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體之章北海傳》拍攝頁面。 （小塵4x/圖）
這部2020年1月底才上線的動畫，至今已有近3000萬次播放，100多萬人選擇了“追劇”，7.7萬人參與並給出了高達9.9的評分。
“動畫是一個勞動力密集行業，投入和產出最開始不可能成正比。如果沒有保障，完全獨立製作，團隊很快就會崩潰。”
他們的這種設想，看起來與“漫威宇宙”的概念不謀而合。這些人正試圖在《三體》小說之外，再造一個屬於“三體”的世界。
整片辦公區被深灰色的牆壁環繞，牆上印刻著星空、飛船以及一些不成章節的句子。
往前走，一間會議室的門上寫著“思想鋼印”，裡面是黑色幕牆，無數張A4打印紙沿著牆體整齊排列，紙上寫著“空天飛機”“面壁會議”這樣的詞。
真正的粉絲一眼就能分辨出，這些字眼出自科幻作家劉慈欣的小說《三體》。這裡是上海遊族大廈11層，三體宇宙公司的辦公區。
李圳宜的工位距離“思想鋼印”不遠。這個戴眼鏡、短髮，總是面帶笑容的男生，更為人熟知的名字是“神遊八方”。過去兩年，一部幾乎是目前國內最火的《三體》改編動畫——《我的三體——章北海傳》正是從他手中誕生。
在視頻網站嗶哩嗶哩（下簡稱B站）上，這部2020年1月底才上線的動畫，至今已有近3000萬次播放，100多萬人選擇了“追劇”，7.7萬人參與並給出了高達9.9的評分。哪怕是在以“標準苛刻”著稱的豆瓣上，該劇總共三季的評分也高達9.4、9.5和9.7。
沒接觸過這部動畫的人可能難以想象，這部流量巨大的作品，幾乎完全由“方塊”組成。它最早脫胎於一款著名的遊戲《我的世界》——2014年，還在法國留學的李圳宜，抱著玩票的心態開始製作這部動畫，“神遊八方”是他最早在B站上傳視頻時註冊的ID。
作為國內最著名的科幻小說，《三體》的改編此前曾飽受爭議。粉絲對它的期待，自2015年劉慈欣獲得雨果獎，以及2019年《流浪地球》上映後兩次被推向高潮。
到了2016年，最初完全是李圳宜及一幫同好玩票的《我的三體》，因為各種原因差點走不下去。但此後，這部動畫系列片與脫胎於遊族影業、掌握著《三體》唯一版權的三體宇宙公司緊密捆綁在一起，才得以走到今天。
“靠自己完全不行”
在《章北海傳》完結後的一個月裡，李圳宜終於有了難得的清閒。
4月初的一天，他正趴在電腦前看一些動畫素材，準備下一季的項目。他現在還要偶爾參與公司安排的其他活動，比如上廣播節目，接受媒體採訪。
在製作《我的三體》之前，1989年出生的李圳宜從未想過，自己會將6年的青春，花費在這部最初僅由“方塊”組成的三體動畫上。
李圳宜很早就是劉慈欣的粉絲，他自稱喜歡劉的全部作品，高中時就經常向同學推薦。後來他到法國波城大學，學電子工程專業，曾在課堂發言的時候推薦過《三體》。李圳宜此後錄製《我的三體》的動機，就是想通過視頻的方式，向別人推薦這部他很喜歡的作品。
因為喜歡上網看視頻、玩遊戲。在法國留學期間，李圳宜成了B站的用戶。最開始只是看，後來摸索怎麼玩。他發佈的第一個視頻是從別處扒來的《沙家浜》。他還記得那條視頻下面有一條評論是“B站居然還能找到這個”。
也許是B站用戶的廣泛性觸動了他，李打算用遊戲視頻來宣傳《三體》。
2014年，瑞典電子遊戲開發商MojangAB開發了一款名為《我的世界》的遊戲，它為玩家提供了一個全部由“方塊”構成的開放世界，不僅能夠與人聯機一同在遊戲世界中生活，還可以利用它來建造各種建築。這款遊戲推出後，受到遊戲視頻製作者們普遍推崇，他們利用它搭建各種宏偉的建築，從故宮、金字塔到哈利·波特中的魔法學校。
因為有很高的自由度，這款遊戲至今仍相當有人氣。但李圳宜當時選擇用《我的世界》來創作的主要原因是，“別的什麼也不會，只能用這個”。
在創作《我的三體》之前，李圳宜沒有任何動畫基礎。這也導致第一季各集的製作水準差距極大。最開始的兩集反應平平，李圳宜並不在意，他說自己當時覺得做個三五集也就差不多，完全沒有任何規劃。
但到了第三集，李圳宜的興趣獲得了鼓勵。他的視頻第一次被B站編輯推上首頁，點擊量很快破萬。原本留在視頻結尾、方便《三體》粉絲交流的QQ在那一天響個不停，這後來成了他拉團隊的主要途徑。來自天南海北的愛好者自此通過QQ加入了《我的三體》創作，他們有的從事編劇，有的做配音或者後期。
伴隨著觀眾越來越多，期望越來越大，這短暫的成功很快變成一種焦慮。當時，《我的三體》幾乎完全沒有回報。他最初通過QQ群招攬的團隊大致有十個人，全是學生，大家靠愛發電，製作了整整一季。
“最開始我們做的時候，大家是不談錢的，都沒錢這回事，做就做，不做就拉倒。”李圳宜說，從第二季決定以動畫的方式來做之後，製作時間被大幅拉長，一集就需要好幾個月。工作量提升後，除了人手不足，他們對於3D動畫也幾乎是零基礎，為此李圳宜還自學了3D動畫軟件。
但這已是極限。他們當時都沒有錢，只是靠觀眾的正面反饋來支撐。最後，李圳宜發現，夥伴們的動力越來越小。
沒有回報，是他自述創作過程中遇到的最大困難。與現在短視頻、Vlog大行其道不同，當年的觀眾，還沒有付費看視頻的習慣。李圳宜回憶，B站當時沒有“會員”功能，沒法打賞，而如果在視頻中直接打廣告，可能會遭到觀眾的謾罵。
除了缺乏商業化環境之外，《我的三體》也面臨著另一個困境——由於當時《三體》的改編權已經整體出售，李圳宜當時並未獲得授權，這意味著如果利用《我的三體》盈利，他們可能要承擔法律責任。
不過，最大的困難還是在於獨立動畫本身。李圳宜告訴南方週末記者，動畫是一個勞動力密集行業，投入和產出最開始不可能成為正比。如果沒有保障，完全獨立製作，團隊很快就會崩潰。
他認為，哪怕直到現在，獨立動畫也很難賺到錢。
被討伐的遊族
就在李圳宜開始製作《我的三體》的那一年，《三體》的影視化改編也提上日程。
2014年，遊族網絡（002174.SZ）旗下的遊族影業與導演張番番聯合宣佈，將共同進行《三體》電影的拍攝。當時遊族影業對外宣佈，他們已拿下了《三體》全部授權。
不過他們當時接手的其實是“二手版權”。遊族網絡是一家成立於2009年、主業從事遊戲開發的公司。也是在那一年，劉慈欣將《三體》授權賣給了導演張番番。據媒體報道，張番番當時買下的版權改編期限為5年，而遊族最開始是以投資方角色進入的。
在2014年之前，《三體》電影的改編始終沒有明確消息，遊族的加入給粉絲們注入一劑強心針。此後，履新遊族影業CEO的作家孔二狗（孔祥照）通過微博宣佈，三體電影已經立項開拍，並將於2016年上映。
但此後這部電影卻一拖再拖，包括孔二狗在內的遊族影業高層也在這期間接連撤換。當初聲勢浩大的改編開始引發爭議。到2015年，隨著劉慈欣獲得雨果獎以及4年後《流浪地球》的上映，更加刺激了粉絲對《三體》電影的期待。
在微博上，粉絲們對遊族激烈討伐。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裡，這家真正擁有版權的公司一直沒有再對外發聲。
對遊族來說，那是一段相當痛苦的經歷，一方面他們是《三體》授權的合法擁有者，這意味著他們將享有這個IP開發的全部商業價值，但另一方面，他們卻因為這次事件而遭到幾乎所有《三體》粉絲的反對。
當時有很多人認為，是遊族耽誤了《三體》。三體宇宙CEO許垚對此深有體會，他對南方週末記者說，自己最開始接手三體項目時，有朋友甚至建議他取一個“化名”，以免被人罵得太慘。
直到現在，遊族方面也不願談及這段往事。據許垚介紹，自最初的電影風波之後，公司差不多有4年時間，主要是在進行《三體》版權的梳理工作。
許早年曾在美國杜威路博律師事務所工作，在加盟遊族之前，他是復星集團的總法律顧問。他告訴南方週末記者，因為最開始遊族接手的其實是“二手”版權，雖然授權的內容沒有變，但協議的細節並沒有外界想象的簡單。
梳理版權的工作直到2018年才完成。這個問題終於解決後，遊族的管理層認為，需要一個專門的團隊來運營這個IP。三體宇宙公司就是在那時成立的。
走進三體宇宙
一個月前，當《章北海傳》熱播時，人們通過不斷刷屏“技術爆炸”——一個《三體》原著中的名詞，來表達對動畫本身質量提高的讚歎。但可能很多人不瞭解，它早已不是一部粉絲自制的作品。
當遊族因版權和電影問題陷入尷尬時。作為《三體》改編的草根團隊，李圳宜也正經歷他創作生涯的最大困難。2016年，因為感覺到視頻做不下去，李圳宜的這個小團隊開始想其他辦法。
他曾聯繫劉慈欣尋求授權，這或許能幫助他們合法獲取更多回報。當時，遊族已拿下《三體》改編權，劉慈欣建議他去和遊族談談。李當時並不在國內，最初與遊族接觸的是《我的三體》的編劇Dr.Baa，他與李圳宜最早也是通過QQ認識，二人的合作從當初一直持續至今。
這次接觸讓李圳宜的“業餘愛好”變成了一份工作。他成了遊族影業的一名項目負責人。他最初的團隊，包括他在內，有三個人都加入了遊族。他們的訴求只有一個，就是能把《我的三體》繼續做下去。
在決定做“羅輯”這條故事線後，李圳宜才開始人生中第一次討論故事大綱。這期間，遊族影業也為他們找了其他團隊提供意見，但主要的方向仍由李圳宜決定。從那時起，《我的三體》開始有了系統的規劃。最先瞄準的就是《三體2黑暗森林》的主角羅輯。
與最開始的隨心所欲相比，他現在要不停地做工作彙報，但後來的故事結構，就是在這些枯燥的工作中逐漸完成的。他仍保留了過去的工作習慣，沒選擇外包團隊，而通過QQ群，找相對熟悉的夥伴挨個談。
在許垚看來，吸納李圳宜團隊，其實一直是遊族開發《三體》的態度：“如果你是一個有才華、有想法的人或者是團隊，非常希望你能夠儘快跟我們聯繫，我們願意一塊去探討，如果有合作空間的話，我們願意支持你，不管是公司內部還是外部，我們都願意去探討這種合作方式。”
在第二季的製作過程中，遊族方面基本全盤採納了李圳宜團隊的策略，唯一的建議是，把原有16集的規劃縮短到11集，他們覺得這個年輕團隊還缺乏足夠的項目管理經驗。
李圳宜接受了這個建議，他意識到，這些人也和他一樣懂《三體》，瞭解這個故事，很多建議也更合理。在獲得遊族的支持後，《我的三體》的製作成本直線上升，依靠更成熟的製作模式，李圳宜也有了更多時間打磨作品。
到2018年三體宇宙公司成立，李圳宜的團隊也併入其中。從第二季開始，每集成本大量增加，第三季《章北海傳》的整個製作週期將近兩年，每分鐘動畫的製作成本在兩三萬元。
雖然第二季已經獲得不小的成功，但李圳宜堅持第三季仍以免費形式放送。他告訴南方週末記者，因為大家都同意放棄付費播出，所以到現在為止，這部片子依然沒賺錢。
許垚說，自己每次在聽李圳宜的預算報告時都很痛苦。他也考慮過很多次是否應該獲取一些商業回報來平衡，但最終還是覺得應該優先保證質量和傳播。
“之前做‘三體’的人都被罵得很慘。所以我想先拿出我們的誠意，這也是我們和粉絲溝通的一個方式。”許垚說。
也許是因為當年版權糾紛留下的陰影，三體宇宙此前一直沒有強調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第三季動畫依然由“神遊八方”這個賬號發佈，就連片頭的出品方“三體宇宙”，也僅在畫面中停留了不到一秒。
《我的三體》第一季結束時，李圳宜說自己深刻認識到一件事——“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他的意思是，僅憑愛好是沒法支撐自己做喜歡的事，他需要給自己，乃至整個團隊，找個保障。
與遊族的接觸讓他找到了這個保障，也得以讓《我的三體》能夠繼續下去。只不過從草臺班子到正經的專業化製作，李圳宜也經歷了許多轉變。
雖然很多事仍可以自己做主，但他說自己一開始很不適應，做了很多不喜歡、也完全不懂的事。他寫了整整一個月的PPT，制定規劃，整理預算，親自去和外包團隊談價錢。
他對南方週末記者說，自己其實不算真正的視頻博主，因為他和絕大多數人走的不是同一條路。哪怕看到了視頻時代到來的浪潮，他也覺得自己並不在這個浪潮裡。
“我找了片地方躲起來了。沒有走上灘頭，也沒有乘風破浪。”
“再造”三體
從李圳宜自制動畫，到遊族拿下版權，發生糾紛，再到後來的三體宇宙成立，《我的三體》以及整個《三體》IP的改編，正好遇上了近年來中國科幻影視化改編的浪潮。
在《流浪地球》上映前，中國科幻雖然經歷了1990年代以來的繁榮發展，但隨著網絡文學的崛起，科幻題材逐漸被玄幻、都市等題材超越。中國原創科幻的影響力一直未能滲透到文學作品之外，在影視界也幾乎沒有代表作。《流浪地球》從小說到電影，就經歷了近20年。
和李圳宜最初想要推廣《三體》的初衷一樣，現在三體宇宙的目標，也不僅是想靠一兩部作品收回成本。談到開發的目標，許垚舉了個例子，他說現在很多中國人對神仙的認識，其實來源於86版的西遊記電視劇。
“三體宇宙希望能夠把‘三體’這個IP真正做成一個國民的科幻，讓大眾形成這種條件反射。讓人一想到科幻、想到地外文明，馬上就能想到三體。”許垚說。
過去兩年裡，他們梳理了一本名為《三體世界觀》的書。許垚說，可以把它看做一本《三體》的辭海，內容是對整個三體世界的各種事物，依據原著進行標準化設定。
在許垚看來，梳理三體世界觀，代表了他們想要從零開始構築“三體架構”的想法。他認為，過去國內外一些重量級IP開發的失敗教訓，很多是因為沒有統一的架構和世界觀。三體宇宙希望，從做這本“辭海”開始，未來任何有關三體IP的開發，都能做到有跡可循。
目前，三體宇宙公司仍處在投入期，主要的投入都在項目開發上。許垚說，目前授權的一些衍生品開發銷售，可能會是未來中長期的主要收入構成。
三體宇宙目前的衍生開發主要包括品牌合作授權、文創合作以及周邊產品銷售，從水杯、T恤到電動牙刷和聯名銀行卡。過去兩年，他們授權並聯合出品了廣播劇、漫畫和藝術插畫集，而《三體》的舞臺劇更是從2016年起就開始巡演。
除了《我的三體》之外，他們還授權動畫公司藝畫開天，開發另一部《三體》動畫。2019年10月，他們還在上海中心舉辦了一場“三體沉浸展”。
他們的這種設想，看起來與“漫威宇宙”的概念不謀而合。這些人正試圖在《三體》小說之外，再造一個屬於“三體”的世界。
不過，在“三體”的開發上，《我的三體》仍是他們目前最成功的作品。它的誕生，以及之後的廣受好評，得益於《三體》本身的知名度，以及版權出讓後的艱難開發過程。在市場對一部暢銷文學的改編翹首以盼而不得時，《我的三體》正好填補了空白。
《章北海傳》上線時，李圳宜說自己“心裡很虛”。在他看來，如果只是以原創動畫的標準衡量，這部作品仍讓他感到“德不配位”。對於觀眾的評分，他覺得這主要源於《三體》本身的粉絲。
未來的製作內容還沒有完全明確。團隊也還沒有恢復到過去緊張的工作狀態。李圳宜預計，如果要把整個故事講完，大概還需要兩三季，參照此前的工作速度，他覺得這還需要5年左右時間。
2020年3月10日，《我的三體——章北海傳》播放完結，李圳宜轉發了B站國創區發佈的一條完結微博，並配以一個流淚的表情：“高考結束了的感覺”。
整個創作過程，李圳宜都保持著興奮，但從《章北海傳》臨近做完一直到現在，他說自己的心情一直很喪。“莫名其妙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南方週末記者 劉詩洋
