劇目進京展演。

注4、由江西、廣東、四川三省聯合打造的重大革命題材人物傳記電影《鄧小平小道》,4月15日正式轉場南昌開拍江西戲份。

小平小道所在地原為南昌城郊的新建拖拉機修配廠。1969年10月至1973年2月,鄧小平就在這裡勞動、生活了3年零4個月。因他經常在這條長1.5公里的小道上散步,後來人們把這條小道稱為“小平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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